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長的余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
- 羅新
- 4403字
- 2024-12-27 18:34:47
引言:慈慶之死
北魏正光五年(524)孝明帝元詡十五六歲,已在位十年。南方則是梁普通五年,梁武帝蕭衍在位的第二十三年,雖已六十一歲,那時卻沒有人會知道,他還將繼續在位二十五年。這一年前后,從政治史來看,蕭梁平平淡淡,沒發生特大事件,顯得沒什么可記。這意味著社會安定,政治平穩。北魏就全然不同了,在長達百年的上升期和繁榮期之后,從西部秦隴和北邊六鎮開始,本來構成王朝統治基層力量的城民、鎮民暴起反抗,拉開了隨后長時間全國性大規模政治動蕩的序幕。后人讀史到此,不禁懸心,但當時無人可見后人之所見,底層社會與遙遠邊地的強烈震蕩,經僵化官僚體制的一層層過濾,傳到洛陽朝廷時已大大衰減,至多如月光之下天淵池上的漣漪微瀾。
這一年的五月七日(524年6月23日),八十六歲的老尼慈慶在洛陽昭儀寺去世了,用佛教徒的說法,就是“遷神”了[1]。她雖早已出家,卻一直住在宮里,直到這年四月三日(524年5月21日)“忽遘時疹,出居外寺”,可能感染了某種季節性流行病,按規矩要遷出皇宮,所以搬到宮外的昭儀寺。據《洛陽伽藍記》,昭儀寺位于“東陽門內一里御道南”[2]。洛陽城的內城東城墻開有三座門,自北而南依次為建春門、東陽門和青陽門。東陽門向西直通銅駝街的大道便是“御道”,昭儀寺即在御道南側。《洛陽伽藍記》說該寺是“閹官等所立也”,寺以昭儀為名,可見該寺最初是宦官(也許還有宮女們)為某位昭儀而立,當然,這位昭儀未必是做了比丘尼,也許僅僅是因虔敬佛門而立此愿心。

北魏洛陽城示意圖(參照《中國史稿地圖集》、錢國祥《北魏洛陽宮城的空間格局復原研究》等研究,馮博文制圖)
北魏遷都洛陽以后,被廢或失勢的后妃有不少出家為尼的,無論是否自愿,比起佛教傳入之前同樣情形的那些宮廷女性,比丘尼的身份使她們能獲得某種程度的自由和新生,至少能保持某種相對獨立的社群生活。洛陽西城墻的閶闔門內,直對宮城千秋門的御道以北,有著名的瑤光尼寺,便是專為這些特殊身份的出家人準備的,如孝文廢皇后馮氏、宣武皇后高氏和孝明皇后胡氏。據《洛陽伽藍記》,瑤光寺有“尼房五百余間”,裝飾極盛,“椒房嬪御學道之所,掖庭美人并在其中”,可見不只是出家人,宮中尊貴女性也來這里學道禮佛。這些當然意味著財富支持。具備同樣經濟能力的,是高門貴族之家的年輕女性,“亦有名族處女,性愛道場,落發辭親,來儀此寺”。在洛陽復雜的社會網絡中,瑤光寺自有一種貫通皇宮內外、連接上下僧俗的獨特性。
可是老尼慈慶并不在瑤光寺出家,她出家后一直居住禁中,直到病逝之前。宮里有佛寺,大概是為了方便某些出家女性仍可在宮里事佛。但出家人終究身份特殊,跟她們出家前在宮里的制度規定比起來,多少有了些人身自由,宮墻不再是絕對的人生邊界。若有一定的財力支持,她們可以在宮外立寺,可借以來往宮禁內外,因與宮里的寺廟相對,故稱外寺。宮內寺廟雖不見于文獻記錄,但從外寺之稱可知有一種對應的內寺。昭儀寺便是這樣一所外寺,宏大豪侈不及瑤光,勾連內外串接僧俗的功能則并無二致。[3]
據《洛陽伽藍記》,昭儀寺塑像有一佛二菩薩,“塑工精絕,京師所無也”。這三尊藝術水平極高的塑像每年都會參加佛誕日(四月八日)的“行像”活動。平城時期四月八日行像已極為隆重,成為重大節慶。《魏書·釋老志》說太武帝初即位時繼續前兩位皇帝的崇佛政策,“于四月八日,輿諸佛像,行于廣衢,帝親御門樓,臨觀散花,以致禮敬”[4]。這一慶典是從南亞和中亞傳到中土的,《法顯傳》和《大唐西域記》都有相關記錄。在經濟水平大有提高的洛陽時期,行像慶典之盛大更是遠超從前。這一天盛飾佛像,載以車輦,周行城市內外,受萬眾禮拜瞻仰,伴以五花八門的伎樂表演,極其熱鬧。
《北史·外戚傳》記胡太后的父親胡國珍“年雖篤老,而雅敬佛法”,勉力參與佛誕日的行像。在老尼慈慶因病遷出皇宮的六年前,即神龜元年的佛誕日慶典中,胡國珍以八十高齡參與了行像活動。首先,他在行像前一天,即四月七日(518年5月2日),從家里出發,把自己出資鑄造的佛像送到洛陽內城西城墻的閶闔門(自北而南的第二座城門)。他跟在佛像后面,全程步行,所謂“步從所建佛像,發第至閶闔門四五里”。八日這天,他“又立觀像”,就是站立著觀看行像大典(很可能是站在閶闔宮門的門樓上),站了一整天,“晚乃肯坐”。如此一番勞頓,終于病倒了,“勞熱增甚,因遂寢疾”。雖然胡太后“親侍藥膳”,終究風燭殘年,四天后,即四月十二日(518年5月7日)病逝。[5]《魏書》說他“時事齋潔,自強禮拜”,年老體弱之時仍然依禮在佛像前跪拜。[6]由胡國珍的故事,可見當時行像狂熱之一斑。

《洛陽伽藍記》說洛陽各寺的上千軀佛像都要在前一天(四月七日)先送到城南的景明寺,次日巡游入城。昭儀寺的三尊塑像因其美觀絕倫,送入景明寺時,景明寺要抬出自己的三尊佛像來迎接,這叫以像迎像。到了第二天的正日子,千尊大像車載輦舉,以次排列,從洛陽城的正南門宣陽門入城,經南北向的銅駝街來到閶闔宮門前,皇帝站在宮門樓上向下散花。
于時金花映日,寶蓋浮云,旛幢若林,香煙似霧。梵樂法音,聒動天地,百戲騰驤,所在駢比。名僧德眾,負錫為群,信徒法侶,持花成藪。車騎填咽,繁衍相傾。[7]
慈慶四月三日發病,至遲一兩天后已轉入昭儀寺。四月七日昭儀寺的一佛二菩薩三像送往景明寺時,寺中眾尼都不會置身事外,慈慶雖在病中也必知曉。次日全城行像,歡聲震天,慈慶也是聽得見的。只是這時她病情轉劇,不見得能留意這件盛事。昭儀寺有水池,據說就是西晉石崇綠珠樓下那個水池。寺內佛堂前有“酒樹面木”,大概就是棕櫚樹,在那時的洛陽算是珍奇樹種。不過水池也好,奇樹也好,慈慶都已無從欣賞了。
當慈慶病情轉重時,孝明帝元詡來到昭儀寺探視,時在四月二十七日(524年6月14日)。“車駕躬臨省視,自旦達暮,親監藥劑”,孝明帝在這里停留了整整一天,看著別人為慈慶熬藥救治,反映出孝明帝對這位老保母的深厚感情。如果考慮到這個時期胡太后被元叉、劉騰等軟禁在宣光殿已近五年,孝明帝如此表達對慈慶的感情,當別有深意。據說慈慶彌留之際,還不忘給孝明帝留話,涉及為國家治理獻計獻策,所謂“逮于大漸,余氣將絕,猶獻遺言,以贊政道”。這當然并不說明慈慶多么關懷國家大事,但多少能說明她對自己撫養長大的孝明帝的感情。
五月七日下午后半晌(晡時),慈慶在昭儀寺“遷神”。第二天皇帝手敕表哀,并指示后事細節,給慈慶追贈女尼的最高官職比丘尼統。喪事由宦官中給事中王紹監護,“贈物一千五百段”。皇帝“乃命史臣作銘志之”,女尼哀榮,莫此為甚。墓志還特意載錄孝明帝手敕,以顯慈慶哀榮之高。這一年六月十八日(524年8月3日),慈慶葬于北邙山。一應花費是由宮里另外支出呢,還是從“贈物一千五百段”折算,還不是很清楚。[8]
孝明帝“乃命史臣作銘志之”,就是由朝廷專職寫作的官員來為慈慶撰寫墓志銘,此人即中書舍人常景。常景是北魏宣武、孝明時期比較重要的筆桿子,洛陽的宮殿門閣及街巷里邑之名,就是他和劉芳一起制定的。胡太后很欣賞他,請他寫了永寧寺碑。魏收在《魏書》里為他立傳,收入他的詩文多篇,顯然是看重這位前輩的,而且對他的評價相當高,甚至超過了那時名氣更大的袁翻和祖瑩。《洛陽伽藍記》說常景“敏學博通,知名海內”,雖然后來官位不低,卻一直“居室貧儉,事等農家,唯有經史,盈車滿架”。《魏書》說他“清儉自守,不營產業”,以至于遷都鄴城時,要不是高歡特批給他四輛牛車,他一家人還走不了。他奉命為慈慶寫的墓志,至少以文學水平論在當時是第一流的。
常景所撰墓志刻于志石,隨慈慶尸骨長埋北邙山的黃土之下,所謂“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唐劉希夷詩句)。這篇文字即使收入常景文集,隨著他的文集在唐代失傳,墓志文自然再也無人知曉。不過地不愛寶,這方墓志到20世紀20年代竟重見天日了(當然意味著慈慶墓被一再盜掘過)。據郭玉堂記錄:“(慈慶墓志)民國十二年陰歷三月,洛陽城東山嶺頭村東南五里小冢內出土。志石厚三寸。”[9]知墓志出土于1923年4月中旬至5月中旬之間。[10]拓片流傳,北圖購得一份,收入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11]正是這方墓志把湮沒于歲月深處的慈慶推送到我們面前。[12]
如果沒有常景這篇墓志,慈慶八十六年的人生早如輕煙一般散入虛空,隨她長滅的還有許多具有歷史節點意義的事件與事實。幸虧有墓志,我們得以一窺那遙遠的往昔。
根據墓志,慈慶生于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她出家的時間是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或二十一年(496或497),出家之前是北魏皇宮里的一名宮女,俗家姓名是王鐘兒。在成為平城皇宮的一個宮女之前,王鐘兒生長于南朝劉宋的中下層官僚家庭,嫁給同樣社會等級的夫家,后因南北戰爭,被擄掠到北方,淪為卑賤的、命如螻蟻的奚官奴婢,送入平城宮做宮女。那一年王鐘兒三十歲,對她來說,人生發生了驚天巨變,正常的生命軌跡驟然休止,剩下的便是暗黑無邊的余生。可是誰想得到,她在北魏皇宮竟生活了長達五十六年。
這真是漫長的余生。
接下來我們看看,王鐘兒/慈慶是如何一步步走過這漫長的余生。
[1]中古僧尼以死亡為遷神,如梁寶唱《比丘尼傳》卷一《司州令宗尼傳》:“交言未竟,奄忽遷神。”見王孺童《比丘尼傳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33頁。梁慧皎《高僧傳》卷七《宋京師東安寺釋慧嚴傳》載宋文帝之言“奄爾遷神,痛悼于懷”,見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本,中華書局,1992年,第263頁。唐道宣《續高僧傳》用例更多,茲不贅。墨香閣藏東魏女尼曹道洪墓志,記道洪之死亦稱“以魏武定元年十一月一日遷神”,見葉煒、劉秀峰主編《墨香閣藏北朝墓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4—55頁。
[2]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一,據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4—55頁。
[3]比丘尼的這種獨特自由也見于南朝,所以《宋書》說“諸寺尼出入宮掖,交關妃后”,見《宋書》卷九七《夷蠻傳》,中華書局點校本(修訂本),2018年,第2619頁。
[4]《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中華書局點校本(修訂本),2017年,第3294頁。
[5]《北史》卷八〇《外戚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74年,第2688頁。
[6]《魏書》卷八三下《外戚傳下》,第1982頁。
[7]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第132—133頁。
[8]據吳麗娛研究,唐朝對官貴人物的賻贈主要是對死者家庭的補償,官費營葬的支出與賻贈無關,見所著《終極之典——中古喪葬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第573—580頁。北朝很可能也是如此。
[9]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1941年復刻本,氣賀澤保規編著“明治大學東洋史資料叢刊”第2號影印,2002年,第35頁。
[10]這方墓志的志石由羅振玉收藏,抗戰勝利后蘇軍占據旅順時,志石被擊碎,僅余兩小塊殘石。見羅繼祖《楓窗三錄》,大連出版社,2000年,第316頁。
[11]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卷五及圖版二三九,科學出版社,1956年。
[12]近年頗見以慈慶(王鐘兒)墓志為底本而偽造的墓志,請參看宮萬松《北魏墓志“變臉”案例——北魏比丘尼統清蓮墓志識偽》,《中原文物》2016年第1期,第84—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