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沐芷若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清查沐府賬目之中。錢管事等人迫于壓力，不敢再陽奉陰違，將近三年的賬簿以及相關的契書、單據都送了過來，堆了滿滿一屋子。云雀看著那些積了灰的陳年舊賬，只覺得頭皮發麻，自家小姐卻看得津津有味，時而蹙眉深思，時而提筆記錄，仿佛那些枯燥的數字背后，隱藏著無窮的奧秘。

沐芷若并非只是單純地核對數字。她將每一筆大額的支出與收入都分門別類，對照著府中采買的慣例、市面上的物價，以及各個莊子、鋪子歷年的收成和盈利情況進行分析。她前世雖未曾親自掌管過如此龐大的家業，但耳濡目染，加上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很快便摸清了其中的門道。李逸塵送來的那本《商經》，更是給了她不少啟發，讓她對一些商業運作和賬目技巧有了更深的理解。

起初，賬房的那些先生們還存著幾分看好戲的心態，覺得這位大小姐不過是三分鐘熱度。但隨著沐芷若提出的問題越來越精準，越來越切中要害，他們臉上的輕慢之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一絲難以置信的敬畏。

“大小姐，您看這筆，是前年冬天為各房添置炭火的支出，共計二百兩。”一位姓王的先生指著賬簿道。

沐芷若掃了一眼，淡淡道：“王先生，我記得前年冬天似乎是個暖冬，京中炭火價格比往年要低一成左右。而且，按照府里往年的用度，即便算上各處下人房的份額，一百五十兩也盡夠了。這多出來的五十兩，是如何用掉的？可有詳細的采買記錄和分派清單？”

王先生額頭見了汗，支吾道：“這……這許是當時采買的管事多報了些……”

“多報了？”沐芷若語氣平靜，“多報了五十兩，不是個小數目。若是尋常下人，只怕要被打個半死逐出府去。這位管事，如今何在？”

王先生囁嚅道：“他……他去年已經告老還鄉了。”

“告老還鄉？”沐芷若唇角微勾，“倒是巧得很。”她不再追問，只是用朱筆在賬簿上重重畫了個圈。

又如查到一處城郊的莊子，賬面上連年虧損，管事報上來的理由總是天災蟲禍。沐芷若卻從往年的氣候記錄以及周邊其他莊子的收成情況對比中看出了端倪。那莊子所謂的“天災”，似乎只“災”他們一家，周邊的田地卻風調雨順。

“云雀，明日你替我出府一趟，去牙行打聽一下，城郊劉家莊附近，可有良田發賣，或是佃戶想要另尋主家。”沐芷若吩咐道。

云雀雖不明所以，但還是脆生生應下：“是，小姐。”

錢管事等人聽在耳里，心中更是叫苦不迭。這位大小姐，不僅看得懂賬，還會旁敲側擊地去查證，這分明是要將他們的老底都掀出來啊！一時間，賬房里人心惶惶，不少平日里手腳不干凈的人，都開始坐立不安。

沐芷光的日子自然也不好過。她每日都能聽到心腹傳來的關于沐芷若查賬的“輝煌戰績”，以及賬房那些人的抱怨和恐慌。她沒想到沐芷若竟然如此難纏，原以為設下的幾個小陷阱能讓她知難而退，或者抓到她的錯處，沒想到都被她輕描淡寫地避了過去，反而揪出了更多的問題。

“二小姐，那沐芷若如今把賬房當成了自己家，天天泡在那里，聽說還從外面找了些懂行的人來幫忙核算，我們安插的人根本插不上手，也遞不出消息。”小翠愁眉苦臉地匯報。

沐芷光煩躁地捏著手中的絲帕：“她從哪里找來的人？難道又是李逸塵？”一想到李逸塵，她便恨得牙癢癢。那個男人，明明應該站在自己這邊，為何偏偏要去幫沐芷若那個賤人！

“這個……奴婢不知。”小翠低下頭，“不過聽說，大小姐只是讓人去外面打聽些市價行情，并未直接帶人進府。”

沐芷光眼神閃爍。她知道，不能再任由沐芷若這樣查下去了。賬房是她的根基之一，若是真的被沐芷若徹底清洗一遍，拔除了她的人，那她以后在府中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更重要的是，有些賬目，若是深究起來，牽扯到的可不僅僅是銀錢，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人情往來。

“你去告訴錢管事他們，讓他們想法子拖延時間，或者……制造一些混亂。”沐芷光壓低聲音，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就說……庫房失火了，燒毀了一些要緊的陳年賬簿。我倒要看看，沒有了憑證，她還怎么查！”

“失火？”小翠嚇了一跳，“二小姐，這……這可不是小事啊！萬一火勢控制不住……”

“蠢貨！當然是小火，做做樣子罷了！”沐芷光瞪了她一眼，“只要把那些對我們不利的證據燒掉就行！其余的，自然要‘奮力’搶救出來，也好顯得我們沒有失職。”

小翠這才明白過來，連忙點頭：“奴婢明白了，這就去安排。”

然而，沐芷光還是低估了沐芷若的警覺和行動力。

就在沐芷光的人準備在庫房動手腳的前一天夜里，沐芷若卻帶著云雀和幾個臨時從府中護衛里挑出來的可靠人手，親自去了賬房的庫房。

“大小姐，這么晚了，您怎么來了？”守庫房的兩個下人見到沐芷若，吃了一驚，慌忙行禮。這兩人，正是沐芷光安插的心腹。

沐芷若神色淡淡：“近來府中事多，我擔心賬簿存放有失，特來看看。把庫房的門打開。”

那兩人對視一眼，有些猶豫：“大小姐，這庫房鑰匙……平日里都是錢管事收著的……”

“哦？”沐芷若挑眉，“怎么，我的話不管用了？還是說，這庫房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怕我看見？”

她身后的幾個護衛面色一沉，隱隱上前一步。那兩個下人嚇了一跳，知道這位大小姐如今在府中正是勢頭最盛的時候，連老爺都支持她，不敢再多加阻攔，只得乖乖打開了庫房的門。

庫房內光線昏暗，彌漫著紙張發霉的氣味。沐芷若讓人點了好幾盞燈籠，將庫房照得亮如白晝。她親自查看了賬簿的存放情況，發現許多重要的賬簿都隨意堆放在一起，既沒有防火防潮的措施，也沒有清晰的分類。

“從今日起，庫房由我的人接管。”沐芷若語氣不容置喙，“你們二人，明日去管家那里另領差事吧。”

那兩人臉色煞白，還想辯解幾句，但看到沐芷若冰冷的眼神，以及她身后那些身強力壯的護衛，只能諾諾稱是，灰溜溜地退下了。

“云雀，你帶人，連夜將這些賬簿按照年份、類別重新整理歸檔。所有重要的契書、地契，單獨存放在鐵皮箱子里，貼上封條。”沐芷若吩咐道，“另外，在庫房內外，加派人手，日夜巡邏，不許任何人隨意靠近。”

“是，小姐！”云雀干勁十足。她知道，小姐這是要徹底掌控賬房了。

一整夜，沐芷若都守在庫房，親自監督。直到天快亮時，所有的賬簿才初步整理完畢，重要的文件也都妥善保管了起來。她看著煥然一新的庫房，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沐芷光想釜底抽薪，燒毀賬簿？她偏不如她的意！

第二日，當沐芷光的人按照原計劃，想要趁著清晨人少的時候在庫房“不慎走水”時，卻發現庫房早已被沐芷若的人圍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法靠近。那幾個奉命行事的人見狀不妙，知道事情敗露，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回去向沐芷光復命。

“什么？她竟然提前接管了庫房？”沐芷光聽到消息，氣得渾身發抖。她精心策劃的一步棋，竟然就這么被沐芷若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這個沐芷若，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精明，如此難以對付了？

“賤人！賤人！”沐芷光在房中大發雷霆，將手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稀巴爛，“她一定是知道了我的計劃！是誰走漏了風聲？！”

小翠和其他丫鬟嚇得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沐芷光發泄了一通，漸漸冷靜下來。她知道，現在發火也無濟于事。沐芷若既然已經掌控了庫房，那她再想從賬簿上做手腳，就難上加難了。而且，沐芷若這一手，也等于是徹底撕破了臉皮，向她發出了明確的挑戰。

“好，沐芷若，你很好！”沐芷光咬牙切齒，“你以為這樣就能贏了我嗎？賬房的水，可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就算你拿到了賬簿，有些東西，你也未必查得明白！”

而此時的沐芷若，則在書房內，仔細研究著那些被她“搶救”下來的賬簿。經過幾日的整理和核對，她已經大致摸清了沐府財務的整體情況。不得不說，沐家的家底確實豐厚，但管理上卻存在著諸多漏洞，被人侵吞和浪費的銀錢，數目驚人。其中，沐芷光利用職權，為自己和她的生母柳姨娘謀取私利，中飽私囊的痕跡，更是隨處可見。

“小姐，您看這個。”云雀指著一本冊子，“這是二小姐名下幾個陪嫁莊子和鋪子的賬目，奴婢發現，有好幾筆大額的銀錢，都是從府里的公賬上轉過去的，名目卻是‘修繕’、‘采買’，但實際上，那些莊子和鋪子，根本沒有進行過那么大規模的修繕和采買。”

沐芷若點了點頭，這些她也已經注意到了。沐芷光這是在明目張膽地用公中的銀子，填補自己的私產。

“還有這個，”云雀又翻到一頁，“這是柳姨娘去年在城外購置一處別院的記錄，花費了足足五百兩銀子。可是，柳姨娘一個月的月例銀子，不過十兩，她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沐芷若唇邊露出一絲冷笑：“自然是有人‘孝敬’她的。”

她將這些有問題的賬目一一整理出來，分門別類，做成了一份清晰的報告。她知道，僅僅查出問題還不夠，她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些問題公之于眾，才能真正達到敲山震虎，收回財權的目的。

這一日，沐鶴川從外面回來，臉色有些不太好。最近京城關于沐芷若退婚的流言蜚語愈演愈烈，說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些不堪入耳。他雖然相信女兒的為人，但聽到這些，心中總歸不是滋味。

沐芷若見狀，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賬目報告呈了上去。

“父親，這是女兒這些日子整理出來的賬房情況，請您過目。”

沐鶴川有些疲憊地接過報告，隨意翻看了幾頁，臉色卻漸漸凝重起來。他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憤怒。賬目上的那些虧空、舞弊，觸目驚心。尤其是看到沐芷光和柳姨娘利用職權侵吞公款的記錄，更是氣得手都發抖。

“混賬！真是混賬！”沐鶴川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我平日里對她們母女不薄，沒想到她們竟然如此膽大包天，蛀食家業！”

他原本以為，沐芷光管家，雖說年輕，但還算盡心，沒想到背地里竟然有這么多齷齪事。再想到沐芷若因此而可能受到的排擠和刁難，心中更是愧疚不已。

“若兒，這些……都是真的？”沐鶴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沐芷若平靜地點頭：“女兒不敢妄言。每一筆賬目，都有據可查。父親若是不信，可以隨時派人復核。”

沐鶴川長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看著沐芷若，眼神復雜：“難為你了。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他知道，女兒查賬，必然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會面臨很大的阻力。

“女兒不覺得委屈。”沐芷若道，“女兒只是想為父親分憂，為沐家盡一份力。如今賬目初步理清，女兒有幾個想法，想跟父親商議。”

“你說。”沐鶴川打起精神。

“首先，對于那些查有實據的貪墨舞弊之人，必須嚴懲不貸，以儆效尤。其次，要重新修訂府中的財務管理制度，堵塞漏洞，明確權責。再次，對于府中各項產業，要重新進行評估，開源節流，提高效益。女兒認為，城南的幾間鋪子，經營不善，連年虧損，不如趁早盤出去，或者改換經營方向。而西山的那個莊子，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若是好生打理，定能大有收益。”

沐芷若侃侃而談，條理清晰，見解獨到。沐鶴川聽著，眼中漸漸露出驚訝和贊賞的神色。他沒想到，自己這個平日里嫻靜少言的女兒，在理家和經營方面，竟然有如此天賦和見地。那些他平日里也曾頭疼的問題，在她口中，竟都有了清晰的解決方案。

“好！說得好！”沐鶴川一掃之前的頹廢，精神大振，“若兒，你放手去做！為父全力支持你！從今日起，這沐府的中饋，便全權交由你掌管！”

沐芷若心中一喜，面上卻依舊平靜：“多謝父親信任。女兒定不負所托。”

消息傳出，沐府上下震動。誰也沒想到，大小姐竟然真的憑借一己之力，在短短十數日之內，便從二小姐手中奪回了管家大權。那些之前還對沐芷若心存輕視，以為她只是個空有美貌的草包的下人們，此刻都對她刮目相看，心中暗暗稱奇。

而沐芷光在得到消息后，氣得當場便暈了過去。她苦心經營多年，好不容易才抓到手中的權力，竟然就這么輕易地被沐芷若奪走了！她不甘心，她不服氣！

醒來之后，沐芷光不顧柳姨娘的勸阻，直接沖到了沐鶴川的書房。

“父親！我不服！您不能這么偏心！”沐芷光哭喊道，“她沐芷若憑什么？她不過是看了幾本賬簿，說了幾句漂亮話，您就把管家權都給她了？我為這個家操持了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沐鶴川看著狀若瘋狂的沐芷光，眼神中充滿了失望和厭惡。他將那份賬目報告狠狠摔在沐芷光面前：“你自己看看！這就是你所謂的苦勞！你就是這么為這個家操持的嗎？！”

沐芷光看到那份報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知道，自己完了。

“從今日起，你給我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反省！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踏出房門一步！”沐鶴川冷冷道，“柳姨娘教女無方，同罪并罰，也一并禁足！”

沐芷光如遭雷擊，癱倒在地。她知道，父親這次是真的動怒了。她的一切，都完了。

沐芷若初掌財權，便以雷霆手段，清除了府中的蛀蟲，樹立了自己的威信。雖然過程驚險，但結果卻令人滿意。她知道，這只是她在沐府站穩腳跟的第一步，未來的路還很長，挑戰也還很多。但她有信心，一步一步，將屬于自己的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中。

夕陽西下，沐芷若站在窗前，看著院中盛開的秋菊，唇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她的新生，才剛剛開始。而那些曾經試圖阻礙她的人，都將成為她前進路上的墊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