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雪松山腳,官道在殘冬負(fù)隅頑抗的寒氣中泥濘如粥。融雪匯成的濁流浸透車轍,道旁野櫻樹卻綻出云霞般的花簇,紅白花瓣混著未化的雪屑,在風(fēng)中卷成癲狂的旋渦。
第十一回教徒
白亦澤俯身輕觸車輪上凝結(jié)的薄冰,星藍(lán)劍穗掃過枝頭,“咔嚓”一聲脆響,抖落簌簌冰晶。楊晉敬突然旋身后仰,舊布纏裹的劍柄在空中劃出裂帛般的銳響——
“篤!篤!篤!”
三支淬綠短弩擦著他翻飛的衣角釘入身后松干,箭尾白翎兀自震顫如垂死蝶翅。十丈外,素衣少女的棉裙被荊棘撕開尺長裂口,布帛間裸露的肌膚凝著血珠。五名玄衣刀客如黑鴉貼地疾追,鐵靴踏碎薄冰的脆響混著野櫻殘瓣被碾入泥濘的嘆息。為首者骨節(jié)虬結(jié)的手正從箭囊抽出第二支狼牙箭,箭頭幽藍(lán)暗光如毒蛇吐信。
“公子救命!”少女撲跪在白馬前,仰起的臉沾滿泥漿,幾點(diǎn)淺褐雀斑在煞白肌膚上如濺開的墨點(diǎn)。右耳垂月牙狀的舊疤隨喘息翕動,像名窯冰裂紋瓷器里嵌著的琥珀淚。染血的指尖將觸韁繩剎那,星藍(lán)劍鞘驚雷般劈落!
“啪!”
烏木劍鞘精準(zhǔn)抽中她腕骨,青紫立現(xiàn)如潑墨。“白馬認(rèn)主,切莫傷了姑娘。”白亦澤聲線淬著昆山玉碎的冷意。少女跌坐泥濘,白馬突揚(yáng)前蹄重踏——滿地零落的杏瓣在碗口大的鐵蹄下迸濺四射,粉白殘英黏上她破碎的裙裾。馬鼻噴出的白汽拂過她額發(fā),金棕瞳孔里映出她瞬間慘淡的面容。
楊晉敬已如離弦箭切入戰(zhàn)團(tuán)。彎刀劈向他頸側(cè)時,他竟撒手棄劍,五指如鋼爪叼住敵腕!“狗娘養(yǎng)的!七條襠下帶把的追剁個小娘子!”他旋身以敵為肉盾,另一把襲來的彎刀“噗嗤”剁進(jìn)同伙肩胛,白骨碎裂聲令人牙酸。慘嚎聲中,楊晉敬肘擊奪刃,反手將刀擲向張弓者。彎刀旋成銀月,斬斷弓弦后釘入松干,刀柄嗡鳴不休:“給你祖宗墳頭松土!”
“哥!”少女哭喊著撲向中箭青年。靛藍(lán)粗布衣在左肩綻開暗紅血花,青年撕下衣擺裹傷的手指穩(wěn)得駭人。三指如鐵鉗壓住腋下動脈,布條在傷口上方三寸處飛繞打結(jié),絞索般勒緊皮肉。“在下余驚塵,我兄妹自明國販漆器北上...路遇劫匪見財起意...”他忍痛解釋時,血漬迅速吞噬了衣襟內(nèi)一閃而逝的銀絲螭鐲,那螭龍獨(dú)目在血污中如鬼火明滅。
白亦澤的目光如寒塘鶴影掠過少女,再看看旁邊男人,便覺得是那些影教教徒見色起意,而這等事情又不好開口,才說成是貪戀錢財。山風(fēng)卷過松林,雪絮混著柳絮沾上女孩顫抖的睫毛,凝成細(xì)小的冰晶。一粒冰晶墜入她頸間,隨吞咽滑向鎖骨陰影。
匪首突吹響脛骨磨制的哨子。尖利哨音刺破空氣時,落在最后的影教徒突然踉蹌?chuàng)涞埂囿@塵踢飛的碎石正中其后腦!玄衣身影砸進(jìn)泥潭,面罩縫隙溢出血沫。余者拖起傷員遁入松林,枯枝敗葉間傳來壓抑痛哼。楊晉敬大笑著挑飛遺落刀鞘:“滾回去喝奶!”
車廂顛簸如怒海扁舟。岳疏桐蜷在角落,每次震動都牽動她耳垂傷疤輕顫,那月牙缺角如鉤在白亦澤心尖的倒刺。他閉目調(diào)息,卻又不禁瞥向少女:杏眼薄唇,鼻梁微翹,右頰幾點(diǎn)淡雀斑。脖頸線條如天鵝,右耳垂缺角小疤添了三分倔強(qiáng)。不算絕色,但慌亂中自有一段韻味。
馬車駛出半里,白亦澤忽按住車板:“停!”
眾人驚愕間,他已掀簾躍下,道:“我許是落了些東西在雪松觀中,楊兄,你先帶他們二人去凇水城,我們城中會面。”
說罷不及眾人反應(yīng),他便跳下車去,折了回去。
他當(dāng)然不是要回山上,
百步外的樹叢中,那名仍有氣息的影教徒被拋棄在了那里——楊晉敬上了車后便駕車趕往淞水城,自然未察覺,而余驚塵與岳疏桐二人本身修為便不高,自然也未發(fā)現(xiàn)。
他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那人面前,他實(shí)在不想這人這么死了,畢竟敏銳的白亦澤注意到了很多不經(jīng)意流露的細(xì)節(jié),比如說自己是漆器商的余驚塵腕上卻帶著名貴的鐲子,直覺告訴白亦澤,此二人必然不是小商販。
倒地之人一身黑衣,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影教徒裝扮,白亦澤劍尖挑開玄鐵面罩,月光潑在女子臉上那刻,山風(fēng)驟停——鴉青長發(fā)散落泥濘,眉似遠(yuǎn)山含黛,鼻若玉峰削成。唇間血痕如雪地紅梅,縱然雙目緊閉,已讓野櫻失色。九分絕色里摻著一分孤狼般的野性,正是大山女兒獨(dú)有的烈艷。
“怎么會!”沉穩(wěn)如白亦澤也驚嘆了出來,這讓本就是以顏值為先的白亦澤瞬間不再淡定,想要逼問的消息也拋到了腦后——他只想讓這個漂亮姐姐先活下來。
白亦澤毫不猶豫的從懷里掏出白氏上好的療愈藥丸,又用金瘡藥粉混著真氣封住她頸側(cè)刀傷。撕開玄衣時,獵戶特有的麂皮束胸與腰間獸牙項(xiàng)鏈赫然暴露。最致命的是后腦傷處——淤血腫塊形如石棱,顯是重物擊打造成。
他抱起女孩,向著凇水城趕去。
她忽然睜了下眼,看向白亦澤。
四目相對的剎那,松濤聲、喘息聲、血滴聲盡數(shù)湮滅。
直到一陣馬鳴:是黑云踏雪。
白亦澤露出笑容:看來這些天的相處,馬兒依然將他當(dāng)作了真正的主人。
淞水城白氏客棧天字號房。白亦澤將女子安置在榻,麂皮束胸浸透的藥漬下,鎖骨處“影”字烙痕猙獰翻卷。
“獵戶紋身嗎……”白亦澤閉上眼,回想著史書記載的北地與洛國一帶大山中的獵戶。
“黔州獵部以狼首刺青為記。”白亦澤銀針淬火,刺入女子百會穴,“此為烙刑。”他邊施針,邊自言自語道。
三更梆子響時,女子睫羽微顫。白亦澤擱下《域中史》:“姑娘何方人氏?”
“洛國云嶺...阿爹叫我阿諾...”她嗓音沙啞如磨刀石,“他們救過被熊抓穿肚腸的我...”忽看清屋內(nèi)華飾,驚恐蜷向床角,“別送我回影窟!他們,他們心好狠!”
“安心養(yǎng)傷。”白亦澤推過藥碗,碗底映出他微蹙的眉——既然這么漂亮又純真的女孩都在影教內(nèi)部效力,那他們對岳疏桐二人的追殺也就并非見色起意……”
突然想到楊晉敬幾人還在城中等候,白亦澤便起身整衣,榻上人忽拽住他袖角:“恩公,別……”話未說完便再次昏倒。
暮色吞沒最后的天光,凇水城箭樓的輪廓刺破流云。城墻綿延如伏地黑龍,萬戶燈火次第亮起。南方陳國方向卻看不到什么光亮,顯得有些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