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安的目光猶如燃燒的炬火,緊緊鎖定在面前這位不速之客身上。
假若未曾經歷之前在孫氏堡寨外的那場潰敗,那么在對方自報家門的那一刻,他或許會在心底將其視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不假思索地予以嚴厲駁斥。
然而,那場挫敗如同一把無形的刻刀,悄然雕琢著他的心性。
即便在初聞對方姓名時,心頭涌起一絲類似的輕蔑,但只要稍一回味,細細咀嚼對方話語中的深意,他便不會再魯莽地將其視為肆意攔路的狂妄之徒。
“南陽林悅?”劉世安微微蹙起眉頭,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在品味著這個名字。
在這個時代,人們習慣于將地名冠于姓名之前,以此彰顯出身與來歷,諸如“汝南周公瑾”“潁川郭奉孝”等等。
這一習俗,既源于西漢末年王莽篡政后推行的“二名之禁”,雖歷經改朝換代,東漢時期仍多承襲,導致單名者比比皆是,重名重姓之人隨處可見,加上地名、官職或爵位,方能便于區分;又源于彼時之人對鄉黨的尊崇,超乎常人想象,同鄉之誼備受珍視。
暫且不論名字是否重復,這南陽林悅與常山趙云一樣,對劉世安而言,皆是聞所未聞的陌生名號。
唯一的區別在于,南陽并非冀州屬地。而一提及南陽,便有一個人的身影如影隨形,難以回避。
“正是張師仲景所在的南陽?!绷謵偡路鹉芏床焖麅刃牡囊蓱],語調平靜而從容,不急不緩地接口說道。
她雙手自然垂落,身姿挺拔如松,回話的語調沉穩有力,沒有絲毫的慌亂與遲疑,讓人難以對她言語的真實性產生絲毫懷疑。
真正的林悅因常年纏綿病榻,深居簡出,與鄰里鮮有往來。
又因母親的緣故,她說話的口音并非冀州常山一帶的方言,反倒更接近于洛陽官話。
這一不經意間的細節,如同為她精心編織的偽裝披上了一層更為隱秘的外衣,使其更難以被人窺破破綻。
相較于林悅的鎮定自若,劉世安在聽到“張師仲景”這四個字時,臉色瞬間大變,原本沉穩的面容仿佛被一陣狂風吹拂,瞬間失去了原有的分寸。
在劉世安這等早已對張仲景之名如雷貫耳、心懷無上敬畏之人的心目中,假若這位年幼童子真是張氏門下的得意高足,在觀天象、察地理這些深奧學問上有所建樹,進而憑借所學精妙推算出他的行蹤軌跡,似乎也并非一件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劉世安內心深處對這位高人難免存有幾分忌憚,可他面上卻倔強地不肯流露出絲毫退縮之意,反而昂首挺胸,聲音洪亮地質問道:“那么,閣下究竟因何緣由前來尋我?”
黃巾軍即便此刻已占據諸多郡縣,但其本質終究不過是流民草寇的聚合,而張仲景的門徒多多少少與士人階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二者之間仿若橫亙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劉世安并非有眼無珠之輩,他分明瞧得出這小童面色略顯蒼白,少了些健康紅潤的光澤,卻也能從其舉手投足間,感受到一股在富貴優渥環境中滋養出來的獨特氣質。
常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們二人身份迥異,又怎會平白無故產生交集?
林悅卻仿佛對劉世安那副極不情愿與她有所牽扯的姿態渾然不覺,只是神色沉穩,語調平和地回應道:“我昨夜仰望星空,察覺將軍似有危難降臨,且并非只有一重。故而特意趕來送上兩句忠言,不過,我有一個請求,作為交換——”說到這里,她微微一頓,繼而清晰地吐露道:“請將軍護送我返回南陽?!?
劉世安并未因對方提及的“將軍有難”而心生波瀾,只是順著這交換條件繼續追問:“如今天下大亂,我觀閣下手無縛雞之力,又何必如此急于趕路?”
他此刻是否身陷困境,其實無需過多揣測。
孫氏堡寨一戰的慘烈失利,加之險些命喪常山趙云之手所帶來的驚恐,使得他此刻的境遇極為狼狽。
身上的甲胄早已殘破不堪,追隨左右的部眾也已四散,就連那賴以逃命的坐騎身上,都還留著一道醒目的刀痕。
這般情形下若要返回鄴城,一旦遭遇東來的李猛與張曼成部隊,誰又能保證不會再生意外?
但凡明眼之人,都能看出這便是擺在眼前的殘酷現實。
林悅聽聞此言,嘴角輕輕上揚,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意,依舊從容不迫地答道:“張師數月前便推算出天下即將風云變幻,故而派遣我前往洛陽探聽風聲。
如今黃巾軍聲勢浩大,漢帝迫于形勢不得不解除黨錮之禁,此情形正與恩師所言不謀而合。現今此令雖已傳至各州,然而朝中究竟是何態度,卻需我盡快返回南陽詳細稟報。”
就在她輕啟朱唇,說出“解除黨錮之禁”這幾個字的剎那,劉世安那剛剛才松懈下來的手,像是被一股神秘力量牽引,又再度緩緩抬起,緊握著劍柄。
有那么一剎那,那把還沾染著斑斑血跡的劍柄,距離林悅的脖頸近得仿佛只需輕輕一送,便能終結她的生命。
就連她意識深處的“亂世崛起系統”都發出了急促而驚慌的示警聲,仿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然而,林悅卻仿佛置身事外,眼皮都沒有微微顫動一下,她的聲音依舊平靜而堅定,繼續說道:
“然而,諸位將軍行軍如神,我返程之路卻步步維艱。如今已過鄴城地界,已是極限所在,只怕還需勞煩將軍伸出援手,借我一臂之力?!?
劉世安聽罷,差點被她這理所當然的語氣氣得笑出聲來。
他怒極反笑,聲音中帶著一絲嘲諷與不屑:“黨人復出,與朝廷同流合污,你既知曉黃巾之亂,又怎會不知我等‘蒼天已死’的口號?你與我談合作,難道就不怕我先取了你的項上人頭?”
林悅聞言,只是微微一笑,反問道:“那么,將軍欲殺義士乎?”
劉世安冷哼一聲,反問道:“一個十歲幼童,也敢妄稱義士?”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卻依然是林悅那鎮定自若、波瀾不驚的聲音:“有義之舉,豈在年歲之高下?”
鄴城與孫氏堡寨之間,一座臨時搭建的營帳拔地而起,成為了兩軍對峙間的一片寧靜之地。
劉世安前去收攏殘部,林悅則得以暫時擺脫紛擾,享受片刻的清閑。
如今,她已算是這位黃巾將軍的座上賓,自然在這營帳之中享有獨處一帳的尊貴待遇。
亂世崛起系統那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它險些以為自己的宿主會壯志未酬、身先士卒。
系統不禁在心中暗自嘀咕:“你這膽子也太大了些!你明明見識過李猛和張曼成部下的殘忍作風,劉世安就算名字聽起來像個文化人,也難保不會直接取了你的性命?!?
林悅卻只是淡淡一笑,回應道:“富貴險中求。況且漢末風氣如此,擅殺義士者,往往會受到天下人的唾棄。
劉備因殺張裕而險些丟掉益州,后來對彭羕也手下留情,沒有直接取其性命。黃巾軍如今雖在軍紀上難以約束,有悍匪之態,但真正能擔得起將軍之名的人,又怎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殺張仲景的弟子呢?”
她雖然只是個冒牌貨,借用了張仲景的名頭作為自己的護身符,但在這三兩月內,劉世安根本沒有機會跑去南陽核實她的身份。
因此,林悅毫無心理負擔地繼續扮演著這個角色。
誰又會想到,她竟敢做出如此大膽之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