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混一禮俗:元代國家祭祀研究作者名: 馬曉林本章字數: 4613字更新時間: 2024-12-27 18:17:05
二 灑馬湩
在元代國家層面,以竿懸肉的儀式、主格黎之名皆不見于記載。元朝祭天儀式的最重要特征是灑馬湩(馬奶子、馬乳酒),史稱“凡大祭祀,尤貴馬湩”(41)。馬湩,又稱馬奶子、馬奶酒,是用馬奶發酵而成的酒精飲品。(42)《元朝秘史》記載了“撒出里”(sa?uli)一詞,旁譯“灑奠”,詞根為sa?u-(灑),總譯作“將馬奶子灑奠了”。(43)可知蒙古語中稱灑馬湩時用灑這一動作即可,無須提及馬湩,因此灑奠用馬湩是蒙古習俗中的一種常識。
蒙古統治者的灑馬湩祭天儀式,最早出現于成吉思汗時期。《元朝秘史》第103節記載,年輕的帖木真(成吉思汗)遁入不兒罕山,逃過仇敵追殺后,感不兒罕山遮救之恩,念誦了一長段祝詞,解帶掛在頸上,摘帽掛在手上,一手捶胸,向日跪拜九次,將馬奶子灑奠了。(44)波斯語史書《世界征服者史》與《史集》記載,成吉思汗在1219年出征花剌子模之前,獨自登上山頭,解帶掛在頸上,脫帽,以臉朝地,祈禱三天三夜,祈求上天護佑。(45)《史集》還記載,成吉思汗出征金朝之前,施行了相同的登山祭祀活動。(46)天(騰格理)給予成吉思汗護佑、福蔭,是汗權的源頭,也是大蒙古國意識形態的核心。(47)在儀式中,成吉思汗本人直接向天祝告祈禱,無須借助薩滿巫師。成吉思汗即位后,處死了有威望的薩滿巫師闊闊出(稱號帖卜·騰格理),(48)標志著成吉思汗將汗權、巫權合一,統合了對天命、天意的解釋權。(49)祭天宣示了天對汗的直接護佑,成為國家層面最重要的禮儀。到元代,灑馬湩祭天是“皇族之外,無得而與”(50)。將祭天儀式限定于黃金家族內,也就是將天命與成吉思汗血統捆綁在一起。
大蒙古國的祭天儀式之所以不是主格黎而是灑馬湩,應該考慮三重因素。第一,成吉思汗崛起前的蒙古諸部文化多樣,祭天儀式可能并不相同,不止一種。第二,灑馬湩儀式可能對于成吉思汗而言有特殊意義。成吉思汗年少時,父親遇害,部眾散去,母親參加燒飯祭祖時沒有分到祭余的胙肉,被氏族拋棄,生活貧苦,(51)再未參加氏族的祭祀活動。這種境況有可能促使成吉思汗家族采用新的儀式。第三,新儀式可能與成吉思汗建立新政權、新意識形態有關。學者從宗教發展的角度考察,認為人類宗教的發展最初是泛靈崇拜,然后產生主神崇拜,最終演變為一神教,長生天信仰屬于主神崇拜;從社會與宗教的關系考察,隨著社會階級的分化,神也有了高低之分,最高的神與汗權相結合,成為統治者宣揚合法性的工具。(52)在草原的歷史上,天的觀念也在發展演化。匈奴、突厥、回鶻、蒙古等北方民族皆有“天”(Tengri)的觀念,(53)但“長生天”(蒙古語M?ngke Tengri)觀念則是蒙古人獨有的。據學者統計,在《元朝秘史》全書中,“騰格舌理”(Tengri)共出現42次,其中與m?ngke連用為“蒙客·騰格舌理”(長生天)的例子全部出現于成吉思汗即位以后的敘事中。(54)長生天觀念適應于新興的大蒙古國大汗的至高權力。(55)灑馬湩是祭祀長生天的儀式,是天授汗權的直接象征,是大蒙古國意識形態的最核心表征。
大蒙古國的灑馬湩祭天,分為因事灑馬湩、歲時灑馬湩兩種。
前述成吉思汗出征花剌子模、金朝之前的登山祭天,屬于因事祭天。窩闊臺合罕在位第八年(1236),派遣拔都等西征。《史集》記載,拔都面對勁敵不剌兒人時,“按照成吉思汗的習慣,登上山頂,晝夜恭順地向神呼吁哀告”(56)。《世界征服者史》記載,拔都與匈牙利軍隊決戰之前,登上一個山頭,一天一夜,除了禱告和嘆息外不跟任何人說話。(57)拔都遵循成吉思汗的做法,在大戰到來之前舉行祭天禱告活動。
歲時灑馬湩祭天,是每年的例行活動,主要舉行于春季至秋季,但具體日期不固定。關于蒙哥汗祭天,《元史》載,憲宗二年(1252)秋八月八日,祭天于日月山;四年(1254),會諸王于顆顆腦兒之西,乃祭天于日月山;七年(1257)秋,駐蹕于軍腦兒,釃馬乳祭天。(58)1254年上半年,魯布魯克(William of Rubruck)在蒙哥汗廷。他記載:“陰歷五月九日,占卜者們集中所有的白母馬,把它們獻祭。基督教士們不得不帶著香爐參加。然后他們把新忽迷思灑在地上,并在當天舉行盛大宴會,因為他們認為它們當時是初嘗忽迷思……”(59)魯布魯克記日,基本上遵循西方歷法,但此處卻用到了一個少有的記日方法“陰歷五月的第九日”(拉丁文nona die luacionis Maii)(60)。伯希和指出,魯布魯克全書在指稱“月份”時使用了兩個不同的詞:luna和lunatione(luacionis),前者與英文的month可以直接對應,對應西方歷法的月,后者則是魯布魯克用以指稱回鶻—蒙古歷法的月。(61)因此,魯布魯克此處指的是陰歷五月九日,相當于西歷5月26日。
忽必烈為藩王時,春、秋率麾下灑白馬湩祭祀。張德輝(1195—1274)親睹其事,記載:“至重九日,王帥麾下會于大牙帳,灑白馬湩,修時祀也。其什器皆用樺木,不以金銀為飾,尚質也。……四月九日,率麾下復會于大牙帳,灑白馬湩,什器亦如之。每歲惟重九、四月九,凡致祭者再,其余節[日]則否。”(62)姚從吾先生指出,蒙古祭天日期不固定,張德輝1248年在忽必烈帳下所見祭天恰好在四月九日,引起了他過分的注意。(63)
忽必烈即位后,中統二年(1261)四月八日,躬祀天于開平(元上都)西北郊,灑馬湩以為禮,(64)“皇族之外,皆不得預禮也”(65)。元代真定人侯克中(約1225—1315)《馬乳》詩有“草青絕漠供春祭”(66)句,反映的也是春季的灑馬湩祭祀。關于元朝的春季灑馬湩祭祀,雖然缺少直接記載,但有旁證。《元史·馬政》載:
車駕行幸上都,太仆卿以下皆從,先驅馬出健德門外,取其肥可取乳者以行,汰其羸瘦不堪者還于群。自天子以及諸王百官,各以脫羅氈置撒帳,為取乳室。車駕還京師,太仆卿先期遣使征馬五十醞都來京師。醞都者,承乳車之名也。既至,俾哈赤、哈剌赤之在朝為卿大夫者,親秣飼之,日釀黑馬乳以奉玉食,謂之細乳。每醞都,牝馬四十。(67)
醞都,司律思還原為ündür,涂逸珊( Togan)還原為?ndür,(68)其波斯文形式ūndūr/ūndur(
/
),最早見于拉施特《史集·部族志·克烈》記汪罕祖父時代史事。拉施特解釋道,醞都是指用皮子縫成的載于大車上的一種特別龐大的袋子,每袋可裝五百“曼”馬湩。(69)醞都本義是載于車上的革囊,引申為承乳車之名。據《元史·馬政》,每一醞都為四十匹牝馬。每年秋季從上都返回大都時,太仆卿征調五十醞都,合計二千匹牝馬。馬可·波羅記載,忽必烈大汗養了一萬多匹白牝馬,用以取乳。(70)元朝皇帝每年從大都前往上都的時間雖然并不固定,但大致在二月到四月之間。(71)這正是春季。數以千計的牝馬被驅趕到大都健德門外,經過揀選淘汰之后,供天子以及諸王百官取乳。取乳的具體地點在大都還是上都,史料記載不明確。但伴隨著春季取乳,應該有灑馬湩祭祀。
元代秋季也有高規格的灑馬湩儀式。馬可·波羅記載,七月二十八日,忽必烈大汗取白牝馬之乳,灑于地上,祭祀日期由“占星家與偶像教徒”決定。(72)熊夢祥《析津志》載:
上京于是日(引者案,七月七日)命師婆涓吉日,敕太史院涓日,灑馬戾(疑為“妳”字之訛),灑后車轅軏指南,以俟后月。……是月(引者案,八月)也,元宰奏太史、師婆俱以某日吉,大會于某處,各以牝馬來,以車乘馬潼(湩)。(73)
《析津志》又記“于中秋前后灑馬奶子”(74)。順帝時楊允孚亦記:“每年八月開馬奶子宴,始奏起程。”(75)這就是馬可·波羅所記元朝皇帝起程離上都前的灑乳祭祀,皇帝親臨主持,每年的祭祀日期由太史和薩滿巫覡選定。綜上,我們已經知道元朝春、秋舉行祭天儀式。
關于元代灑馬湩祭祀,最有名的一條史料是《元史·祭祀志·國俗舊禮》載:
每歲,駕幸上都,以六月二十四日祭祀,謂之灑馬奶子。用馬一,羯羊八,彩段練絹各九匹,以白羊毛纏若穗者九,貂鼠皮三,命蒙古巫覡及蒙古、漢人秀才達官四員領其事,再拜告天。又呼太祖成吉思御名而祝之,曰:“托天、皇帝福蔭,年年祭賽者。”禮畢,掌祭官四員,各以祭幣表里一與之;余幣及祭物,則凡與祭者共分之。(76)
《國俗舊禮》在《祭祀志》最末,很可能是《元史》二次纂修時補入的,反映的應是元中后期的情況。
今井秀周認為,《元史》漏記了六月二十四日灑馬湩的祭場、祭壇。他舉證匈奴、烏丸、鮮卑、契丹、女真、滿洲等北方民族祭祀皆圍繞著樹或木舉行,從而推測蒙古灑馬湩祭祀儀式中豎立木柱,灑酒是圍繞著木柱進行的。(77)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將主格黎、灑馬奶儀式合二為一了,但缺乏史料支撐。如上所述,元代國家灑馬湩祭天儀式的雛形可追溯到成吉思汗時期。成吉思汗獨自登山拜天,沒有豎立木柱的跡象。因此我們仍然認為,主格黎、灑馬湩是兩種儀式。
在六月二十四日儀式中,皇帝并沒有親臨。其祭祀祝詞為:“托天、皇帝福蔭,年年祭賽者。”蒙元時期無“天皇帝”或“天可汗”之例,故應斷開,作“托天、皇帝福蔭”。此即元代官文書冒頭的“長生天氣力里,皇帝福蔭里”(蒙古語:M?ngke tengri-yin ku?un-dur qa’an-u su-dur,今譯:靠長生天的氣力,托皇帝的福蔭)的簡要寫法。值得注意的是,蒙元時代圣旨的冒頭是“長生天氣力里,大福蔭護助里,皇帝圣旨”,而懿旨、令旨、法旨的冒頭是“長生天氣力里,皇帝福蔭里,××懿旨/令旨/法旨”。(78)也就是說,在皇帝缺席的情況下,才要使用“皇帝福蔭里”。以此觀六月祭祀的祝詞,可知皇帝并不親臨。
今井秀周認為,忽必烈以后的皇帝因信仰藏傳佛教,對薩滿教的灑馬湩祭祀失去了興趣。(79)今井秀周只看到了《元史·祭祀志·國俗舊禮》六月二十四日祭祀這一條史料,誤以為這是忽必烈以后唯一的灑馬湩祭祀,于是推論從大蒙古國到元朝灑馬湩祭天的時間從春季改為夏季。實際上,直到元中后期,夏秋季節也一直有不止一次灑馬湩祭祀。
拉契涅夫斯基(Paul Ratchnevsky)將《元史·祭祀志》所載六月二十四日灑馬湩條全文譯為德語,并用《魯布魯克東行紀》、《馬可·波羅行紀》以及蒙古口傳文獻對進行了注解。拉契涅夫斯基指出灑馬湩祭祀有季節性遷徙祭、馬駒斷奶祭(gegün-ü sün-yi sa?uli)兩種,(80)而六月二十四日祭祀與這兩種祭祀都無關。(81)可惜他沒有解決這一疑問。
關于六月二十四日這一日期,可以參考的是民俗資料。今內蒙古鄂爾多斯地區每年有馬奶節,又稱夏季淖兒大宴,(82)蒙古語稱為珠拉格(Julaγ),主要由祭祀儀式和賽馬活動組成。范立漢(Albert Felix Verwilghen, 1916—2000)在鄂爾多斯杭錦旗所獲儀式抄本記載,珠拉格舉行時間是六月十五日。(83)田清波記載,鄂爾多斯珠拉格舉行于每年夏至日隨后的吉日。(84)珠拉格儀式抄本稱儀式的創造者為成吉思汗。(85)司律思對鄂爾多斯珠拉格儀式抄本做了細致研究,認為鄂爾多斯的儀式并非源于元朝皇家,而是更古老的習俗,很可能是許多游牧部族所共有的。(86)如《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錄》載,吉利吉思以東、謙河之北的民族烏斯(Urs),“其俗每歲六月上旬,刑白馬牛羊,灑馬湩”(87)。帕拉斯(Peter Simon Pallas, 1741—1811)在他的西伯利亞調查報告中記載:“韃靼人最莊嚴的節慶在jun即春季,西歷6月的那個月,他們稱之為ulu schilker ai。”(88)案,蒙古語jun為夏季,帕拉斯誤譯為春季。而ulu schilker ai即突厥語ulugh silgai ai,義為大熱月。西伯利亞突厥民族將一年中最熱的三個月份叫作小熱月、大熱月、熱月。(89)大熱月是夏季的第二個月。因此帕拉斯所記祭祀日期是夏季的第二個月。現代柯爾克孜族馬奶節,在每年入夏后雙子星在天空正西方第一次出現的第二天,相當于公歷5月22日,從這一天開始生產和食用馬奶。(90)哈薩克族馬奶節(Qymyzmudunruq),又稱豐收節、馬奶酒會,不定期舉行,一般在公歷5月下旬至6月中旬,氏族同吃同飲,伴有賽馬等娛樂活動。(91)綜上可知,六月二十四日應該與游牧民族夏季的馬奶節有關。
總之,元代灑馬湩祭天可以分為因事而行、歲時例行兩種。歲時例行灑馬湩祭天植根于游牧民族自古以來的生活習俗,在春、夏、秋季節舉行。每年春、秋換季時節是遷徙祭,夏季灑馬湩祭天則與牝馬產乳、馬駒斷奶的牧業習俗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