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七年,河南新鄭。
這一日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正趕上龍王鄉每月的三八大集,集市上百貨俱陳,四遠競湊,方圓幾十里的人都聚集于此,好不熱鬧。
啪——
一下清脆悅耳的醒木響聲傳來,四周行人被吸引,目光紛紛聚去。
原來是個剛擺好的書攤,那書攤上站著一名年未及笄的少女,出落得清純秀美,尤其是那雙靈氣四溢的大眼睛,好似一汪明亮的清泉,明媚爛漫,水靈柔軟,看著就討人喜歡。
只見她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唱:“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一首定場詩念完,她手中折扇一搖,似模似樣地說起書來:“嗯嗯嗯,今兒個咱們這段書,要從征虜大將軍徐達,攻克北京城,打得韃子屁滾尿流說起——”
圍觀眾人見她小小年紀,樣貌雖稚氣未脫,神情中卻飽經世故,裝得有板有眼,都忍不住哄笑起來。
那少女卻毫不怯場,折扇啪地一合,指著他們道:“你們好好聽書,不準起哄啊,聽書就要一個大子兒,起哄可得多給半吊。”
管集的市吏循聲過來,分開人群一看,便認出這少女,知道她叫青蘿,自幼就跟著說書的老丁頭,常年在這集市上討生活。
只是以往都是老丁頭說書,她在人群中討賞錢,今日卻不知老丁頭去哪了。
“下來下來下來,誰讓你在這胡咧咧,老丁頭呢,今兒個咋沒來?”
市吏一邊招手制止,一邊四下張望,尋找老丁頭的身影。
“他今兒個不在,我說也是一樣,你不讓我開場,回頭可別找我們要稅錢。”青蘿道。
“噫,這妮兒嘴可厲害,看把你能嘞,你還會說書?你知道北京城啥樣嘞,就在這兒胡說八道?”
“我咋不知道?”
青蘿一臉不服,開始和市吏掰扯起來:“要說那北京城,內九外七皇城四,九門八典一口鐘,紫禁城里好氣派,萬歲爺坐當中。萬歲爺知道嗎?就是當今的天子,唉,就憑你這么大的官兒,這輩子是見不著萬歲爺了。”
“噫,我見不著,你能見得著?”
“那可說不準,等我大點兒了,便去北京城里說書去,趕上萬歲爺路過,聽得高興,說不準賞我個大金元寶呢。”
“做你的白日夢吧,天底下哪有女子登臺的道理?”
此話猶如一盆冷水澆在青蘿頭上,令她的一顆心頓時涼了下來。
市吏不再與她爭辯,開始轟人:“走走走,別在這兒搗亂,不然我把攤子給你掀咯。”
“可使不得,使不得!”
人群中閃出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攔在他們中間,正是說書的老丁頭,他笑嘻嘻地向市吏賠禮:“小孩子鬧著玩,您別跟她一般見識,晚上我請您喝酒。”
市吏一聽有酒喝,臉色立馬緩和下來,點了點頭:“那中,就這么地吧,以后別由著她胡鬧。”
“是是,回頭我教訓她。”
老丁頭不停地點頭哈腰,目送市吏離去。
待市吏走得遠了,老丁頭才轉過身,對著圍觀的眾人擺了擺手:“都散了吧,今兒個不說啦,散了吧,散了吧。”
圍觀的人群見狀,便各自散去。
青蘿急道:“你真不說啦?不說今兒個吃什么?你還要請他喝酒,等著喝風吧。”
老丁頭也不理她,自顧著將書攤收起來,青蘿追著道:“你別生氣呀,我這不是尋不見你人,怕誤了集,才學你說一段嘛。”
老丁頭把書攤收好,這才看了她一眼:“沒事,走吧,帶你吃飯去。”
青蘿一頭霧水,老丁頭拽起她的袖子,來到一處面攤前,找了張桌子坐下,沖攤主喊了一聲:“來兩碗面!”
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山羊燴面端上了桌,大塊的羊肉飄在奶白的湯頭上,香氣撲鼻。
老丁頭先端起面碗吸溜一大口,抬頭看對面的青蘿,只見她咽了咽口水,卻并不動筷子,便問:“咋不吃嘞?”
“你撿著銀子啦?”青蘿問。
老丁頭搖了搖腦袋。
青蘿看了老丁頭片刻,再也不發一言,先是端起羊湯,咕咚咚喝了幾大口,又拿起筷子,伸到老丁頭碗里,專挑那大塊的羊肉,夾過來吃。
老丁頭剛要發作,想了想又忍了下去,干脆將自己那碗往她面前一推,任由她吃。
才吃了幾口,就聽遠處有人呼喚老丁頭。
二人舉目望去,只見遠處路邊站著三個人,前面一個麻子臉,正沖老丁頭招手。
青蘿認出他是這集市上的人牙子,人稱喬二。
喬二身后站著兩人,左首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文士,身上衣飾華貴,一見便是富家大戶,另一個矮胖的,一身管家打扮。
老丁頭連忙拿袖子抹了抹嘴,對青蘿囑咐道:“你自己吃著,我去看看。”
說著,老丁頭起身迎了過去。
喬二向他介紹道:“老丁頭,這就是我說的元員外。”
老丁頭立即躬身唱了一個大喏。
喬二埋怨:“怎么沒把小妮兒帶過來,好讓員外老爺瞧瞧模樣。”
老丁頭解釋:“鄉下娃兒,不懂規矩,怕沖撞了員外,要不我這就叫她過來?”
“不用啦!”
元員外擺了擺手,遠遠地瞧了青蘿一眼,問道:“她爹娘何在,你同她是什么關系呀?”
“小老兒不敢欺瞞員外,這孩子是我拾來的。”
老丁頭緩緩講起他與青蘿的緣分:“那一年小老兒去外鄉,正在路上走,忽然就聽見一陣娃的哭聲,四下里看了看,見山坡下有捧新土,小老兒刨開一看,天爺呀,也不知是哪個爹娘,恁狠心,把個剛出生的娃兒裝在木箱里埋了。”
元員外又問:“叫什么名字啊?”
老丁頭答:“小老兒淺陋,也不會起甚好名字,只因埋著她的山坡下,長了綠油油的一大片青蘿草,便隨口喚她青蘿。”
“嗯。”元員外點了點頭,“模樣倒挺俊俏,只是身子單薄了些。”
老丁頭忙道:“員外別看她瘦小,可好養活,當初也沒處尋奶水給她,只喂她幾口剩米湯便活了,不管給她什么吃食,都不挑剔,吃得歡著嘞。只是這兩年長得快,小老兒掙得又少,餓著她了,員外若是看中,帶回去養些時日也就好了。”
元員外臉上微微一笑,問道:“你打算要多少銀子?”
老丁頭聽了,忙又說道:“小老兒本不舍得賣她,這娃兒伶俐得很,以前我說書的時候,她在下面討賞錢,一張巧嘴說得可憐巴巴,總能哄得人家多賞些,這些年越長越大了,便不像以前能討賞了,我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實在養不動她,前年便托喬二哥幫我尋買主,先是城里群芳樓的王媽媽看中了,出了個好價錢。”
“群芳樓?”元員外眉頭一皺,“那不是青樓嗎?”
“是啊,這娃兒死活不肯,說是愿意替我養老送終,我就心軟了,員外能看得上她,也算她落了個好出身,只需打發小老兒一些養老錢,總不至于叫小老兒折了本。”
元員外卻不再理老丁頭,只向管家吩咐道:“我看就這個吧,剩下的事你來辦,一會兒把人帶回去。”
管家連連稱是。
元員外轉過身去,上了路旁一輛馬車,車夫鞭子一揚,駕車離開。
待送走了元員外,老丁頭便笑著伸手向管家要銀子。
管家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先帶我過去看看人,只要沒什么毛病,銀子少不了你的。”
“那中,那中。”
老丁頭趕緊引著管家和喬二向面攤兒走去。
三人來到青蘿跟前,老丁頭見兩碗面也早被她吃了個精光,忍不住埋怨道:“嘴倒是快著咧。”
青蘿也不應他,只是低著頭,雙手抱著肚子,趴在桌上。
管家奇道:“她這是怎么了?”
“只怕是貪嘴,吃撐著了。”
老丁頭說著伸出手來去拽青蘿,哪知青蘿竟順勢從凳子上栽了下來,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三人仔細一看,只見她躺在地上,臉色發青,口吐白沫,手腳不停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