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亂世(6)
- 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全3冊)
- 金綱
- 3360字
- 2015-01-26 17:05:42
耶律圖欲與父親一樣,向往中原文化,尤其尊崇儒學。耶律阿保機在世時,覺得大契丹國不能僅僅懂得打打殺殺,還應該培植族群一點信仰或敬畏。于是問左右大臣道:"受命之君,一是應該侍奉上天,敬仰神靈,二是應該敬奉立有大功、擁有崇高道德和尊榮的人物。朕想祭祀這樣的神靈或人物,誰應該排在最前面?"諸人都說應讓釋迦牟尼如來佛排在最先。阿保機沉吟道:"佛教,非中國本土宗教。"耶律圖欲正陪侍在父親身旁,就借機回應道:"孔子為萬世尊崇之圣人,應該排在最先!"這話正說到阿保機心里,大喜,立即下詔興建孔廟,并讓耶律圖欲以皇太子身份,率百官在春秋兩季祭奠孔子。阿保機平定渤海國后,耶律圖欲在此稱王,只需要每年給契丹宗主國貢獻布匹十五萬端、馬千匹,余下的種種稅收,皆供東丹國調用。東丹國在耶律圖欲治理下,完全采用漢地制度,穿戴用漢皇天子的冠冕和袞服,"年號"為甘露,設四個丞相,百官也依漢制,行使漢人法律。
耶律圖欲對漢人文化、中原制度,有發自內心的向慕。阿保機死后,述律平等于耍了一個手腕,扶植自己喜愛的耶律德光上位,耶律圖欲不高興,但他隱忍著沒有發作。后來尋找機會向后唐逃跑,被巡邏兵攔住,述律平知道后,想想畢竟是親生兒子,沒有懲罰他,仍然要他回到東丹國做君王。但隨后耶律德光的種種特務手段,讓耶律圖欲萌生了再次"叛國"的念頭。所以得到李嗣源的邀請函后,從海上跑到中原來了。
在后來的日子里,這位改名李贊華的耶律圖欲王子,常常想起草原,以及生活在草原上的母親述律平太后,對耶律德光,也沒有怨恨。他經常派人向母后和皇帝問安。這些很正常,但他又自動充當了契丹派往中原的"間諜"使命,這就有點不正常。
"李贊華"邪痞獸行
李嗣源死后,正當大遼天顯九年、后唐應順元年,公元934年(這一年趙匡胤剛剛八歲),一個初夏的日子,李嗣源的養子李從珂殺死了登基不久的唐閔帝李從厚,自立為帝,即后唐末帝。耶律圖欲認為李從珂等于篡位,密報耶律德光,應起兵速來討伐。
這事不正常。但可以解釋得通。按照他的儒學思想資源,他密報耶律德光來伐后唐,并不完全是為草原帝國國家利益著想,應該有"恭行天討""湯武革命"的儒學思想理念。李從珂有篡逆之舉,中原無力討伐,則草原帝國不妨代行--在他心目中,契丹,也是孔子儒學化育之地。他不能忍受違背儒學綱常的悖逆之舉。所以《遼史》稱賞了他的這個"請討之舉",認為這一富有卓越見識的志趣,早在他請求優先祭祀孔子時,已經奠定。
而耶律德光更在多種力量推動下,傾力援助后唐叛將石敬瑭,剿滅了李從珂,建構了五代歷史的第三個帝國后晉。此事容后細表。
李從珂則在覆亡之前派人將李贊華也即耶律圖欲殺害。但在以后,耶律圖欲的后代,他的嫡子嫡孫,大部分人先后做了契丹的君主。
李贊華對中原文化的向慕見證了民族融合的邏輯。他曾購置萬卷漢人典籍,他又懂中原陰陽學說,還精于音律、醫藥,曾翻譯漢文著作為契丹文,畫畫也很棒。在他名下的傳世繪畫作品有三幅(有人認為可能不是他的真跡),一幅《騎射圖》,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一幅《射鹿圖》,今存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一幅《番騎圖》,今存波士頓美術博物館。三幅作品,畫的都是騎獵。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上,這幾幅作品都有重要地位。
他對漢文化仰慕到什么程度呢?據說他在中原寄居時,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曾讓他欽佩不已,于是,干脆給自己起個筆名,每有文章問世,即仿照白居易的尋常署名"鄉貢進士白居易,字樂天",反一下,自署名為"鄉貢進士黃居難,字樂地"。這種帶有游戲筆墨的做法,體現了他對白居易的追崇,也反映了草原人自覺融入中原文化的努力。
整個遼代,與后來的耶律楚材一樣,他都堪稱一等一的文化學者--而耶律楚材,又是他的八世嫡孫。
但這位李贊華,也有惡習。有些惡習聽來甚至邪痞到匪夷所思。他性情陰鷙,史稱"刻急好殺"。他喜歡飲用人的鮮血,常常在姬妾們的手臂上刺洞,像個吸血鬼般,俯就吸血。而下人們稍有小錯,他即隨心所欲地啟用刑罰,火燙他們,甚至挖眼。李嗣源贈給他的女人,原李存勖的嬪妃美人夏氏,跟他在一起,天天生活在恐懼中,多次要求削發為尼,脫離這個狼窩。最后結果還不錯,倆人離了婚,美人夏氏回到娘家,河陽節度使(今屬河南孟州)夏魯奇的家中,以后,不知所終。
這些記錄也證明,他讀圣賢書,實無"知行合一"之功夫,畢竟還是禽獸行。《遼史》說他最后沒有善終,應該與性急嗜殺的天道報應有關。我寧肯相信這種"報應"。
"禽獸行",是五代時道義淪喪的大問題,文明治理,必矚目于此。文明邦國的執政者,沒有人會忽略天下道義問題。
韓延徽與胡漢分治
在"香孩兒"趙匡胤出生的這一年,耶律德光派使者到后唐,請求"修好"。李嗣源派遣使者回報契丹,同意"修好"。
新上任的契丹主耶律德光甚至將后唐派遣過來的使者姚坤放還后唐。后唐莊宗李存勖在戰亂中死后,明宗李嗣源派遣這個正做著供奉官(屬于中書、門下兩部,歸政事堂管轄的文職官員)的姚坤到契丹國"告哀"。這是兩國間互通音訊的常例。
當時契丹"天皇王"耶律阿保機還在世,他聽說這個消息后,慟哭了很長時間,然后說:"你們唐莊宗雖然是我的朋友,與我有舊,但卻多次跟我發生戰爭。我跟現在的天子李嗣源則無冤仇,愿意兩國修好。你們大唐如果把黃河以北給我,我就保證再不南侵。"姚坤說:"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耶律阿保機大怒,將姚坤囚禁起來,關押了十來天,又把他放出來,對他說:"我要黃河以北,恐怕難得,如果能得到鎮州(今河北正定)、定州(今河北保定)、幽州(今京薊),也可以。"然后給姚坤紙筆,讓他寫下來。姚坤堅決不寫。
耶律阿保機要殺掉他,經契丹大臣韓延徽勸諫,這才勉強放過姚坤,暫時將他囚禁起來。
韓延徽是漢人,若干年前出使契丹,被阿保機留用。他后來成為契丹國的三朝元老,對契丹國的制度建構功勛卓著。
他是繼晉末十六國時期施行"胡漢分治"民族政策以來,在契丹最早繼續倡導"胡漢分治"的漢族政治家。當初中原所屬的北部大藩,如幽州、涿州等地,很多漢人難于忍受本國藩帥對財富的掠奪,看到契丹地廣人稀,像后世"闖關東""走西口"一樣,紛紛"闖契丹""走大遼"去尋活路。這是一場足夠規模的、自發的漢人北上移民潮。但漢人、契丹生活習俗、文化背景不同,于是韓延徽提出了分治制度:游牧系統一套,農耕系統一套,耶律阿保機接受他的意見,設置為南北兩院,北面官,用契丹國制度;南面官,仿中原制度。韓延徽更招募漢人到北邊來墾荒。于是更多漢人逃往契丹。到了后期,契丹事實上已經成為胡漢雜居地帶,而農耕所收賦稅,也增強了契丹的經濟實力。南面官的推行,也漸漸讓漢人的文官制度進入草原地區,所謂"民族融合"就是由這類星星點點的制度化推演,慢慢成為后來"大中華"的文化版圖。
耶律阿保機死后,耶律德光放還姚坤,有向后唐示好的一面。耶律德光像他的父親一樣,也在覬覦黃河以北。歷史上的契丹對中原的索求,第一是土地,第二是財富。但在阿保機時代,與后唐的征戰中,契丹失敗的多,勝利的少。后唐那些穿了黑乎乎軍服的大兵,打起仗來,還是不要命的。積兩代人之經驗,耶律德光已經感覺到,漢人不像草原部落那樣容易征服。但從不斷投靠契丹的漢人身上,耶律德光也感覺到,很多漢人都不過是利祿中人,他們并不忠誠于自己的朝廷,似也不在意什么桑梓之地。契丹如果南侵,最好的時機就是等待中原內亂!
在耶律德光看來:只要中原內亂,一切皆有可能。所以,耶律德光放還姚坤,向后唐示好,實在是一個韜晦之計。
公元927年,這個血紅的年份,耶律德光、李嗣源、石敬瑭分別扮演了歷史重要角色,點染了趙匡胤的誕生。站在時光后面來看,這三個角色,就像是在給趙匡胤跑龍套--但沒有這幾位龍套,大戲無法開演。
在后來的日子里--以契丹為主的草原帝國侵擾中原,讓趙匡胤寢食難安。以石敬瑭為模型的藩鎮大員,居然可以一次次反叛,起兵滅亡朝廷政權,讓趙匡胤芒刺在背。契丹與藩鎮,即意味著戰爭;戰爭即意味著亂世;亂世即意味著苦難;而苦難的最大受害人是中原士庶。民生多艱,讓趙匡胤充滿哀憐。契丹南侵,中原士子有多少人投靠變節?藩鎮作亂,又有多少士子走馬燈般"擇主而仕"?亡國有如天崩地裂,亡天下更甚于此--人心沉淪、道德頹敗,豬狗禽獸般的存在,豈是吾土吾民之吉相?事實上,整個五代時期,朝廷雖在,天下已亡。而亡天下之后的叢林風景,讓具有圣賢擔當的趙匡胤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