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亂世(2)
- 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全3冊)
- 金綱
- 5715字
- 2015-01-26 17:05:42
有一天,有個魏州人到宮中來求見,自稱是劉皇后的父親。當時那個內侍還在,一看就認識,這就是當年的黃須老人,就是劉皇后的父親。但劉皇后正在跟李存勖的其他女人爭寵,各自都夸大自家的門閥,劉氏以自己出身貧賤為恥,所以也編造了大家閨秀之類的神話,多年過去,根本就不想見昔日的老爸。現在這個背著藥簍,乞丐般的老頭子出現了,往日編造的神話就要破產,于是,干脆不承認這個黃須老頭是她爹。她對莊宗李存勖說:"當初妾離去家鄉時,妾父已經死于亂兵,那時,我還記得,我們都趴在老爸的尸體上哭過。妾已經沒有父親。現在這是哪兒來的鄉巴佬玩這個詐偽的把戲?"不認也罷,她還派人到宮門口去鞭打自己的親爹,硬把老頭兒趕走了。李存勖好演藝,知道這樁事后,就編排腳本,宮中閑暇時,跟兒子李繼岌玩"情景再現"。他自己找了個破藥簍子背著,讓兒子李繼岌戴了個破帽子跟在后面,假扮劉皇后的父親行醫。劉皇后正在午睡,醒來看到爺倆這一身打扮進入內室,問這是咋回事,李繼岌按照腳本回答:"俺乃是劉衙推,來找俺的女兒啊!""衙推",本來是指各節度使、團練使屬下的小吏,但五代以來以此稱從事醫卜星相行業的人。劉皇后一聽大怒,給了兒子一頓鞭子。
但是大玩家李存勖還算喜歡她,有大臣就揣摩上意,請求冊立她做了皇后。
做了皇后,她不改寒賤時的作風:好興利聚財。她有時會指使下人去做生意,買賣過柴禾、水果,甚至堂而皇之地以"皇后"的名義做生意。
人有貢奉給皇室的東西,她先占有。按規定,接受地方貢奉應該有回報,她啥都不給。沒事就寫個佛經之類的給尼姑、法師,其他頒賜,一概沒有。
莊宗李存勖被顛覆,混亂之際,需要內府出財帛犒賞軍人,要皇室奉獻,劉皇后吝嗇,內庫使根本調不動皇室,最后劉皇后只拿出兩只銀盆犒軍。軍人得不到犒賞,也沒有啥積極性,李存勖沒有了最后的依托力量,導致在軍人作亂中被殺。李存勖遭遇顛覆,劉皇后的"吝賞"肯定不是唯一原因,但卻是原因之一。李存勖優待優伶,也是將士離心的原因。
李存勖稱帝之前和之后,幾乎判若兩人。之前,那是能征慣戰的將軍;之后,那是縱情演藝事業,不懂體恤民情,管理失控的昏君。所以才會讓石敬瑭覷見帝國破綻,讓李嗣源得了后唐天下。
李嗣源進入京師后,令各路諸侯訪求李克用諸子,也即諸王。但他并沒有要殺害諸王的意思。他的手下大臣安重誨等,私下謀劃道:"現在咱這個殿下,正在監國,處理先帝喪事,咱們應該早點安排諸王,以此來統一人心。但殿下性慈,咱抓了諸王,不可以告訴他。"于是,安重誨等人抓了諸王直接就殺了。這事一直到一個多月后,李嗣源才聽說。但他知道一切無可挽回,只有痛切地叱責安重誨等人一通,自己卻暗暗傷惜很久,不能平靜。
劉皇后在戰亂中,帶上價值連城的四條犀帶,還有一囊黃金,找到年輕的申王李存渥,準備逃往太原。那里有當初李存勖的戰將李彥超鎮守。
一路上,這位劉皇后開始和李存渥亂倫,通奸,史稱"同簀而寢",在一塊炕席上睡覺。
李存渥到了太原之后,李彥超已經心向李嗣源了,所以不接納李存勖的各位皇子。結果李存渥被下人所殺。李彥超不敢殺劉皇后,但也沒有安頓她,劉皇后自己在太原出家為尼。
但李嗣源已經聽說了劉皇后的種種丑聞,史稱"明宗聞其穢,即令自殺",明宗李嗣源聽說這個女人太骯臟了,當即令她自殺,給她留了全尸。
"法乳湯"與"同阿餅"
李嗣源也鼓勵權貴們能體會民生之艱,過一種簡樸的生活。這個世界上喜歡過奢侈生活的人多,喜歡過簡樸生活的人少。但簡樸而又合理的生活才是符合天道,事實上也符合人性的。奢華,尤其是那種過度的奢華,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種虛榮作怪。李嗣源沒有這種虛榮心。考三千年史,帝王出于虛榮,追求奢靡生活,看來看去,處處透露著小家子氣;相反,那些出于天性而不是刻意表演簡樸的帝王,反而有一股直通哲學終極意義的大氣。給大樹都包上綢緞,給城墻都鋪上錦綾,吃飯時上一百多道菜,乘個輦還用黃金裝飾,諸如此類,好玩嗎?反而透露著顢頇可笑的土鱉習氣。簡樸,在李嗣源那里,似乎就是一種天性,猶如在趙匡胤那里就是一種天性一樣。世俗的奢靡,對參透人間真相、明了天道秘密的俊秀人物而言,不構成誘惑。
李嗣源在藩鎮時,待客有一種東西叫"法乳湯"。他召集幕屬論事,每人案前就奉上半盞(還不是一盞)"法乳湯"。這是用酒罌浸過小米然后煮熟了的飲料,略相當于米酒。
他平時愛吃的東西也簡單,有一種叫"同阿餅"。估計這玩意兒有點像京津一帶的面食"懶龍"。但"懶龍"的做法是,發面,搟薄,放上肉餡,卷成長條形蒸,熟后切塊。"同阿餅"的做法,則是碎肉與面摻和,團成胳膊那么粗的一溜,然后刀截成一片片二寸厚的圓餅狀,蒸食。
他的大臣也大多很簡樸。馮道,生活就不算奢侈。更有個宰相叫李愚,生病時,李嗣源派出近臣去探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李愚家里四壁幾乎沒有啥裝飾,病床之上也不過就是一條破舊的毯子。這里看不到官宦之家的雕梁畫棟,錦衣玉食。李嗣源聽到匯報后,很感動,下詔賞賜李愚絹一百匹,錢十萬,還給了他床上的鋪陳之物,比較講究點的東西共十三件。
說李愚"廉介",而不是"廉潔",是有原因的。"廉潔",不過是清廉;"廉介",則是清廉加耿介。耿介,就是正直,就是恪守君子之道。李愚,是亂世中難得的耿介清廉之人,值得在此特別表彰。
李愚在大唐末年中了進士,天下大亂時,客居西北,在地方藩帥麾下做幕僚。他看到天子蒙難,就多次給藩帥上書,要求舉義兵"勤王"。信寫得慷慨激昂:"我常常讀書,讀到史上父子君臣之間,有傷教化害禮義的故實,恨不得將這類敗壞世風之人殺死并陳尸于市!……"這個意見今天來看,當然問題重重,但在亂世中,也不失為一種"耿介"。
藩帥不能用他的意見,他就堅決辭別,不干了。后梁皇上聽說了李愚的大名,知道他學問、操行都不錯,就召他來擔任左拾遺(諫官),并充當崇政院直學士(秘書)。當時后梁的衡王朱友諒位尊身貴,一些有權勢的大人物見了他都要行跪拜禮,但李愚見朱友諒,不過行拱手禮。后梁皇帝聽說后責備他:"衡王朱友諒是我哥,我見了他都要跪拜,你卻行拱手禮,這樣合適嗎?嗯?"李愚答道:"陛下您是以本家人的禮數來見衡王,他是您長兄,您向他跪拜算是應該的。其他人都不過是陛下的家臣。而我,和衡王素無來往,沒有禮節上的什么規定,不想因此而妄有所屈。"后梁皇上看著這位"耿介"的讀書人,也一時沒有辦法,最后就以"抗直"(固執抗命)的罪名,罷了他的左拾遺,讓他到地方上去做了觀察判官。李愚是后唐最重要的大臣,在李嗣源之后,沒有得到重用。李嗣源對于敢于直言上書、討論政事的大臣,總是給予鼓勵和表彰。他不怎么喜歡聽奉承話,因為他知道下屬的各類阿諛奉承,實在說,沒啥意思。他就主動約束自己的各類欲望,常召文武百官"極言時政得失",要大臣們將國家優劣現狀真實地反映給他,他接納臣下忠諫,在位七年,從未殺過一個諫官。
李嗣源對民生尤其關心。他曾下令天下諸道均平民間田稅,準許民間自鑄農具或雜件(唐末和后梁是禁止民間鑄造的),還開放酒禁,許百姓造酒。這樣,就等于取消了國家對鹽鐵業和造酒業的專營壟斷。這是漢代以來儒學倡導的一種經濟模式,相當于放開了民營經濟。在"崇本抑末""與民爭利"相沿成習的國家慣性中,李嗣源做了一次不俗的努力。此事在中國歷來經濟展開中,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案例,但還很少看到經濟史學家矚目于這類案例。
他到民間視察時,有一次看到田間有農民父子三人挽犁耕田,因為這一家人太貧困,沒有耕牛。于是,他做出了特殊的安撫。史稱"帝憫之,賜耕牛三頭"。又有一次,他到龍門(今河南洛陽)視察,看民夫修伊水的石堰,很辛苦,就頒賞給了民夫酒食。幾天后,有關部門上奏說:"這些民夫的服役期十五日已滿,但活兒還沒有干完,請延長五天。"李嗣源回答:"現在天寒,不宜延時;更不可以失信于民。"于是,寧肯留下"爛尾工程",徭役中止。這正是孔夫子"民無信不立"的儒學思想治理模式。歷朝歷代能做到這一步的帝王也不多見。
但他有一個政治"敗筆",這事與后來的西夏有關。
"定難軍"暗藏隱患
大宋帝國享國319年,西夏是僅次于蒙元、金人和契丹的地緣之敵。它困擾了北宋幾十年,消耗了北宋大部元氣。而這事的肇始,在李嗣源。
李嗣源時,定難節度使(治所在陜西靖邊)黨項族人李仁福去世。不久,定難軍的將士擁立李仁福的兒子李彝超為"留后",也即在朝廷正式詔命之前,暫時代理定難軍的節度使。
所謂"定難",是唐代在西北邊境設置的要塞。要塞稱為"軍",定難軍、天雄軍、天平軍等等,都是臨時設置的軍事要塞。大一點的軍事要塞也即戰區,轄境可達數十州,史稱"藩鎮"。鎮守這些藩鎮也即軍事要塞的將軍,一般要由朝廷授權,授予節鉞,故稱之為"節度使"。節度使與刺史、防御使、觀察使、團練使意思相近,但只有節度使是被授予節鉞的,權力或榮譽要大于刺史等。定難軍很長時間里由黨項人控制,但接受朝廷節制。
唐代以來的節度使有三個特點值得注意:第一個特點,唐以來的節度使,本來是軍職,是藩帥,但久而久之,這些藩帥們也同時掌管了轄境內的政府事務,司法、財務、教育等,統歸于藩鎮大權之下。故節度使,事實上是軍政兩吃的地方大員。這樣的節度使,全國有十幾個"合法"的;不合法的就更多。他們大約相當于今天的省長兼省軍區司令。
第二個特點,大部分節度使,在鎮守地方較長時間后,獲得了"獨立王國"的優勢。這個優勢,讓他們將"節度"的戰區轄境看成是自己獨立管轄的"湯沐邑",也即經濟收入的領地,他人不得染指。至于是否給朝廷繳納賦稅、繳納多少,那已經完全是個"良心活兒"了。因此,大部分節度使不愿意接受朝廷"節制",政令由自己頒發;即使接受朝廷政令,也要看看是否損害戰區轄境的根本利益;一旦違背利益,就拒絕接受。
第三個特點,節度使往往世襲;或藩帥沒世之前,將這個軍事要塞按照自己的心愿交給某人,事后到朝廷備案即可。繼任者一般都是先自稱"留后",而后報給朝廷,朝廷一般也會下達一個詔書,正式委任這位"留后"為新一任節度使。朝廷無可奈何,只能答應。不答應,那就要出事。
唐代管理西北,將今天屬于陜西綏德北部、甘肅東部、內蒙古南部等地,設置為"定難軍",五代因襲了這個稱謂,也稱"夏州"。這塊地方,名義上一直受大唐、五代"節制",但到了大宋真宗朝以后,漸漸獨立,史上有了"西夏國",與大宋分庭抗禮。
李嗣源剛剛任命了一位叫孟知祥的梟雄出任四川方向的節度使,并封他為蜀王。這事成為以后巴蜀割據的伏筆,一直要等到趙匡胤來收復。
同時,李嗣源接到了夏州的消息。李仁福之后的李彝超,這位"留后",讓李嗣源不安。
平"夏州"無功而返
在此之前,已經有傳聞,說李仁福暗中與契丹勾結。如果李仁福與契丹聯合一氣,那就有可能對后唐西北邊境造成無法測度的危害。河西(黃河之西)如果落入契丹之手,就會危及關中;關中落入契丹之手,就會危及中原……那可不能掉以輕心。
李嗣源做出了一個決定:任命李彝超為彰武(今屬陜西延安)留后,調遷彰武節度使安從進為定難軍留后。這意思就是要李彝超"移鎮",離開原來的藩鎮,換個地方。移鎮,乃是剝奪藩鎮大權的謀略,李嗣源也知道這活兒不好干,李彝超未必答應,又命令附近的靜塞節度使(治所在今河北宣化)藥彥稠,帶兵五萬,護送安從進從延安到夏州去上任。李嗣源當時的態度相當強硬,為此,他甚至給夏州附近諸州傳達了一份文告,大意說:夏州地處貧窮邊遠地區,李彝超還年輕,不能抵御外敵入侵,所以讓他往內地里面遷移一點,去延安。如果服從,就會享用富貴,如果不服從,那就有滅族之禍。
他以為這樣可震懾年輕的李彝超。不料李彝超上表稱:我是想尊奉旨意去延安,但被軍士擁戴挽留,走不了啊!
李嗣源聞言后,還帶著希望,派了使者去督促他趕緊離開夏州。李彝超不僅不"奉詔",還派遣他的哥哥屯駐夏州的南部邊界,一面聚集轄境內的黨項、胡人諸部,準備戰斗。藥彥稠等人進駐夏州邊境地區后,李彝超就派出了黨項兵來抄掠官軍的輜重和攻城器械。官軍受挫,退守數十里。安從進知道李彝超已經不可能聽從朝廷節制,如此局面,只有戰爭解決。于是他與藥彥稠調整部署后,開始準備攻城。
開始取得了一些進展。夏州城上燃起了烽火,這是召喚遠處救兵的信號。四周各路胡兵看到夏州烽火后,有數千人馳奔而至。安從進令先鋒大將將這一伙援兵擊潰。
安從進開始攻打夏州。
但他沒有料到,夏州的城垣是過去那位有名的赫連勃勃大王所修筑,堅固得鐵石一般,任憑斫鑿,都不能使它破毀。
赫連勃勃是四百多年前,十六國時期的胡夏國建立者。夏州曾為其屬地。當初他費盡心血建筑了這座西北大城。安從進等人用種種辦法試圖摧毀城垣一角,都不可能。下挖地道,準備進城,但不料城垣地基也極為堅固,根本挖不動。這時候黨項人的四萬多騎兵又在四野流動,飄忽而來,飄忽而去,專以劫掠為目的。官軍試圖長久扎營、屯墾、放牧,解決軍糧問題,也不可能。而官軍的人吃馬喂,全靠關中輸運,但從關中到夏州,山路艱險狹隘,關中百姓運輸一斗米、一捆柴過來,要費錢數貫,就這樣還很難搞到糧草,因為關中民間已經困竭,無力供應。藥彥稠的五萬大軍,按一人一天用大米一斤計算,一天就要五萬斤,仗打了三個多月,算算就知道,這是個巨大的數字。曠日持久,很可怕,隨時都會面臨糧草不繼的危局。
但夏州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困守的一百多天里,城中糧草也漸漸空虛。李彝超權衡利弊,有一天走上城樓對安從進喊話,表示:"我夏州很貧窮,沒有啥財寶積蓄可以對朝廷進貢,也很難輸送租賦。但是因為我的祖父、父親世代據守此地,我李彝超還不想把它丟掉。這樣一個小小的孤城,你們即使攻克它,也不足以向世人宣揚威武,何必如此麻煩國家勞師遠征呢?請您上表報告朝廷,如果朝廷允許我們改過自新,那時,再派遣我們去征伐其他地方,我們愿意去打先鋒。"李嗣源得到消息,感覺到了夏州不是個善茬子,想想又奈何它不得,于是下令安從進返回原駐地。
"西夏國"成百年大患
而明宗李嗣源即位多年沒有用兵,一朝用兵,又無功而返,軍士中就有了流言。李嗣源害怕,他知道將士們血脈賁張的"陰謀擁戴",知道那風景的野蠻。于是下令按等級優厚賞賜京師的禁軍,以此安撫將士。但這一番賞賜沒有啥正當理由,讓將士們一下子就摸到了主上軟弱的命脈,史稱"士卒由是益驕",將士們從此以后更加驕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