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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主格黎

主格黎祭祀是史料所見蒙古人最古老的祭祀儀式。《元朝秘史》第43—44節述成吉思汗十世祖孛端察兒死后(推測時間約為10世紀),其庶子沼兀列歹被家人懷疑血統不純。沼兀列歹以前參加主格黎祭祀,這時從主格黎祭祀處被逐出。(7)

第43節:

第44節:

第43節引文直譯為:沼兀列歹以前參加主格黎。第44節引文直譯為:(沼兀列歹)被驅逐出主格黎。

主格黎,旁譯“以竿懸肉祭天”。以往學術界對其詞源、含義的討論已經很多,這里不一一重復。關于其詞源,各家看法不一。有學者認為其詞源可能是古代突厥語(義為向上、往上、上面)一詞,也有學者認為與《元朝秘史》272節(義為詛咒)的詞根同為。(8)最重要的是,學者揭出布里亞特語中的一詞,(9)指祭祀中懸掛在竿上的帶有頭和四蹄的動物毛皮。(10)這個詞無疑就是主格黎,只不過詞義由祭祀名稱轉為專指祭品。因此《元朝秘史》旁譯所謂“以竿懸肉”,是對祭祀竿上祭品的泛稱。

關于主格黎的祭祀對象,學界看法亦不一致。據娜仁格日勒整理,國內外學界的主要見解有十種之多。主要有兩派,一種觀點以海涅什(E. Haenisch)、江上波夫為代表,認同《秘史》旁譯,認為主格黎祭祀對象是天。另一種觀點主要依據逐出主格黎即逐出氏族,認為主格黎是氏族的祭祀,因而主格黎也祭祀祖先,持此觀點的有村上正二、札奇斯欽等。其他的一些觀點皆為不同程度調和二說者。(11)札奇斯欽在1979年出版的《蒙古秘史新譯并注釋》中認為主格黎是全氏族成員對其氏族神或祖先的祭祀,并且似乎將主格黎與《秘史》第70節的亦捏魯(燒飯祭祀)等同了起來。(12)實際上,亦捏魯在《秘史》旁譯、總譯中為“祭祀祖宗”,與主格黎不可等同。札奇斯欽后來在1980年《蒙古史論叢》以及1987年出版的《蒙古文化與社會》中,又有如下表述:“祭天或祭祖,有時用以肉懸竿之禮,蒙古語稱為‘主格黎’?!?a href="../Text/chapter009.xhtml#jz_1_64" id="jzyy_1_64">(13)案,后書是札奇氏對自己1979年英文著作的修訂譯本,英文原書中稱主格黎為a ritual associated with ancestral veneration,(14)與其1979年對《秘史》的譯注觀點相同。札奇斯欽前后觀點不一致,且沒有展開討論。村上正二將主格黎譯為靈廟,主張祭祖之說,(15)然而村上所揭的資料中也存在祭天與祭祖并存的情況,至于孰先孰后、孰重孰輕恐怕難以辨清。娜仁格日勒以村上正二的研究為基礎,提出主格黎最先用于祭祀祖先,后來用于祭天,有時并用,由祭祖到祭天的轉變,是由于氏族的不斷聯合、擴大,需要一個更廣泛的共通性的崇拜對象。(16)娜仁格日勒為給自己的觀點尋找支持,詳細分析了祭品的樣式以及懸于樹上的文化背景。盡管如此,她的主要觀點仍限于猜想層面,主格黎演變的時間軸線比較模糊,缺乏足夠的歷史依據,難以準確定位。

綜上,學者之所以提出主格黎祭祀的對象不是天而是祖先,理由是逐出主格黎即逐出氏族。但是,僅這個理由不足以否定《元朝秘史》旁譯。主格黎之類的祭祀,在古代阿爾泰民族中頗為普遍。梅維恒(Victor Mair)結合文獻和考古資料指出,以馬為犧牲懸于桿上的做法,在匈奴、鮮卑時期即已存在。(17)羅新認為,北魏、遼、元、清代神桿祭祀證明了內亞傳統的連續性。(18)這種儀式在祭天的同時,也祀祖先或其他神靈。如遼朝帝后在木葉山殺牲,體割,懸樹,祭祀天神、地祇。(19)10世紀阿拉伯旅行家伊本·法德蘭(Ibn Fadlān)見到突厥人在葬禮上殺馬吃肉,將馬的頭、蹄、皮、尾懸于樹上。(20)13世紀到蒙古的西方旅行者柏朗嘉賓(John of Plan Carpin)、魯布魯克(William of Rubruck)以及亞美尼亞史家祁剌柯思(Kirakos of Ganjak)都記錄了蒙古人葬禮上懸馬皮于竿的儀式。(21)波伊勒指出,葬地已有獻給祖先的祭品,而竿上所懸馬皮獻祭的對象是天。(22)波伊勒后來又撰文進一步指出,懸馬皮于竿是不太顯貴的蒙古人的墓葬祭禮,是從突厥人那里借來的。(23)金朝重五重九拜天,薦食物于架上,(24)是否祭祀其他神不清楚。而滿洲的情況有明確記載。清宮設立堂子祭天,懸肉于神桿,大祀當天也要在堂子設靈位祭祀祖宗。(25)總之可以認為,在這些祭祀中,祭祀對象往往同時包括天、祖先甚至其他神靈,將祭品高懸的目的顯然是奉獻給天。因此,主格黎本質上是祭天儀式,而祭祖的功能是次要的。

在主格黎祭天儀式中,樹、竿、架都具有懸掛祭品的功能。在世界各地的原始宗教中,樹常被認為是與上天溝通的“世界之軸”(axis mundi)。(26)《元朝秘史》第133節載塔塔兒部的駐營地名為“忽速圖失禿延”(Qusutu ?itü'en)、“納剌禿失禿額捏”(Naratu ?itü'en-e)?!昂鏊賵D”義為有樺樹的,“納剌禿”義為有松樹的?!笆Фd延”、“失禿額捏”無旁譯。伯希和認為其詞根為《元朝秘史》第205、214節出現的詞“失禿額”(?itü'e-),旁譯“抗拒”,因此釋?itü'en為據點、城寨、堡壘。(27)但鮑培揭出居庸關過街塔洞八思巴字蒙古語碑銘中的?itü'en一詞,具體指佛像,(28)因此?itü'en的含義當為崇拜的對象、信仰的對象。其詞根當為?itü-,《華夷譯語》的釋義是“倚”,(29)現代蒙古語詞典釋為信仰、崇拜、信賴。(30)神樹即可被稱為?itü'en,因此塔塔兒部駐營的這兩個地名很可能與祭天儀式有關。(31)這兩個地名的出現,應該是12世紀甚至更早前的事,折射出成吉思汗崛起前草原上的祭祀風俗。

主格黎祭祀在元代幾乎不見于直接記載,在現代也只在個別地區尚有留存。(32)有學者認為,到13世紀以后主格黎一詞不大運用而似乎被其他名稱代替。(33)筆者認為,既然明初《元朝秘史》能夠將其旁譯為“以竿懸肉祭天”,就表明主格黎祭祀在14世紀后半葉仍然存在。至于13世紀主格黎祭祀的行用情況,也有幾條旁證。

1221年出使蒙古的南宋人趙珙所撰《蒙韃備錄》記載,蒙古人“正月一日必拜天,重午亦然。此乃久住燕地,襲金人遺制,飲宴為樂也”(34)。遍檢史料,正月初一、重午日皆非元代蒙古黃金家族的祭天時間。趙珙所記的實際上是當時把持華北最高權力的木華黎(1170—1223)所行用的祭天禮儀。趙珙等南宋使臣還受木華黎之邀參加了重五拜天之后的打毬與宴飲。(35)木華黎,蒙古札剌亦兒氏,1217年被成吉思汗委任為太師、國王、都行省承制行事,全權處理華北事務。木華黎祭天的正月一日、重午兩個日期,都屬于金人遺制。《三朝北盟會編》記女真禮俗:“元日則拜日相慶,重午則射柳祭天?!?a href="../Text/chapter009.xhtml#jz_1_87" id="jzyy_1_87">(36)《金史》載:“金因遼舊俗,以重五、中元、重九日行拜天之禮?!渲?,刳木為盤,如舟狀,赤為質,畫云鶴文。為架高五六尺,置盤其上,薦食物其中,聚宗族拜之?!?a href="../Text/chapter009.xhtml#jz_1_88" id="jzyy_1_88">(37)金朝薦食于高架上的拜天禮,與蒙古人以竿懸肉的主格黎儀式頗為相似。燕京地區的蒙古統治者木華黎接受金人遺制,也許有政治上統御金朝故地的考量,但儀式相似、文化相通應該是其重要基礎。

元世祖至元五年(1268),中書省規定了各路官府每年各項祭祀的支出錢數,其中包括“重午、重九拜天節”(38)。至元五年的這條關于祭祀官費的規定,很可能是對蒙古前四汗時期華北各路沿襲的金朝舊俗加以承認。而華北各路的蒙古官員,當然要主持和參與重五重九拜天。對于他們而言,金朝拜天遺制也是一種主格黎式的祭祀。但不久,中書省就下令革去各路官府的重五重九拜天,《元典章》載:

至元九年(1272)正月,中書吏禮部:

承奉都堂鈞旨判送:“戶部呈:為本路年例祭祀錢數,再行擬定必合祭祀事理。連判申呈。”本部照得:祭祀社稷、風雨雷師,釋奠至圣文宣王,立春日,俱系合行事理。其重五、重九拜天,據《集禮》所載,金人立國之初,重午拜于鞠場,重九拜于都城外。此系亡金體例,擬合革去。呈奉都堂鈞旨:“準呈。移關戶部照會者?!狈畲?。(39)

以往學者把這次革去的拜天禮理解為國家級的祭祀,(40)是不確切的。如果要改變國家層級的祭天,勢必需要圣旨裁奪。而這件公文是都堂鈞旨,目的是規范地方官府的祭祀經費。至元九年革去各路拜天,應理解為元朝制度建設過程中禮制規范化的一部分。需要注意的是,中書省針對的是各路官府,沒有干預民間祭祀,因此蒙古人中存在主格黎祭天的可能性很高。

結合《蒙韃備錄》、《元典章》以及《元朝秘史》,我們可以推測,元代蒙古人仍然有主格黎祭祀的習俗。在華北的一些高層蒙古人至少在1221—1272年之間曾受到金朝拜天遺制的直接影響。總之,主格黎祭祀在蒙古人很早就施行的古老儀式之一;金朝拜天遺制與主格黎相似,因此在大蒙古國統治華北最初的半個世紀一度施行,是一種非國家級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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