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從榮李從厚李從珂(3)
- 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全3冊)
- 金綱
- 5503字
- 2015-01-26 17:05:42
王宏贄聞聽石敬瑭這一番話后,有了細密的算計。他說:"天子躲避夷狄,古也有之。但皇室在奔迫之中,應該有文武大臣、國之重寶、天子儀仗等跟隨。只有這樣,我等武夫供奉君主,能夠感覺到朝廷尚在,并不覺得社稷已亡。太尉你從天子身邊來,看這位天子,帶來了多少重臣、近臣?是否有國之重寶、天子儀仗等?"石敬瑭老實答道,這些都沒有,一共也就五六十騎。王宏贄道:"大樹將倒,一根繩子是維系不了的!現在皇上就這五六十騎奔竄而來,無將相一人擁戴跟從,氣數已盡,沒啥前途啦!古人所謂"蛟龍失云雨",說的就是這個境遇啊!我知道的是,現在六軍將士都在李從珂府邸,太尉您就是國戚,也無可奈何了!"石敬瑭想想也是,心下有了決斷,于是與王宏贄一同到驛亭來謁見后唐皇上李從厚,同時派出大兵圍住了驛亭。
驛亭坐定后,石敬瑭召來諸將和李從厚的隨從,一起"討論"未來安排。眾人不知就里,石敬瑭就用王宏贄的一番話來問流亡朝廷諸人:"你們既然從京師來,國之重器,玉璽、儀仗,以及文武大臣在哪里?"李從厚在旁邊聽著,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跟隨李從厚的弓箭庫使(保管弓箭器械的倉庫管理員)沙守榮等人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懷著一腔忠烈之氣,上前說道:"現在的主上乃是昔日明宗的愛子,太尉您也是明宗的愛婿,既然同享富貴,理應休戚與共!主上顛沛流離到此,你本應與眾商討恢復大計,不料卻索要文武大臣、國寶、儀仗!你是想以此為借口,打劫天子嗎?嗯?"說著,抽出佩刀就去刺殺石敬瑭。石敬瑭手下的親兵頭領陳暉(相當于警衛團長)出劍捍衛,沙守榮與陳暉獨斗幾個回合,不勝,戰死。
石敬瑭的牙將劉知遠等人,隨即將李從厚的隨從五十余人全部誅殺,只留下當今天子在驛亭,派人看守。
宰輔之論與禽獸行
閔帝李從厚逃出京師后,后唐帝國的首都,一時無主。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帝國精英憑借自家識見的高低有了一次表演。馮道、劉昫、李愚仨宰相,一早來上朝,到了端門,聽說皇上已經"北走",知道國家終于出了大事。馮道、劉昫準備打道回府。李愚發表了一番議論:"天子出走,我們這些宰輔大臣未能參與謀劃。現在,太后還在宮中!天子不在,太后當國。我們應當到中書省政事堂,派小黃門太監去聽取太后意見:現在究竟怎么辦、如何進止?得到太后意見后,我們再回自己的宅第,這是人臣大義啊!"李愚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不能在國家沒有天子的時候,撂挑子不管事;天子雖然不在了,但太后還在,按照"習慣法",我等應該在天子缺席時,去請示太后。這是"人臣大義"。
馮道說:"主上丟了江山社稷,已經沒有君主;我們作為人臣,只能侍奉君主;沒有君主,就去入宮,恐怕不合適。再說,潞王已經到處張貼榜文,大事如何,尚不可知,我等不如回去聽候命令。"馮道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只認天子,但丟了江山的天子屁也不是,所以,現在沒有了天子;而沒有天子,我等進宮不合適--萬一有事說不清。現在潞王要進京,我等就得回去等著,看看日后有啥來自天子的命令,再說。言下之意,就是承認了潞王武力篡權的合法性。
馮道說罷,不等李愚回應,便往自家府邸走去。回家途中,路過天宮寺,這時京城巡檢使、公安局局長安從進派人追來告訴他說:"潞王已經加速趕路,奔京師而來,很快就要到了。相公您應率百官到城西去迎接。"馮道聞言,便在寺中停下來,就地召集百官。大秘書中書舍人盧導也來到了。馮道對他說:"我在這里等待舍人先生很久了,現在最急需辦的事,是要準備一篇"勸進"的文書。勸諫潞王盡快即位為我朝新任天子。這事你來做最合適,請馬上起草。"盧導說:"潞王入朝,百官列班迎候也就可以了;即使有廢立之事,也應聽太后的敕令。我等豈能倉促之間這么草率就勸進呢?"馮道這時說了一句四字名言:"事當務實。"辦事應從現實出發。盧導不同意,反駁他說:"現在天子在外,吉兇未卜。哪有天子在外,人臣卻突然勸進另一個人來進皇帝大位的事啊!你老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果潞王來了,人家不想做天子,人家堅持臉朝北做大臣,然后用君臣大義責備我們,我等將用什么話來回應?我看您不如率百官進謁宮門,給后宮送進名帖問安,聽從太后的進止意見,那樣便去留兩善了。"馮道還未及回答,安從進又派人來催促,并說:"潞王已經來了。太后、太妃已派遣宮中使者去迎接慰勞了!百官怎么還不盡快列班迎候?"馮道等人趕緊朝宮中走去。到了宮中一看,潞王還未到達。馮道、劉昫、李愚就停在上陽門外小憩。
盧導又從他們面前經過,馮道又召他來談剛才的話題。意思還是要他草擬勸進文。盧導對答如初。
李愚同意了盧導的意見,并自責說:"舍人說的話是對的。我們這些人的罪過,太多了!已經擢發難數(就是拔下頭發來數也數不盡了)!"這一段應答特別能夠見出五代時精英士人心態,讀懂這三位當朝宰輔的意見,也就特別能了解那時精英人物的價值觀,也因此更能理解趙匡胤收拾人心,推演"天下"文明的良苦用心。
《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有一議論,可見傳統知識分子的意見:有人會問:馮道、李愚、劉昫之論,在新舊君主更替之際,誰的意見比較合乎道義?我要說:都不合道義。譬如一群奴才侍奉主子,家主死了之后,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養子(如李從珂),一個是親子(如李從厚),二子爭奪家政,最后養子勝利,而親子失敗。一個奴才說:"都是主人的郎君,我等可以跟從勝利者,去輔助他就可以啦。"說這話的人就是馮道。一個奴才本來也想輔助這個勝利者,但他不敢明白表示,就說:"我認為應該聽聽主母的意見,主母說輔佐誰,我們就輔佐誰。"說這話的人就是李愚。那么盧導的意見又怎么樣呢?我說:盧導不肯草寫"勸進文",這是對的;但他的持論,卻與李愚相近,不過是從太后那里拿到肯定意見再來公開輔佐潞王而已。但是這樣的時刻,對于宰輔馮道、李愚而言,他們應該怎么辦才是對的呢?我說,就如漢代人所議論的那樣:"主在我在,主亡我亡"。但這還不過是下下策,不能盡符合道義啊!真正符合道義,還是要回到孔夫子那句話:"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如果社稷危機不能扶持,江山傾覆不能挽救,那還用宰輔干嗎!明乎這個道理,就知道,為相者,貴在持危扶顛,不是以盡忠死節為貴也!
胡三省這一番話從宰輔功能分析,認為這幾位宰輔都沒有盡到自己"持危扶顛"的職責,事實上就是批評他們:當江山社稷已經傾覆之后,宰輔已經沒有前途可言,馮道、李愚不能以身殉國,還都不過是貪戀權祿之徒。
但我愿意在這里為李愚做一次聲辯:亂世中,駑馬戀棧,是常情;同樣面臨邦國變局,戀棧中,宰輔失職,他人全無"恥感",只有李愚有過自責,認為失國之罪"擢發難數"。竊以為,有此一點"恥感",與馮道那種看似全無心肝的"事當務實"姿態比較起來,還不失為一點微薄的"士風"。
大環境道義沉淪中的一點羞愧,并不輕松。這之中,最嚴重的是馮道。他那四字名言,也許有完成軍政"實然"條件下的平衡功能,但在此時此地的講述,場合不對,失去了話語宣稱的"妥當性"。因為,在這個君王交替的重大歷史時刻,"事當務實",按其邏輯和語用展開,已經看不到星點"士大夫"的風尚,全是駔儈交易中的利益(而非價值)計較。船山先生對此有議論,批評馮道,堪稱入木三分,值得了解。我這里選一部分略作梳理,原文載《讀通鑒論》中:李從珂篡位,馮道即命快快草擬"勸進文書",盧導要等太后命令,而馮道居然說:"事當務實。"有這樣一句話,馮道一輩子為天地不容之惡全都暴露出來。所謂"實"是什么?是禽心獸行所以用來依據的東西而已!好比說好吃的東西,好看的女人,活著的人去享用,都是可以理解的"實",但沒有東西吃的時候,扭著兄長的胳膊去搶食,沒有老婆愛的時候,搶個年輕的少女去共寢,能美其名說:我這是"務實",不愿意為虛名所阻礙嗎?所以說,"義",用來制約人心惡欲,就是"名義";"節",用來規劃天理范圍,就是"名節";"教",用來合理宣泄人性,就是"名教"。名義、名節、名教,可見"名"的用處是很大的。……賢者拋棄了"名",只要一"務實",就會陷入輕薄淺陋,戕害天理,滅絕圣賢之風和儒家名教。何況當此國家危急、君王困頓之際,邀買富貴貪生怕死,不體恤君王父老的死亡覆滅,卻說什么"務實"--他的惡,還有個頭嗎?馮道這里說的"務實",是天理所不能容的!……按照他這話的意思,天下人都應開始關心自己的錙銖小利,求得片刻的安寧,蒙面喪心,上不知道有國君,內不知道有父母,公然以貪婪猥瑣無賴趨利縱欲之情,毫不害臊地堂皇告知天下,理由呢,就是欣然自得的那句話:我務實,我才不為虛名所誤呢!這樣,父母死亡,就往大溝里一扔,說"我本來就沒有以禮葬親的心,這是"務實",我不要冒那個所謂"孝"的虛名!"盜賊挖人家的墻腳去偷鄰居的糧食,說"我就是想得到那家的糧食,這是"務實",我不想得到那個所謂"廉介"的虛名!"這樣,豈不人人都成了禽獸!還有什么能讓人有所忌諱的呢?所以要說:只"務實"而不知有"名義""名節""名教"之"名"的人,就像豬狗一樣,有了骯臟的食品就可以吃飽肚子,就像麋鹿一樣,不分輩分在一起茍合就可以生崽子。馮道的惡,超過了商紂王,他這種理念的禍害嚴重,超過了盜跖。
生當明末清初的船山先生,這一段話,對于提振人心、恢復道義天下,有很深切的時代關懷。值得今日關心"天下興亡"的朋友給予注意。
但馮道不是個簡單人物。因此,關于"事當務實",還值得繼續分析。
洛陽市民痛責兵痞
且說李從珂。這位鳳翔鎮的藩王,在眾位不知廉恥的宰輔和大臣的擁戴中當了后唐的新任也是最后一任皇上,史稱"末帝"。他改元當年為清泰元年,故史家也稱之為"清泰帝"。
當初李從厚賞賜將士對付李從珂,李從珂也同樣賞賜將士對付李從厚。李從厚的洛陽兵沒有打到鳳翔,李從珂的鳳翔兵卻打下了洛陽。李從珂當初就對鳳翔將士們許諾:等到攻克洛陽,每人賞銀一百貫。但攻克洛陽后,卻找不到這么多的錢財賞賜將士。李從珂召來執政官,對他們說:"軍不可不賞,人不可不恤,今將奈何?"軍隊不能不賞賜,百姓不能不體恤,這事怎么辦好?執政官無奈之下提出建議:可據房屋來籌措,不論士庶自己居住或是租賃居住,必須預先上繳五個月的租金。李從珂同意。但即使如此,財務官們也總共才收上來六萬。李從珂大怒,把輸送財貨不得力的財政官員都關進大獄,在臨時軍管中,督促各級財政官員繼續到民間搜斂錢財,不然,他無法完成給鳳翔兵的承諾。而無法兌現承諾,鳳翔兵要是鬧起來,可不是耍的。這樣一來,財務官和京師士庶有人被逼得走投無路,上吊、投井的很多。但鳳翔兵們在大街上游蕩,都有一種得意之色。洛陽有膽大的市民就聚在一起,指責這些兵痞道:"汝曹為主力戰,立功良苦,反使我輩鞭胸杖背,出財為賞,汝曹猶揚揚自得,獨不愧天地乎!"你們這幫家伙,為皇上玩命打仗,立功也確實不容易;但你們打仗,反而讓我們老百姓挨鞭子、受棍杖,還要我們出錢給你們做賞金!你們這幫家伙,還揚揚自得!上有天,下有地,難道你們就不知愧對嗎?
這是整個五代史上,士庶自發地起來"維權"的一次義舉。史料中沒有留下兵痞們的反應,應該是沒有過激行為。
我很看重此一記錄簡略的"維權"事件。國庫已被李從厚賞賜將士分光,李從珂有點著急,趕緊從宮禁中搜索倉庫舊藏和各州道的貢獻,最后,太后、太妃也都將自家的"器服簪珥"(日用器物、名貴服裝、各種飾物等)貢獻出來,作價后,也不過二十萬貫,勉強夠賞賜兩千人左右。按當時最低數值,李從珂需要五十萬貫。
李從珂召見當時的樞密直學士李專美,責備他道:"你是以才干聞名的人。但事到臨頭,卻不能為我謀劃做好這件事!你留著那些才干準備往哪里用?"李專美謝罪說:"為臣很是駑劣蠢笨,陛下提拔任用我太快了,我這官做得過分。但是軍賞不足,這還真不是臣的責任。此事我很認真想過。多年來,藩帥們賞賜很頻繁,幾乎成為流行風尚,士兵們因此而驕縱。后來隨著國家用度太多,修建陵墓啊、出征打仗啊,這些都導致國家儲備越來越枯竭。這樣即使有無盡之財物,也不能滿足驕卒之心思。所以陛下在國家危困時,才拱手而得天下。如果李從厚等人沒有這樣的弊政,陛下您得天下要麻煩得多。
說起國家存亡,實在是不能專靠賞賜,而在于修治法度,建立紀綱。要靠制度管理。陛下如不改前朝覆亡的老路,臣擔心只能困擾百姓,國家存亡可很難預料啊!現在,國家財力擺在這里,就這點東西,應據現有條件平均分給大家,不一定要履行當初許諾。"李從珂想了想,認為他講得對。于是下詔:禁軍在鳳翔歸附的,將軍們各賜馬兩匹、駱駝一匹、錢七十貫;下至軍人賜錢二十貫;在京城的賜錢十貫。
詔下,軍士很不滿意,當時就有流言說:"除去菩薩,扶立生鐵。"這意思是說原來的皇上李從厚還比較寬仁軟弱,像個菩薩;而眼下這位李從珂皇上,卻剛強嚴苛,像塊生鐵;現在把菩薩推倒了,扶起了一塊生鐵。還不如以前呢!早知這樣不干這趟買賣了!
李專美這個意見卻是有道理的。而且從效果來看,雖然沒有滿足所有的將士,卻免除了洛陽市民的鞭笞之苦,也算一個功德。
孟漢瓊之死
李從珂宣布廢黜李從厚為鄂王。又秘密派遣王宏贄的兒子,時任殿直(朝堂值班的武官散員)的王巒到衛州去殺害李從厚。
這時王宏贄已經將被廢掉的皇帝轉移到衛州的官廨。王巒帶了藥酒去見李從厚。閔帝李從厚知道有毒不肯喝,逡巡之際,王巒發個狠,就令人用布帛擰成繩子將后唐皇帝李從厚就地勒死。亂世中,庶民們往往死得潦草,如同雞犬,但是身為帝王,死相也往往并不好看。
王巒回京復命,又到后宮殺死了李從厚的皇后和他的四個兒子。那位宦者孟漢瓊,也被李從珂殺掉。孟漢瓊,唐末時就在地方藩鎮做了小宦者,明宗李嗣源鎮守常山時,他得以侍奉左右。累遷至宣徽南院使。后來又侍奉李從厚。李從厚認為他是前朝元老,對他更有恩寵,短時間內,就給他加官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