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從榮李從厚李從珂(2)
- 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全3冊)
- 金綱
- 5524字
- 2015-01-26 17:05:42
五代以來,樞密使權力很重,但這么玩,即使在五代史上,也是第一次。這件事一開始,還真有可能不是針對潞王李從珂的,但李從珂本來已經與朝廷疏遠,又有猜忌,來接替潞王的,又是洋王李從璋,而這位李從璋心狠手辣,當初去代替安重誨鎮守河中,曾親自操鐵撾將其擊殺。潞王聽說這人來替他,更加心生厭惡。李從珂在部下的擁戴下,反了。
他向鄰近各道發出反叛文書,大意說:"朱弘昭等一班小人,趁先帝患病不起之際,廢長立少,獨攬朝廷大權,還離間挑撥皇室骨肉,動搖各個藩鎮的根基。我深恐他們的目的是要傾覆唐室的江山社稷。現在,我李從珂就要入朝"以清君側"!但如此大事非我一家力量所能辦到,愿請鄰藩各道支持,共襄義舉!"五代以來的武官在本藩做久了,自有天大利益在,一旦調動,就沒有了"土皇上"的舒坦,那時,幾乎無人愿意調動。李從厚剛剛即位,還根本不具備調動藩帥移鎮的能力和智慧。后唐朱弘昭等"四人幫"的顢頇引燃了藩鎮的反叛,不自覺地催生了五代時期新的可能性。
李從珂的悲情表演
李從珂舉兵就要東進,先派人到京師和各州郡撒放了傳單和策反信件。皇上李從厚得到消息非常恐懼,就派人去召朱弘昭等人前來議事。朱弘昭本來就沒囊沒氣,一聽,就渾身哆嗦。他知道出事了,對親家人說:"皇上這么急著召我,是要怪罪我啊!我兒媳婦是你的女兒,你趕緊把她領回去吧,別讓她也陷入到這一場滅門之禍里來。"說著大哭,就要拔劍自裁,一時被家人攔住。但后續使者又到,緊急催促他趕緊入宮。朱弘昭大叫道:"我已經窮困到這個地步啦!"說著趁人不備,自投井中溺死。
這時候,侍衛馬軍指揮使,即親軍的馬軍司令安從進,正在充任京城巡檢,相當于京師公安局長,他已經得到李從珂的策反信件,知道屬于他的機會來了,聽說朱弘昭已經自殺,就帶兵闖入樞密使馮赟的家中,將其殺害。此時馮赟的母親剛死,靈柩還停在堂上,安從進將母子尸體都扔到大街上,還殘酷地殺害了馮赟的妻子。馮赟有一個三歲的小兒子,被門生故吏張守素藏了起來,算是給馮家留下了一條性命。
安從進此舉,顯然,是在向李從珂遞上投名狀。他在亂世中,謀劃未來的政治前途--此類人物,五代十國屢見不鮮,事實上,三千年歷史,屢見不鮮。儒學論"公道-仁德",就軍政大事而言,就是試圖盡力減少這類邪痞小人從政,從心性上培育起圣賢氣象來,推演邦國文明。做官不讀圣賢書,滿朝盡是安從進。帶著溫情理解儒學,認真地讀一點《尚書》《論語》,就會知道儒學用心不簡單,實在是對天下人心有至為深切的道義關懷。
李從珂在后來的日子里,也確實很感謝安從進,將其封在湖北襄陽,做了山南東道節度使。
且說閔帝李從厚知道李從珂造反之后,在朝臣的慫恿下,派兵前去彈壓。后唐應順元年,公元934年三月(這一年趙匡胤七歲),李從厚的羽林軍來到鳳翔。
李從厚沒有更多資歷。在崇信"勝者王侯敗者賊"、崇信"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亂世,李從厚勢單力薄,但有一個西都留守王思同,是為數不多保留了忠誠氣節的人物。
西都即長安,治所在今陜西西安。此地當鳳翔(陜西寶雞)到京師洛陽之間,潞王李從珂要想順利拿下洛陽,就要穿過長安。所以,當初潞王未反之前,就有意結好王思同,以期打開這個東出之道。準備造反之后,李從珂派出了得力干將多人,幾次到西都長安,那真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史稱"說以利害,餌以美妓",用利害關系打動他,用美貌藝伎誘惑他。那美貌的藝伎十五人,都是國色,人人都會五弦琴。在酒宴上就讓藝伎們彈唱,趁著王思同高興的時候暗示他,如果歸附潞王,這樣的日子長著呢。潞王還給使者下了一道密令:如果王思同不肯順從,就"圖之",做掉他。
王思同并不愚蠢,他當即判斷出當前格局,毫不猶疑地將李從珂派來的說客拘捕下獄,并向朝廷做了匯報。威武不能脅迫他,利益不能收買他,美色不能誘惑他。
他還對部下將吏們說:"我受到過明宗皇帝的大恩,如果現在與潞王一起造反,就算事情最后成功,得到他們給我的榮耀,那我也還是重要關頭的叛臣!何況萬一事敗不成,而遭到辱罵,留下千古的丑跡呢!"朝廷很感謝,當即任命了王思同為討伐鳳翔的統帥,加同平章事,知鳳翔行府。但王思同雖然是真有忠義之志,但御軍無法。史稱潞王"老于行陳,將士徼幸富貴者心皆向之",潞王對管控行軍打仗之事很有經驗,將士又都懷著僥幸心理,希望升遷躋身富貴,故內心都愿意歸附李從珂。
最初,王思同率領諸路援軍集中于鳳翔城下,甚至攻克了東、西城關,造成了兩翼夾擊的態勢,城中死人也很多。第二天又開始攻打城垣。鳳翔城垣低矮,也不堅固,守備器械之類也都不足,史稱"眾心危急"。
李從珂登上城樓,對來攻打他的朝廷將士們哭泣著說:"我十幾歲時就跟著先帝(李嗣源)東征西討,先后經歷上百次戰斗,可以說是出生入死啦!我現在已經滿身都是創傷。這才創建了今日的天下。你們過去也都跟著我,親眼看到過那些事實。現在,朝廷信任壞人,猜忌自家骨肉,我,有什么罪而受到這種誅伐啊!"說罷,哭泣不止。
他這一番悲情表演,讓很多人有了同情之心。
羽林軍首領倒戈
一位負責攻城的指揮使叫張虔釗,此人性情偏激而又急躁。他正在主攻城西南,就用刀驅逼士兵登城。但不料士兵聽到李從珂一番哭訴,轉而反對張虔釗殺來。張虔釗見勢不妙,急忙騎馬逃跑,總算在忽然出現的士兵倒戈中免予一死。
張虔釗也是一貪人。他曾經鎮守滄州,趕上天旱,轄區處于饑荒之中,他馬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這事在帝國時代就是善舉,朝廷聞訊很愉快,嘉獎了他。但是等到秋收的時候,他開始加倍征收賦稅,用來彌補賑災的損失。史稱"朝論鄙之",朝中清議很鄙視他的這個做法。后來此人逃到四川在孟知祥那里做官,經常有施舍給寺廟和尚之類。但他自己也承認,就是要唯利是求,給和尚們花錢,是為了給自己求福報。于是有議論說他居然向佛祖求利,是愚蠢到家了(愚之甚也)。他在蜀中盤剝士庶,占據很多人的房產,這事讓蜀中父老怨恨不已。連僧人都知道了他的貪婪。據說他問一個和尚,怎么樣叫作"舍利"?和尚回答他:把你的房子捐了,去租房子住,就是"舍利"。張虔釗只是慚愧地笑笑而已。他后來在幾次戰役中失利,久而無功,在沮喪中死去。
且說鳳翔城下,另有一位將軍楊思權看到戰場形勢有變,當即大聲喊道:"大相公潞王,是我的君主!"說著便率領軍隊解去鎧甲,丟掉兵器,向潞王請求投降。潞王準許。他從西門進入,倉促間給潞王寫了一張紙條說:"希望大王攻克京城的時候,派我當節度使,不要讓我當防御、團練的職務。"李從珂沒有猶豫,當即在紙條上寫了"楊思權可任節度使"給他。王思同還不知道攻城的軍隊已經發生了臨陣倒戈,仍在督促士兵登城。又一位朝廷這邊的將軍叫尹暉的,大聲喊道:"諸位,城西的官軍已經入城接受潞王賞賜了!"于是,率領兵眾棄甲繳械投降。士兵們也不想打仗送死,高興得歡呼起來,歡呼的聲音,連大地都感到了震動。到了中午,投降的亂兵都進了城;不想投降還在攻城的軍隊一看沒有什么勝算了,紛紛潰散。王思同等一共有六位節度使,見大勢已去,只好逃跑。他們跑到長安,不料長安副留守劉遂雍也已經投降了李從珂,此際關上城門拒不接納。王思同又向潼關方向跑去。
潞王李從珂大喜,便號令軍中,把鳳翔城里所有將吏士民的財物收集起來,用來犒勞投降的軍隊。東西不夠分,甚至連鍋釜等炊具器皿都估價后,賞賜給了軍隊。
潞王李從珂信心大增。開始設置了大將的旗鼓,整合兵眾,浩蕩東進。路過長安,劉遂雍擔心大兵入城搶劫,就將府庫中的錢財全部取出放在路邊,軍士們先到的,就得到了賞金過去。前軍因為有賞賜,所以沒有入城劫掠。等到潞王大軍到達時,所有府庫錢財都已經被前軍分光,于是劉遂雍開始聚斂民間財富犒軍。
潞王在東進的路上,前軍捉獲了王思同。潞王說:"雖然王思同的謀劃失算,但他竭盡心力為了朝廷主人,也是值得嘉許的。不要難為他。"前軍把王思同押來見李從珂。李從珂責備他。
王思同回答說:"思同我起于行伍之間,先帝提拔我,位至持節藩鎮大將,經常慚愧沒有功勞報答主上重用我的大恩。我并非不知道依附大王您,立馬就能得到富貴,幫助朝廷是自取禍殃;只是怕身死之日沒有面目在九泉之下見先帝!我已經想好:如果失敗了就用我的血來祭奠戰鼓,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請您讓我早些就死!"潞王聽了這些話很受感動,不禁改容相敬,對他說:"您什么都別說了!"潞王這時想的就是怎樣赦免他。但尹暉、楊思權一班人卻感到有這么個干凈人存在,自己一身腌臜簡直沒法在世間待下去!何況,那個尹暉跟著潞王大兵過長安時,還掠取了王思同的全部家財和姬妾。因此,這倆家伙多次對潞王的心腹說:"如果留下王思同,恐怕要失掉將士之心!"有一天,潞王的心腹伙同二人趁著潞王酒醉,不等向上報告,就擅自殺了王思同和他的妻子。潞王酒醒之后,很惱怒,但也無可奈何,嘆息了好多天。
李從珂很快從危機中跳脫出來。他畢竟是跟著李嗣源在戰場上征戰多年的名將,他爭取了羽林軍首領倒戈,當初向京師洛陽廣撒的秘密傳單和策反書信,也在起作用。與此同時,兵鋒直指陜州。不久,陜州被攻克。陜州,在今河南三門峽市陜縣,距離洛陽只有二百多里路,猶如北京天津間的距離。
犒眾軍,分光國庫
李從厚得到消息,知道洛陽危矣,于是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召集群臣說:"朕幼年嗣位,將舉國大政委任于各位愛卿。我與李從珂兄弟之間,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過節。但聽從諸公大計,朕獨自一人無法違背你們的意愿。結果事至于此!現在怎么消解這場災禍呢?朕的想法是:朕不要這個皇上了,與左右自往鳳翔,親自迎接我兄李從珂來主持社稷;朕自回過去的藩邸。這樣道理上似乎說得通,或許也能夠免禍。"諸位大臣一聽,這哪兒成啊!李從珂要是來做皇上,我們這些大臣還不一個個全都掉腦袋!于是齊聲反對李從厚這個意見。還有人提出親自帶兵去抵抗,扼守要道,決不讓李從珂來取洛陽。閔帝李從厚聽到這里,知道沒有這些臣子的支持,他是寸步難行。于是改了主意,干脆放出勝負手,召集侍衛都將以下的武官做戰爭動員。他說:"先皇帝駕崩,朕于兄弟之中,無心爭立。是在被召來京師主喪,同時將社稷委托給我的。朕這位兄長,果然有了猜嫌。卿等過去跟從先帝千征萬戰,今日之事,誰不痛心!現在,朕將府庫財貨全部頒賜給你們,卿等勉力就是!"當時正在為新喪的皇上修治陵寢,府庫銀絹已經不多,戰爭動員,又要"厚賜",史稱"府藏為之一空"。得到賞賜的軍士們背著扛著真金白銀、綾羅綢緞,走在京師大道上,得到路人艷羨的眼光。但軍士們還揚言道:"這算啥!等我們打到鳳翔,還會得到一份呢!"這就是晚唐以來軍士驕誕無畏的真實寫照--那個時代,軍士們幾乎無賞不戰。所以五代時期,不是士卒怕統帥,而是統帥怕士卒。
為了"激勵士氣",皇上李從厚先生還親自來到左藏庫,親眼看著給將士們頒賞金帛。
但是這樣的將士哪里能夠打仗!果然,這群將士們到了前線不久,就傳來了戰敗的消息。
閔帝李從厚知道大勢已去,只好逃跑。他想起當初服侍李嗣源的宣徽使孟漢瓊,以為此人一定可靠,就令他前往魏州(今河北大名)安排。魏州,是李從厚稱帝前的藩鎮治所。李從厚此舉是想回到"老根據地",再作打算。但他沒有料到李從珂的傳單已經生效。那時節,一班文武只認長槍大戟,盂漢瓊早已看出李從厚不是李從珂對手,根本就不搭理李從厚。李從厚萬般無奈,夜半三更,出洛陽,向魏州逃亡。
當時跟隨他的只有"百騎"。他在洛陽出元武門時,看到控鶴指揮使慕容遷,對他說:"你還是有不少兵馬的,帶著控鶴禁軍,跟我走!"慕容遷一臉嚴肅,鄭重答應道:"無論生死,臣都會跟著陛下!"但是等到大駕剛剛出城,慕容遷迅即關閉城門,沒有跟隨閔帝李從厚。
李從厚再想進城,也不可能了。這個慕容遷,是李從厚至為親信的武官,到了這個地步,卻毫無救駕之心。
史稱"臨危如是,人皆惡之",面臨皇上的危機采取這樣的陰冷態度,人人都對他有了厭惡。但厭惡歸厭惡,人心離散倒是真的,故為《資治通鑒》作注的胡三省據此評論道:"史言自古以來,眾叛親離未有甚于此時。"李從厚心里涼了半截。而那"百騎"又在路上跑了一半。潞王繼續東進,朝廷的大將藥彥稠、安從進等人先后投降。安從進更作為內應,幫著潞王做了輿論宣傳和清場工作。潞王李從珂進入京師的道路已經越來越順利了,九五之尊已經指日可待。閔帝李從厚則在逃亡中到達衛州(今河南汲縣)。這時,他遇到了一支勁旅。
遇皇輦石敬瑭圍殲
開始不辨番號,只見這支部隊遇到皇上的車隊居然不躲避,李從厚左右還端著朝廷的架勢叱責他們沖撞皇家輿輦。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鎮州節度使石敬瑭。鎮州,就是石敬瑭剛剛改封的藩鎮河北正定成德軍。石敬瑭聽說宮中有變,正帶著隊伍"勤王",半路見到皇輦,也趕快下馬在路旁拜舞,行君臣大禮。李從厚也下馬拉著石敬瑭痛哭流涕。
此際,李從厚還不忘記石敬瑭的太太長公主是自己的妹妹,于是打出了親情牌,他對石敬瑭說:"李從珂這家伙為害社稷,宮中大臣也背叛了我,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長公主告訴我來見你,共謀社稷大計。"石敬瑭說:"這里是衛州地盤。我早就聽說衛州的王宏贄對國家往事非常熟悉,有謀斷,我就去見他,一起來商議大事。"說罷,就快馬加鞭,去尋王宏贄。李從厚大喜,他認為這下有了救兵了!于是不打算再去魏州,而是企圖依托石敬瑭干掉李從珂,東山再起。于是安靜地在驛亭之內等消息。石敬瑭見到王宏贄就說:"主上流亡至此,出于危機之中,我等都是他的親戚下屬,事已至此,何以圖全?"這一番話,道出了五代十國時期的權貴特色--他們沒有價值,只有利益。君王遇難,按照君臣大義,自有不必猶疑的安排,但石敬瑭道出的意見卻是:"何以圖全",怎樣能有一個保障我等不受損失的安排!這等格局,唐末以來比比皆是,可以稱為"亡天下"--天下正道已經沒有多少人恪守,給未來的大宋帶來了難題。趙匡胤一生要解決的四大難題之一就是"天下淪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