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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九八五年 二月三日

解開大衣紐扣,裹住嬰兒將其抱起,我便沒命般地往前跑。我完全不知道跑向哪里,腦袋一隅卻冷靜地想到,如果朝車站去或許會撞上那個女人,于是腳自動往車站的反方向跑去。看到“甲州街道”這個路標(biāo),我便朝著白色箭頭指的方向加快腳步。一發(fā)現(xiàn)迎面駛來的出租車是空車,我就立刻條件反射般地招手。

我鉆進(jìn)后座,這才發(fā)覺自己無處可去。后視鏡里只映出司機(jī)偷窺我的眼睛。

“去小金井公園?!蔽艺f。

出租車駛出。轉(zhuǎn)頭一看,陌生的街景安靜地漸漸遠(yuǎn)去。罩著大衣的嬰兒開始微微掙扎?!班?,好乖好乖,寶寶最乖了?!边@種話脫口而出,令我吃了一驚?!班?,好乖好乖,寶寶最乖了?!蔽以俅沃貜?fù),輕撫孩子的背。

路上堵車,出租車停下來動彈不得。本來一直哼哼唧唧哭鬧的嬰兒開始含著大拇指打起瞌睡,又倏地回過神睜開雙眼,發(fā)出細(xì)聲,似乎打算哭泣,但昏昏欲睡的雙眼旋即翻白。種種念頭逐一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得去買尿片,還得買奶粉,得決定今晚睡覺的地方。這些念頭才剛冒出,還來不及整理思緒,就已被更多新冒出的念頭取代。

該做什么呢?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呢?不知為何,越是拼命思索,睡意越是席卷而來。我像嬰兒一樣昏昏欲睡,直到輕搔鼻尖的柔軟觸感令我赫然睜眼。我連忙抱緊帶著奶味的嬰兒,就這么再三重復(fù)。

“停在公園入口嗎?”司機(jī)用毫不客氣的平板語調(diào)問。

我瞥向車外:“麻煩你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zhuǎn)。”

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一大清早的,如果去公園一定會惹人懷疑,還是在住宅區(qū)隨便找個地方下車比較明智。

“請在下個拐彎處,那棟房子前面讓我們下車?!蔽艺f得好像那棟房子就是目的地似的。付了車錢,接過找的零錢,說了聲謝謝,我含笑下車。連我自己都驚訝,居然擠得出笑容。

確定出租車已消失后,我才走回剛才出租車開過來的那條路。就這么沿著街道步行,尋找已開門營業(yè)的商店。我在寫著“關(guān)野橋”的路口轉(zhuǎn)彎,零零星星有商店出現(xiàn),但這些店鋪的卷簾門都是拉下的。我走了一會兒,又回到公園。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脫口說出“小金井公園”這個詞,是因為以前和那個人來過嗎?

早晨的公園,冷清閑散,只有穿運動服跑步的人,以及帶狗散步的女人。我在靠近入口的長椅上坐下,看著熟睡的嬰兒。嬰兒微微張開小嘴,從中緩緩淌下透明的口水,我用自己的手指抹去。

當(dāng)務(wù)之急——取名字。對,名字。

熏——當(dāng)下這個字浮現(xiàn)于腦海。這是以前我和那個人決定的名字。我們挑出一些無論男孩女孩都適用且響亮好聽的名字,從中選擇了這個。

“熏?!蔽以囍笆焖膵雰?。嬰兒的一側(cè)臉頰猛地抽動,似乎知道這是在喊自己。

“熏,小熏。”我開心地喊了又喊。

等到快十點,我才離開公園,回到剛才走過的馬路,走進(jìn)開始營業(yè)的藥店。我瀏覽陳列著紙尿片、濕紙巾以及其他商品的架子。雖然這里售有奶粉和奶瓶,但就算買了,我也不知該怎么沖牛奶。我蹲在貨架前忙著看奶粉罐上的說明,熏開始不停扭動,還嗚咽著發(fā)出孱弱的哭聲。我慌忙起身,輕輕搖晃熏。我輕輕拍熏的背,撫摩,把臉湊近低聲對熏說話:“沒事,沒事的,小熏?!毖粌H沒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聲。

“怎么了,要喝奶?”

聽到有人出聲招呼,我轉(zhuǎn)頭一看,一位身穿圍裙的大嬸正把臉湊近熏。

“朋友托我?guī)兔φ疹櫺『ⅲ墒菦]交代怎么換尿片和喂奶,她就出門了?!蔽仪榧敝抡f道。

大嬸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要買哪種,這個行嗎?”她從貨架上取出奶粉罐和奶瓶,走進(jìn)里屋。這是一間老舊的藥房,我望著蒙塵的蚊蟲止癢藥,輕撫哭個不停的小熏的背部。持續(xù)的哭聲令我的腦袋逐漸空白。我原本打算做什么來著?

“這年頭的年輕人真是的?!贝髬鹉弥b了奶粉的奶瓶從里屋走出來,“把自己的玩樂看得比小孩還重要。上次報紙上不是也寫了嘛,親生父母活活打死小孩。在我們那個時代絕對不可能發(fā)生這種事?!彼萌羰亲匝宰哉Z未免太大聲的音量說著,從我懷里一把搶過嬰兒?!班?,乖乖,乖乖,肚子餓餓是吧。”她柔聲安撫著,把奶瓶抵在熏的嘴上。哭泣的熏,搖頭抵抗了一陣子,最后終于含住奶嘴,睜大雙眼,一臉認(rèn)真地開始喝奶。

“今天一整天都是你照顧?關(guān)于奶粉的分量,這上面寫了,每隔三四小時喂一次。我想想啊,一天大概喂四次奶,記得喂完要讓寶寶打嗝……拜托,怎么連你也是一樣的表情。”

被大嬸取笑,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死盯著熏,慌忙也笑了。我付了錢,道謝后走出藥店,把塞滿東西的塑料袋掛在手上,抱著嬰兒,沿路不停換手拿行李,就這么回到公園。我走向公廁,但里面沒有嬰兒床。無奈之下,我只好找了張空的長椅讓熏躺下,輕輕脫下尿片。紙尿片已濕透了。我用濕紙巾仔細(xì)擦拭熏光滑的身體,給她套上新的尿片。

喂奶和換尿片的動作不知在我腦海中重復(fù)過多少次。我在腦海里為幻想中的熏喂奶、換尿片、洗澡,哄她入眠,逗她開心。

照顧嬰兒的經(jīng)驗我也有。學(xué)生時代的好友仁川康枝生下女兒時,我去她家做客,幫忙照顧過寶寶——換尿片,喂奶,哄寶寶睡覺,抱在懷里安撫。我總是一邊回想當(dāng)時的觸感,一邊照料幻想中的熏,所以照理說做起來應(yīng)該得心應(yīng)手,但當(dāng)我仔細(xì)套上紙尿片,紙尿片卻在熏的大腿根處擠到一塊,我只好撕開膠帶重新粘貼。

康枝。

我抬起頭。蔚藍(lán)如洗的冬季晴空一望無垠。對了,康枝。還有康枝。

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仍覺得好像一切問題都在瞬間解決了。我抱起熏,將她舉得高高的,熏再次發(fā)出細(xì)小的咯咯笑聲。我試著將那雙互相摩擦的小腳丫貼在自己臉上。冰涼沁膚。

“熏,我的熏,已經(jīng)沒事了,放心吧。”我對熏說。也許是聽懂了我的話,熏含笑俯視我,吸吮手指。

我在公園前搭乘開往中央線車站的公交車,前往新宿。在新宿的百貨公司買了抱嬰兒用的嬰兒背帶和毛巾被、連身嬰兒服和嬰兒內(nèi)衣,又在另一個樓層買了旅行袋。然后我鉆進(jìn)廁所,替熏換衣服,把行李裝進(jìn)旅行袋。

我在百貨公司前面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康枝。“好久不見!”康枝接起電話就如此興奮地尖叫,我問她現(xiàn)在可否去她家玩。

“好啊,你來呀,你現(xiàn)在在哪里?”康枝語氣開朗地說。

“跟你說哦,我不是一個人。”我也盡量音調(diào)高亢地說。

“啊?不是一個人?”

“康枝,你聽了可別嚇一跳哦。我啊,現(xiàn)在是媽媽。我當(dāng)媽媽了。”

“???真的?什么時候?天哪,你想嚇?biāo)牢野。∧阍趺炊疾徽f一聲……什么時候,你幾時生的?天哪,是真的嗎?”

“抱歉,我沒硬幣了。待會兒見面再聊,我要去搭電車了?!?

我打斷高聲問個不休的康枝,掛上話筒。

我們搭乘總武線。熏心情極佳,不斷對坐在隔壁的年輕男人微笑伸手。我看男人似乎很困擾,于是每每握住熏胖嘟嘟的手臂制止。五根小小的手指,牢牢地反握住我的手,熏一臉茫然地仰望我。

我們在本八幡下車。前往康枝公寓的路上,我再三練習(xí)到時該說的話。沒問題,沒問題,我如此告訴自己。最后一次去康枝家,是我辭去工作的前夕,那已是一年前的事。從車站通往軌道邊的那條路,變得遠(yuǎn)比記憶中的熱鬧。有藥房,唱片出租店,花店,速食連鎖餐廳。

康枝已在公寓前等候。她一看到我就揮手跑來,湊上前來看熏:“哇,哇,好可愛哦,你居然當(dāng)媽媽了!”她一邊尖聲嚷嚷,一邊用比我的動作更牢靠的手勢抱起熏。熏皺起臉遲疑著,似哭非哭,哇地張開嘴,表情就這么定住,清澈的眼睛一直凝視著康枝。

“美紀(jì)呢?”我問。

“在她外婆家?!彼卮稹?抵Φ哪赣H本來獨居于橫濱,現(xiàn)在好像搬到了附近先建后售的成品房?!八袝r會幫我?guī)『ⅰ2贿^就算我不拜托她,她也會主動來接小孩。”康枝笑著說,“寶寶叫什么名字?是女生吧?”她湊近看熏。

“我叫作熏,以后請阿姨多多指教哦?!?

我故意用孩童的語氣說道。康枝笑了,熏也跟著咧嘴笑了。我的心情略感寬慰,來這里果然是對的。

康枝的家在八層公寓的五樓,比我以前來時多了不少東西,感覺變得很雜亂。和室紙門上有涂鴉,四處散落著故事書及玩具娃娃屋。

“這里雖然買時是剛蓋好的新房子,但是畢竟我已住了五年。那家伙,我叫他戒煙他也不聽。美紀(jì)現(xiàn)在又成了天才壁畫家?!?

仿佛看出我的想法一般,康枝一邊拿拖鞋給我一邊笑言。

“呃,康枝,我想請你幫忙?!蔽以谏嘲l(fā)落座,說道。

“要我?guī)褪裁疵Α闭趶N房泡茶的康枝拉長了音調(diào),漫聲發(fā)問。

我深吸一口氣,然后才開口:“這孩子不是我生的。我交了男朋友……這是他帶來的孩子。我現(xiàn)在跟他同居……不,是曾經(jīng)同居,直到現(xiàn)在。他太太愛上別人,丟下這孩子離家出走了,所以他帶著熏來投靠我。但他跟他太太還沒正式離婚,所以我們本來打算等他們辦妥手續(xù)就結(jié)婚。可是,他開始對這孩子動粗,似乎是因為酒越喝越多,于是……我就逃出來了。我打算繼續(xù)逃下去??抵Γ也粫o你添麻煩的,請你幫幫我?!?

我一口氣說完。拿著紅茶茶杯從廚房出來的康枝連杯子都忘記放到桌上就這么專心傾聽。悄然無聲的客廳里,只聞熏的咿呀兒語。

“希和,你那個男友,該不會,是那個……”

康枝這才想起來似的把紅茶放到桌上,語帶顧忌地說。

“怎么可能。不是啦,那種人,我早就跟他分手了。”

我想起來了。就像學(xué)生時代一樣,我跟他的事,當(dāng)時我都一五一十地跟康枝說過。后來電話的內(nèi)容越來越沉重,打電話的時間也越來越久?,F(xiàn)在想想,那時美紀(jì)才兩歲,康枝既要做家事又要帶小孩,想必已經(jīng)夠累了,卻還耐心地聽我傾訴,直到我主動掛電話。但是最后,康枝卻叫我別說了?!拔衣牪幌氯チ?。如果你要講那個人的事,就別再打電話來。”脾氣溫和的康枝難得用如此強硬的語氣說話。當(dāng)然,那并不是因為她累了,而是因為替我著想。這點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想通的。

“啊,太好了。那個人真的太爛了。不過,你說要逃,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喝酒時還是可以溝通的吧?我想你們好好談一談,應(yīng)該還是有希望的?!?

我凝視康枝——擁有自己的堅定想法,并且試圖坦白表達(dá)的康枝。

“雖然你說他喝了酒就會動粗所以才逃出來的,但這樣下去你打算拆散那孩子和父親嗎?那樣小熏太可憐了。”

我想起學(xué)生時代,有個教授邊抽煙邊講課,康枝立刻站起來抗議??抵φf的話永遠(yuǎn)是對的。那個教授最后再也不敢在我們班抽煙。

一瞬間,我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我們的臉上還有青春痘,眼前是寫有艱深法語、沒擦干凈的黑板,走廊傳來熱鬧的喧嘩,窗外綠葉繁茂的水杉沐浴在融融陽光中——回過神才發(fā)覺,我哭了。我弓背把臉埋進(jìn)兩腿之間,淚水潸然滑落。

對不起,康枝,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抵θ匀缤?,絲毫未變,我卻已回不去那個時候了。

“拜、拜托……我又沒叫你現(xiàn)在就回去。你想在這兒待多久都行。只是,你不能一直逃避。等你心情平靜了,還是回去好好講清楚吧,好嗎?畢竟小熏和爸爸媽媽一家團(tuán)圓才是最好的辦法。”

小熏和爸爸媽媽。我無法抬頭,試圖將反胃的感覺用力咽下,心口反而起伏得更加洶涌,眼淚鼻涕嘩嘩直流。

“啊,美紀(jì)小時候的玩具還有衣服之類的,都分送給朋友的小孩,已經(jīng)沒剩多少了,待會兒我從壁櫥找出來給你。你想在這里住多久都行,不用在意我家那口子。你看,這玩意兒,你知道嗎?是去年上市的電動玩具,去年圣誕節(jié)他熬夜排隊買回來的,很難相信吧。那家伙,每天一回來就一直玩這個。他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擺設(shè)——中看不中用。所以你用不著顧忌他,我也很高興多了個伴兒陪我說話。好了,希和,別哭啦?!?

康枝語氣倉皇地安撫我?!爸x謝,不好意思?!蔽乙贿吤銖姅D出聲音這么說,一邊在心里下定決心。

我絕對不能給這個人惹麻煩。我該接受的懲罰絕對不能讓這個人代為承受分毫,所以,即使再怎么痛苦,我也絕對不能說出真相。

晚上,康枝的丈夫重春買了豆子回來。我這才想起今天是節(jié)分[1]。重春戴上紙做的鬼面具撒豆子,熏漲紅小臉哇哇大哭,最后連美紀(jì)也哭了。

重春比以前胖了一些。父母子女共有的平凡生活,想必就是如此吧。正如康枝所言,重春一吃完飯,就一直坐在電視機(jī)前打電動游戲。

注釋

[1]季節(jié)變換時分,尤指立春的前一天。這天傍晚,人們會按照習(xí)俗撒豆子驅(qū)鬼?!緯⑨屓舴翘厥庹f明,均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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