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亂世(3)
- 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全3冊)
- 金綱
- 5636字
- 2015-01-26 17:05:42
在后來的日子里,趙匡胤也要面臨這個局面。西夏的歷史從大唐之初就已經現出端倪。這一支黨項人,本來屬于羌族,多年與吐蕃征戰。唐玄宗時曾救助過他們。安史之亂后,被唐人安置在原來赫連勃勃的所在地"大夏",又稱"平夏"。唐僖宗時其首領被封為節度使,正式歸大唐節制。唐末大亂時,各地胡人都有侵害中原的舉動,但黨項人的夏州沒有動,從來沒有成為大唐的邊患,當然,也沒有什么襄助大唐的軍功。幾代人之后,到了李仁福、李彝超,還可以用大唐、后梁時期的"羈縻"政策安撫夏州,但李嗣源輕率地用兵了。
后來得到消息,是李仁福害怕朝廷調動他的人馬,便造謠說要聯合契丹,互為支援,其實并沒有與契丹訂立什么同盟。虛張聲勢中,反而讓朝廷來征剿,但征剿中,又恰恰讓夏州人看到了朝廷的虛實:原來不過爾爾!從此以后,夏州對朝廷反而更加疏遠,只要有人叛變中原,夏州就想法與之勾結,以此來要挾中原朝廷。中原只要聽到夏州聯絡叛軍的消息,就趕緊賄賂夏州,安撫夏州。此后,夏州用這個手段得到了中原很多實實在在的好處。
但李彝超的弟弟李彝殷是個例外。李嗣源征伐夏州之后,李彝超為了討好朝廷,還專門上了一封表彰,表示謝罪,但期望朝廷能給他們一個說法,那意思就是,討伐我夏州不對,我李彝超無罪。一邊是"謝罪",一邊又要求朝廷給他平反,說他"無罪"。但還沒有等到朝廷答復,他就在病重后死去,他的兄弟李彝殷被擁戴為定難節度使。
李彝殷一直忠于中原朝廷,還協助后晉打過契丹。這是后話,表過不提。李彝超跟朝廷這一場攻防戰,大大提高了李氏家族在黨項諸部中的威望。
他們在夏州,經由種種傳說,成為半人半神般的人物。黨項人勢力大增,割據中的轄境也越來越穩固。乃至于趙匡胤踐祚后,削奪藩鎮兵權,但也無法撼動夏州人世襲制度,只能"許之世襲",循此邏輯,夏州,經由幾代人的時間,一直成長為大宋時期李元昊建立的西夏國。船山先生《讀通鑒論》對此評論道:銀川、夏州之亂,一直到大宋末年,動用了天下之力,始終被動受困,為西北一隅所牽制,最后導致女真金王朝南下滅亡北宋。這個禍害,就是從李彝超抗拒朝廷命令開始的。
船山先生分析,為何像李彝超這樣一個土地轄境不大,也沒有什么戰勝攻取威力的小小節度使,居然敢對抗天朝,又能自我穩固呢?
他認為這里主要的原因還是天朝作為亂世朝廷,一會兒興一會兒廢,讓夏州這樣的邊境藩鎮無所依附,而中原又不斷地出現叛臣。這些叛臣也都來賄賂夏州,作為擴大自己勢力的一個棋子。而夏州則正好利用這些賄賂,不用動用自家庫存,就做了修繕城郭、整治甲胄、豢養士卒的事,根本用不著苦剝黨項之民。天下分裂很久了,如果不是有道之邦的君主,如果德威不足以服遠,想戰取這樣的邊藩,那個難度是很大的。大宋時的名將韓琦、范仲淹,要想攻取西夏都很難;此時的李彝超斂兵聚利,謀劃自固,已經很深很久,李嗣源則位置并不穩固,勢力也沒有壯大,不去忖度形勢,就來向地位穩固的夏州挑戰,不但不能取勝,反而更加鞏固了它的地位,成為中原百年大患。
船山先生最后總結道,"制無賴者,非大有為之君,未易易也",制裁無賴藩鎮,如果不是大有為的邦國之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夏州,后來的西夏國,因為李嗣源不成熟的軍事行動,導致了它的坐大,成為大宋帝國后來難于解決的邊患,這個邊患,趙匡胤也沒有解決。
汴州兵變
清史學家趙翼,評價唐后期至宋建立前的政局,有十六個字:王政不綱,權反在下,下凌上替,禍亂相尋。
王道政制不再有綱紀,軍政權力反而在下面,下級多凌暴,上級被顛覆,禍亂接踵而至。
這十六個字準確地描摹了亂世朝代更替的相似性存在。"權反在下",兵驕將悍難為用,這類局面,因循下來,成為唐末以來,終五代之世,富有特色的軍政格局。
李嗣源踐祚當年,就發生了一件類似于"陳橋兵變"那樣的事件。后唐的北部邊境在河北北部,此地與契丹接壤。今屬河北雄縣的瓦橋關,自唐代以來,就要常年派人駐守。明宗李嗣源知道此地險惡,就下詔調遣汴州控鶴指揮使(相當于衛戍親兵總司令)張諫,率禁軍三千人前往戍守。
汴州,即汴梁,也稱大梁,即今日河南開封。后唐時,這里是東京,但不是首都,后唐的首都在洛陽。
瓦橋關東北面還有兩個關隘,名益津關、淤口關,合稱北部"三關"。"三關"幾萬平方公里,人煙稀少。此地地勢低洼,但大多是鹽堿地面,很少耕種,所以很容易被騎兵占據。但也正好可以在此地設險,遼闊視野中,利于察見敵情。守衛住"三關",就可以保證中原平安。唐末以來,設"三關",設"河東"大藩,設"河朔三鎮",設"幽云十六州",都是捍御北部草原鐵騎的軍政安排。能夠戍守此地,責任重大。
但張諫不愿意去戍守。張諫在汴州生活于錦衣玉食之中,不愿意到荒涼的瓦橋關去。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軍隊一大清早出了汴梁城,但是還沒有走到陳橋驛,大兵忽然返回城來,發動叛亂。一路上放火殺人、搶掠街市。權知州,也即代理汴梁軍政事務的太守高逖,也被亂兵所殺。亂兵們像此前、此后的兵變將士一樣,一定要尋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來做他們的"統帥",最好是做"皇上"。這一群亂兵找到了汴梁城里的馬步都指揮使、馬軍步軍總司令,曹州刺史,曹州軍政總管李彥饒。亂兵逼迫他來做統帥。亂兵想讓李彥饒殺回京都洛陽去,奪了鳥位,也來做皇上。如果李彥饒做了皇上,那么這些亂兵人人都可以有賞賜,人人都可以升官,取一票富貴。
李彥饒臨亂不驚,他對叛亂的士兵們說:"你們要是想讓我當統帥,就當聽我的命令,我的命令是:禁止焚燒搶掠。"亂兵表示服從。第二天早上,李彥饒在家里暗藏了親信,一些精壯武士,準備上演活劇。以張諫為首的幾位將領進來向他表示祝賀。李彥饒說:"前日鼓動叛亂的,只是極少數人,極少數人而已!"屏風后轉出武士,將張諫等四個帶頭鬧事的抓了起來,當場斬殺。
但陰謀擁戴,是掉腦袋的事。事開了頭,就不好變,回頭是沒有出路的。所以張諫的同黨張審瓊等人聞訊后,知道必須拼命,也許還有活路;不拼,只有等死。于是率領幾百人在城中大喊大叫,意思就是要制造動亂,讓李彥饒無法收拾局面,只好就范。但李彥饒不吃這一套,他當即組織起親兵來,在城內跟亂兵展開巷戰,殺死亂兵數百人。這時汴州城里才算安靜下來。
當天,李彥饒將高逖之死,軍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成文書,報給城里的司法局長,局長又將此事整理為正式報告,呈給朝廷。
明宗李嗣源知道消息后,下詔,命令樞密使孔循前往掌管汴州。孔循到達后,明察暗訪,拘捕了三千家作亂的人,全部處死。這位孔循,乃是后唐一位奸詐小人,還特別地厚黑,有辣手。當時規定民間不允許私自釀酒,但誰不想喝點小酒啊!于是民間就總有偷偷制作酒曲釀酒的人家。孔循當時做東都留守(京城洛陽的代理節度使),發現了私自造酒的人,竟將人全家誅滅。這件事實在惡劣,以至于李嗣源后來改變政策,允許民間造酒,但要在秋季稅賦中,每畝增收五個錢。
這一次汴州兵變,是五代史上"權反在下"沒有成功的案例;但更多的兵變,卻把事做成了。兵變,擁戴,代價高,但成功率也高。這一次算例外。
李嗣源,就是被擁戴稱帝的,就是被"權反在下"的亂兵推上九五之尊的。說起李嗣源稱帝,也幾乎就是被一個偶然事件所促成。
李嗣源被迫篡逆
李存勖末年,后唐有一藩鎮大員名趙在禮,他在魏州(今河北大名),被忽然發生的兵變脅迫,反叛朝廷。五代十國的所有兵變,幾乎都是一個模式:擁立藩鎮做皇上。
這一場兵變,今日來看,幾乎是場鬧劇。起因是一個小人物,名叫皇甫暉。他就是魏州人,在守軍中當兵,戍守在河北雄縣瓦橋關。戍守,是一種徭役,按規定一年后,當有新的戍卒來輪替。但是他們這一支卻被截留,到貝州(屬河北邢臺)繼續屯駐。
皇甫暉郁悶,與人夜里賭博,又總是輸。于是,因為輸紅了眼,而成就了這位亂世梟雄。這時后唐莊宗已經失政多年,天下離心。史稱皇甫暉為人"驍勇無賴",開始與戍卒們謀亂。他們一哄而起,居然劫持了魏州部將楊仁晟。皇甫暉持刀而進,對將軍說:"唐能破梁而得天下,是因為得到我們魏州而盡有河北兵。但我們魏州兵到現在,甲不去體、馬不解鞍,十來年了。今天下已定,可天子卻不念我魏軍久戍之勞。我們離家這么近--從貝州到魏州百余里路--卻無法回家!現在將士思歸,情不可遏。公當與我等一塊走。不幸天子對我軍發怒,我等則可坐據一天下雄藩魏博,足以起事。"楊仁晟說:"公等這個意見太過頭啦!現在英主在上,天下一家,精甲銳兵,不下數十萬,公等各有家屬,何出此不祥之言?"軍士知大帥不可強求,但現在不反,回頭就是滅族的罪過,于是殺了楊大帥。
士卒要反,總要推選一個頭目,于是,又找到一個小校,要他來做反軍之主,不從,又斬之。
皇甫暉就帶著兩個腦袋來見裨將趙在禮。趙在禮聽說有叛亂,衣帶沒來得及系上就翻墻跑,皇甫暉追上,拉住他的腳丫子從墻上拖下來,把兩個人頭給他看,趙在禮只好順從。叛軍就奉趙在禮為統帥,焚掠了貝州,向南奔去,過臨清、永濟、館陶,所經過的地方都剽掠一空。最后叛軍入鄴鎮(今河北邯鄲,史稱魏博、魏州),趙在禮據宮城,署皇甫暉為馬步都指揮使,馬軍和步軍司令官,縱兵大掠。皇甫暉一個普通士卒,而攪動天下,史稱唐莊宗之禍"自(皇甫)暉始"。
在后來的日子里,皇甫暉一直是后唐的刺史。直到石敬瑭滅了后唐。皇甫暉雖有劣跡,但在契丹入據中原時,沒有投靠契丹,而是選擇了南唐。按夷夏之辨,也算一條漢子。在后來的日子里,他不幸遭遇了趙匡胤,被擒,傷重而死。此是后話,且按下不表。
李存勖聽說貝州、魏博之亂,當即命正任蕃漢總管的兄弟李嗣源前往平叛。石敬瑭作為李嗣源的女婿,又是親兵"左射軍"的統領,跟隨李嗣源前行。
"左射軍"是李嗣源最重要的護衛軍團。這支部隊的特點是能夠左右手勾弦而射箭。通常的箭手都是右手勾弦,箭簇射向左前方,這樣,如果右前方有敵,要射箭,就需要扭動腰部變換位置,而這樣一來,動作較勁,射出的箭往往不準,尤其在馬上,一邊控馭戰馬的行進方向,一邊扭動腰部,不方便。"左射軍"經由訓練解決了這個問題。無論敵人在哪里,箭手都可以隨手搭箭,準確率相當高。石敬瑭率領這支部隊,有驍勇之相。
李存勖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親子,李嗣源則是李克用養子,二人關系一直相當緊張。李嗣源有大功,李存勖有疑心。李存勖有一個心腹愛將名朱守殷,他就派遣朱守殷來監督李嗣源。但當時李存勖已經"失政",失去了政治管理的合理性,天下饑饉,軍士糧餉都不能滿足。各地都有賣兒賣女,甚至賣老婆,以求糊口為生的事。史稱"道路怨咨",道路上到處都是牢騷埋怨詈罵之聲。而這時候,李存勖還在冤殺大臣,遠在四川的名將郭崇韜就被他冤殺。因此朝廷內外,大臣都有了憂慮恐懼之心。但人這個物種,最勇敢的時候,其實乃是最恐懼的時候。越是恐懼,越是讓人有魚死網破的叛逆之心。所以李存勖時代,很多叛亂。而朱守殷則在這種叛亂中看到了德業深得人心的李嗣源的未來價值。他向李嗣源投去了一份隱秘的效忠信。他對李嗣源說:"德業振主者身危,功勛蓋天下者不賞,公可謂振主矣,宜自圖之,無與禍會。"道德事業接近或超過君主的人,自身危險;功勛業績天下第一的人,不會受賞。公可謂已經震動君主了,要小心謹慎地自我謀劃,不要與災禍相遇啊!
李嗣源坦坦蕩蕩,胸無城府,光風霽月,回答道:"吾心不負天地,禍福之來,吾無所避,付之于天,卿勿多談也!"我這顆心對天對地,都不會慚愧。是禍是福,我沒有法子規避,一切付諸天命。先生您不必多說啦!
魏州兵變后,李嗣源奉命率軍到達魏州城下。不料李嗣源部又發生兵變,擁李嗣源為主。李嗣源要回朝請罪,石敬瑭則鼓勵他奪取大位。李嗣源想想,知道部下擁戴他做皇上,如果不奪大位就是"陰謀篡逆",回去后也是死路一條,不回去,與叛形已成的嘩變將士較勁,也是死。于是被迫同意--奪位。
這事,就其形勢之險惡,與后來的"陳橋兵變"實有相似之處。被部下擁戴,不從,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由此可見,"陳橋兵變"與"汴州兵變""魏州兵變"以及后來的"×州兵變",實有相似結構。
姚彥溫悖逆而變
且說李嗣源自魏州反叛之后,兵渡黃河,向汴州(開封)而來。這時莊宗李存勖也向汴州而來,準備抵御李嗣源。汴州節度使孔循,心懷二志。他命令將士在北門迎接李嗣源,在西門迎接李存勖。準備迎接大駕的物資都已經準備好,還暗示部下說:甭管李存勖、李嗣源,誰先進城,這些東西就是誰的。事實上,他的心思已經在李嗣源這邊了。
有位曹州刺史(治所在山東菏澤),名叫西方鄴,曹州的大兵就屯駐在汴州,見孔循這么干,看不下去,就對他說:"當初主上掃滅后梁得到先生你,實在有不殺之恩。你怎么現在這么干,要接納魏州李嗣源,而背叛當今天子呢?"孔循不搭理他。西方鄴知道無法說服此人,就準備自己行動。他知道石敬瑭的妻子是李嗣源的女兒,當時正在汴州,就準備殺了她,以此來堅定州內將士忠于李存勖的信心。但孔循知道后,將石敬瑭的太太藏在自己家中。西方鄴沒有辦法,就帶領五百騎兵出西門迎接莊宗。西方鄴見到李存勖后,不禁嗚咽泣下,李存勖也不禁噓唏不止。
這時候,李嗣源大兵已經開始向汴州挺進,李存勖已經無法進城,只好向洛陽逃去。石敬塘派遣裨將突入封丘門,石獲瑭則緊跟在后,從西門進入,占據了汴梁。西方鄴在西門見到李嗣源,請求死罪。李嗣源很欽佩他的忠勇,赦免了他。石敬瑭催促李嗣源,最后全軍進入汴州。
李存勖這一天跑到滎澤東,命龍驤指揮使姚彥溫帶三千騎為前軍,去平定汴州,并對他說:"你是汴州人,我要返身回到汴州,如果派遣其他人,豈不驚擾了你在汴州的家人。"說著還厚厚地賞賜了這位家居汴州的將軍。
但姚彥溫帶兵到了汴州之后,馬上就歸降了李嗣源。他對李嗣源說:"京師危迫,主上為小人迷惑,事勢已經不可挽回,我已經不能繼續忠于主上了。"李嗣源聽后很厭惡這個人,對他說:"是你自己沒有忠心!聽你說這話怎么這么悖逆呢!"當下就派人奪了他的兵權。
姚彥溫的叛變給了李存勖巨大打擊!他這么信任的人都開始背叛他,不禁陷入極度絕望中。又聽說李嗣源已經穩穩地占據了汴州,而汴州與洛陽又很近,當初跟著李存勖東進的扈從兵有兩萬五千人,現在已經失去了一半。
李存勖遭亂箭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