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文書化為灰燼的那一刻，沐芷若心中的最后一點滯礙也隨之消散。她深吸一口氣，帶著桂花與酒的余香，仿佛也吸入了新生的自由空氣。她明白，這場退婚風波，在京城中引起的議論，絕不會輕易平息。李家為了顏面，必定會將那些所謂的“條件”散播出去，將她塑造成一個“德行有虧”的女子。對此，她早有心理準備。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時間會證明一切。她更在意的，是沐府內部的反應，以及那個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家。

次日清晨，沐芷若如往常般起身，梳洗打扮，用了早膳。云雀在一旁伺候，眉宇間帶著幾分擔憂，幾分興奮。“小姐，您今日打算做些什么？”往日里，小姐雖也沉靜，但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壓抑，那是婚約帶來的無形枷鎖。如今枷鎖已去，云雀覺得自家小姐仿佛整個人都輕快了不少，眼神也比往日更加清亮。

沐芷若呷了口茶，放下茶杯，聲音平靜無波：“去給父親請安。然后，去賬房看看。”

“賬房？”云雀有些驚訝。大小姐雖然是嫡女，但過去府中的中饋一直是夫人在打理，后來夫人病重，便交給了二小姐沐芷光。大小姐從未插手過府中的庶務。

沐芷若看穿了云雀的心思，微微一笑：“嗯，總得學著打理些事務。以前有婚約在身，諸多不便，如今既已了無牽掛，也該為父親分憂了。”她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然而，這平靜的背后，卻是不容置疑的決心。她要的不僅僅是自由，更是獨立與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而掌握經濟，無疑是第一步。

沐鶴川的書房內，氣氛有些沉悶。他一夜未眠，既為女兒終于擺脫了那樁不如意的婚事而松了口氣，又為女兒將要背負的污名而心疼不已。他深知京城中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一個女子，名聲何其重要。

“父親。”沐芷若踏入書房，聲音清脆。

沐鶴川抬頭，看見女兒一如既往的平靜從容，甚至眉宇間還帶著一絲以往少見的舒展，心中不由一動。“若兒，你……”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父親不必憂心。”沐芷若仿佛知道他想說什么，“女兒既然做了這個決定，便會承擔一切后果。區區虛名，女兒還不放在心上。”她頓了頓，繼續道：“女兒今日來，是想跟父親說，往后府中的賬目，女兒想學著打理。”

沐鶴川聞言，有些意外地看著她。他這個女兒，自小便聰慧過人，只是性子清冷，不喜俗務。如今主動提出要管賬，著實讓他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欣慰。“好，好啊。”他連說了兩個好字，“我沐家的女兒，本就該有這份擔當。只是，賬房事務繁瑣，你初上手，怕是會有些吃力。”

“女兒不怕吃苦。有不懂的，再向父親請教便是。”沐芷若語氣堅定。

沐鶴川看著女兒明亮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女兒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宣告她的新生。他點了點頭：“也好。我稍后便會吩咐下去，讓賬房的管事全力配合你。”他心中暗道，或許，這對若兒來說，并非全然是壞事。遠離了那些是是非非，專心于家族事務，未嘗不是一種新的開始。

沐芷若要接管賬房的消息，很快便在沐府后宅傳開了。最先坐不住的，自然是沐芷光。

彼時，沐芷光正在房中對著鏡子細細描眉。丫鬟小翠將打探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給她，語氣中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二小姐，您聽說了嗎？大小姐竟然要去管賬房呢！真是笑死人了，她一個連算盤珠子都未必認得全的人，還想管賬？怕不是把咱們沐府的家底都給算計沒嘍！”

沐芷光描眉的手微微一頓，鏡中的柳葉眉蹙了起來。她放下眉筆，冷哼一聲：“她倒是打的好算盤！以為退了婚，就能在府中為所欲為了嗎？父親也是，竟然真的答應了她！也不怕她把沐家攪得天翻地覆！”

小翠在一旁煽風點火：“可不是嘛！二小姐，您之前管著賬房，上上下下哪個不稱贊您精明能干？如今大小姐一來就要奪您的權，這分明是沒把您放在眼里！”

沐芷光眼神陰鷙。沐芷若這一手，確實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為，沐芷若在退婚之后，會因為名聲受損而消沉一段時間，沒想到她反而借此機會，開始插手府中事務。賬房，那可是府中錢糧進出的關鍵所在，也是她多年來苦心經營，用來籠絡人心、積攢私房的要地。如今沐芷若要橫插一腳，豈不是要動她的奶酪？

“哼，想管賬？也得看她有沒有那個本事！”沐芷光冷笑，“你去賬房那邊遞個話，讓他們‘好好’配合大小姐。我倒要看看，她能撐幾天！”她特意在“好好”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小翠心領神會：“奴婢明白。”

沐芷若來到賬房時，賬房的幾個管事和先生早已等候多時。為首的錢管事，是個年過半百，留著山羊胡的小老頭，臉上堆著笑，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定。

“大小姐安好。”眾人齊齊行禮。

“諸位不必多禮。”沐芷若環視了一圈賬房的布置，只見一排排高大的賬簿架，空氣中彌漫著墨汁和舊紙張的味道。她走到主位坐下，云雀安靜地立在她身后。

“錢管事，父親已與我言明，日后府中的賬目，由我接手。還請諸位日后多多協助。”沐芷若開門見山。

錢管事臉上笑容不變，躬身道：“大小姐言重了。能為大小姐分憂，是我等的本分。只是，這賬房的事務，千頭萬緒，繁雜得很。大小姐初來乍到，怕是……”他話未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無非是說她年輕，沒經驗，怕是管不好。

沐芷若神色淡然：“無妨。我不懂的，自會向諸位請教。今日我初來，想先看看近三個月的流水總賬，以及各處鋪子、田莊的收支明細。”

錢管事與幾個先生對視一眼，眼中皆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那錢管事干笑兩聲：“大小姐，這……這賬簿都在這里，只是有些散亂，需要些時日整理。不如大小姐先熟悉熟悉環境，過幾日，我們整理好了再呈給您？”

沐芷若眉梢微挑。她來之前便料到不會那么順利，沐芷光經營賬房多年，底下的人自然唯她馬首是瞻。如今想看賬本，他們便以“散亂”為由推脫，這分明是想給她一個下馬威，或者是在爭取時間做手腳。

“哦？散亂？”沐芷若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壓力，“我沐家的賬房，何時也變得如此沒有章法了？還是說，諸位覺得我一個女子，不配看這些賬目？”

錢管事額上滲出些許冷汗，連忙道：“大小姐誤會了，誤會了！我等絕無此意！只是……只是賬目確實有些繁多，一時……”

“既然繁多，那就更應該早些理清，免得出了差錯，日后不好交代。”沐芷若語氣轉冷，“我今日就要看。若是實在整理不過來，我不介意親自上手。或者，我也可以請父親派幾個得力的人過來幫忙整理。只是那樣一來，怕是會顯得諸位辦事不力了。”

此言一出，錢管事等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他們沒想到這位平日里不聲不響的大小姐，一開口便如此強硬，幾句話就堵死了他們的退路。若真讓沐鶴川派人來，他們這些人在賬房里做的小動作，豈不是都要暴露？

錢管事擦了擦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大小姐息怒，我等并非有意推脫。這就去取，這就去取。”說著，便給旁邊的先生使了個眼色，那先生忙不迭地轉身去抱賬簿。

不一會兒，幾大摞厚厚的賬簿便堆在了沐芷若面前的案幾上。錢管事小心翼翼地道：“大小姐，這便是近三個月的流水總賬，還有各處產業的明細賬。您……您先過目。”

沐芷若點了點頭，示意云雀研墨。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賬簿，翻了開來。賬房內頓時安靜下來，只聽得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沐芷若偶爾用朱筆圈點勾畫的聲音。

錢管事等人站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他們本以為這位大小姐只是心血來潮，做做樣子，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坐下來一本本細看。而且看她的神情，專注而認真，絲毫沒有不耐煩或者看不懂的模樣。

時間一點點過去，從清晨到晌午，沐芷若幾乎沒有動過地方。云雀幾次想勸她歇息，都被她擺手制止了。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條目間逡巡，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

賬房里的其他人，一開始還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漸漸地，也被沐芷若的專注所影響，不敢再交頭接耳，大氣也不敢出。他們心中開始打鼓，這位大小姐，似乎并不像他們想象中那般好糊弄。

終于，在未時左右，沐芷若放下了手中的賬簿，輕輕揉了揉眉心。她抬起頭，目光清凌凌地掃過錢管事等人。

“錢管事。”

“哎，大小姐有何吩咐？”錢管事一個激靈，連忙應道。

沐芷若指著賬簿上的幾處，淡淡道：“這幾筆賬目，我有些疑問。其一，城南米鋪三月十五日支取五十兩銀子，名目是修繕屋頂，但這筆款項在之前的修繕用度里似乎已經支取過一次。其二，西山莊子送來的茶葉，入庫時記錄的是一百斤雨前龍井，但出庫售賣時，卻只記錄了八十斤，另外二十斤不知去向。其三，上個月采買府中布料，同一批次的湖州緞，價格卻比市價高出三成，這是何故？”

她每說一條，錢管事的臉色便白一分。這些賬目上的貓膩，平日里他們做得極為隱晦，自以為天衣無縫，沒想到這位大小姐第一次看賬，便精準地指了出來。

“這……這個……”錢管事支支吾吾，汗如雨下，“許是……許是筆誤，或者是小的們記錯了……”

“筆誤？記錯？”沐芷若唇邊勾起一抹冷笑，“錢管事在府中賬房當差多年，想來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吧？這賬目上的每一筆進出，都關乎沐家的利益。若真是筆誤，那便是失職。若不是筆誤……”她沒有再說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卻讓錢管事等人不寒而栗。

“大小姐明察！”另一個稍微年輕些的周先生連忙跪下，“此事……此事確實是我等疏忽，我等立刻去查，一定給大小姐一個交代！”他心中暗罵錢管事老奸巨猾，想把責任推干凈，卻不想這位大小姐如此精明。

沐芷若看著他們慌亂的神色，心中了然。這些不過是冰山一角，沐芷光在賬房經營多年，里面的窟窿恐怕不止這些。“好，我給你們三天時間。”她站起身，“三天之內，將這些賬目徹查清楚，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另外，將府中所有產業的契書、地契，以及近三年的賬簿，全部整理出來，三天后一并交給我。若有遺漏，或再有差錯，休怪我不念舊情。”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錢管事等人連聲稱是，大氣都不敢再喘。

沐芷若帶著云雀走出賬房，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云雀一臉崇拜地看著自家小姐：“小姐，您太厲害了！三言兩語就把那些老油條給鎮住了！奴婢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小瞧您！”

沐芷若淡淡一笑：“這只是開始。府中的蛀蟲，不止這些。”她知道，沐芷光不會善罷甘休，真正的較量，還在后頭。

消息傳到沐芷光耳中時，她正在品嘗新送來的燕窩。聽完小翠添油加醋的描述，她“啪”的一聲將手中的白玉瓷碗摔在地上，名貴的燕窩羹灑了一地。

“廢物！一群廢物！”沐芷光氣得臉色鐵青，“竟然讓她給唬住了！平日里一個個不是都自詡精明嗎？怎么到了關鍵時刻，連個黃毛丫頭都對付不了！”

小翠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二小姐息怒……那大小姐……大小姐她，她好像真的懂些門道，問的問題都……都挺刁鉆的……”

“懂門道？”沐芷光冷笑，“她一個深閨女子，能懂什么門道？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給她撐腰！李逸塵……對，一定是他！他不是也懂些經營之道嗎？”她越想越覺得是李逸塵在暗中幫助沐芷若，心中對李逸塵的恨意又加深了幾分。她原以為李家退婚會狠狠打壓沐芷若的氣焰，沒想到李逸塵反而多次示好。

“不行，不能讓她就這么輕易得逞！”沐芷光在房中來回踱步，眼神陰晴不定，“賬房絕不能落到她手里！”她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既然她想查賬，那就讓她好好查個夠！我倒要看看，她能查出些什么名堂來！順便，也讓她知道知道，這水，到底有多深！”

傍晚時分，李逸塵再次不期而至。這一次，他沒有提食盒，而是帶了一卷書。

“李公子？”沐芷若正在燈下看賬房送來的那些陳年舊賬，見到他，略感意外。

“冒昧打擾。”李逸塵將書卷放在桌上，“聽聞沐大小姐今日接管了府上賬房，想來會有些繁瑣。這是一本前朝商人所著的《商經》，里面有些經營和賬目管理的心得，或許對大小姐有些用處。”

沐芷若看著那本泛黃的書卷，心中微動。她今日在賬房的舉動，這么快就傳到他耳中了？他這是……特意來送書的？

“多謝李公子費心了。”她沒有推辭，“正好有些地方看得不太明白，或許這本書能給我些啟發。”

李逸塵的目光落在桌上攤開的賬簿上，眼神中帶著一絲贊賞：“沐大小姐果然雷厲風行。不過，沐府賬目積弊已久，牽扯甚廣，大小姐還需小心應對，莫要急于求成，反而落入圈套。”

沐芷若心中一凜。李逸塵這話，意有所指。“李公子的意思是？”

李逸塵微微一笑，沒有明說，只是道：“沐二小姐在賬房經營多年，根基深厚。有些東西，明面上看著干凈，底下卻未必。大小姐只需記住，水至清則無魚。”

沐芷若默然。她明白李逸塵的提醒。沐芷光不是傻子，她既然敢讓她查賬，必然是有所準備，甚至可能設下了陷阱等著她。

“多謝李公子指點。”沐芷若誠心道，“這份人情，我又記下了。”

李逸塵擺了擺手：“舉手之勞。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人用些卑劣的手段，去為難一個……有遠見的人。”他的目光落在沐芷若的臉上，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

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李逸塵便起身告辭。

送走李逸塵，沐芷若拿起那本《商經》，隨意翻了幾頁，便被其中的內容所吸引。這本書確實寫得深入淺出，對她大有裨益。她不禁想到李逸塵那雙深邃的眼眸，以及他恰到好處的提醒。這個人，似乎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不著痕跡的幫助。他究竟想做什么？

夜深人靜，沐芷若卻沒有絲毫睡意。白日里在賬房的交鋒，李逸塵的來訪，沐芷光的潛在威脅，在她腦中一一閃過。她知道，退婚只是第一步，她想要在沐府站穩腳跟，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第一仗，便是賬房。她不僅要查清賬目，更要借此機會，在沐府樹立自己的威信。

與此同時，沐芷光的房中，燈火通明。她正與心腹嬤嬤低聲商議著什么，臉上不時閃過陰冷的笑容。一場圍繞著賬房的暗戰，已然拉開了序幕。而京城中關于沐家大小姐退婚的流言蜚語，也如投入湖中的石子，蕩起一圈圈漣漪，向著更遠處擴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