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規則:我們依之生存的歷史
- (美)洛蘭·達斯頓
- 3340字
- 2024-12-16 16:50:58
第一章 導論:規則秘史
一、走進一部隱秘的歷史
本書討論的是一個宏大的主題。在任何地方,我們所有人總是處于一張規則之網中,受到它的約束和支持。規則規定工作日以及學年的開始與結束;引導高峰期和低峰期的道路上車流量的起落;規定誰可以與誰結婚;規定叉子應該放在盤子的左邊還是右邊;給棒球的跑壘和保送計分;管理會議和議會中的辯論;確定什么樣的手提行李可以帶上飛機,什么樣的不可以;規定誰可以投票,以及何時投票;判斷句子是否合乎語法;在雜貨店引導顧客排隊;告知寵物主人他們的寵物是否受歡迎;明確彼特拉克十四行詩的格律和韻律;安排出生和死亡的儀式。這些還只是顯性規則,即那種書寫在標識牌上或手冊、指南、圣典和法律條文里的規則。此外,還有一些隱性規則。這兩種規則加到一起,使得規則之網疏而不漏,任何人類行為似乎都無法從中逃脫。有一些隱性規則是不成文的,比如:打招呼時應該伸出手,還是在對方兩頰上啄兩下(這叫“法式吻面禮”,也有啄一下的,叫“比利時式吻面禮”);開車超過限速多少之內不會被開罰單;在什么樣的餐館里就餐應該給小費,給多少合適;交談時在什么情況下應該提高或降低嗓門;誰應該為誰開門;應該間隔多久、以多大聲音給歌劇表演者喝彩或發出噓聲;何時到達或離開晚宴會場;演講時間應該有多長。眾所周知,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規則;沒有哪種文化沒有規則,在有的文化中,規則還特別多。一部講述所有這些規則的書,簡直就是一部縮微版的人類歷史。
規則無處不在、不可或缺,頗具權威性,以至于它們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的確,到哪去找一個沒有規則的社會、一個沒有規則的時代呢?然而,規則的普遍性并不意味著規則的統一性;無論是在不同文化之間,還是在不同歷史傳統之間,規則都很難實現統一。規則多種多樣,簡直令人眼花繚亂,這不僅表現在內容上,而且表現在形式上。規則的不同內容為旅行者和民族志學者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比如,希羅多德講述過關于古埃及規則的故事。古埃及也是處處都有規則,但從古希臘人的角度來看,那些規則與自己的正相反:男人待在家里編織,女人去市場;女人站著小便,男人坐著小便;甚至連尼羅河都是從南向北“倒流”的。[1]規則有不同的表現形式,那是一長串可以被冠以“規則”之名的事物:法律、格言、原則、指導方針、指令、食譜、規章(regulation)、警句、規范(norm)和算法,不勝枚舉。多種多樣的規則凝聚成一條線索,帶我們走進一部關于規則是什么、起什么作用的歷史。這是一部隱秘的歷史。
自古希臘羅馬時代以來,“規則”一詞的意思主要體現為三個語義群(詳見第二章):測量和計算的工具,或稱“算法”;模型或范式(paradigm);法則。此后的規則史就是規則不斷擴散和串聯的歷史,結果,規則的種類越來越多,而每種規則又有越來越多的示例。這就像翻繩游戲,其結果是,規則變得極為復雜,程度絲毫不亞于文化本身。規則的三種原始含義如同紅絲線,在千年的歷史迷宮中穿梭。本書旨在通過“長時段”視角,結合許多不同的素材,從修道院教規到烹飪書,從軍事手冊到法律論文,從計算算法到實用的操作指南,考察規則這三種古老含義的漫長演變歷程。大體上,它們都以古希臘羅馬為源頭,歷經2 000多年的演變,形成各種學術以及本地話的傳統。第二章和第三章的內容涵蓋從古代到18世紀,考察模型如何作為規則靈活地發揮作用。第四章和第五章的內容上啟古代,下至19世紀和20世紀,討論算法和機械計算的興起,考察各種運算法則如何在實踐中發揮作用。第六章和第七章縱跨13—18世紀,對具體規則與普遍規則做對比研究。前者包括一些事無巨細的規章;后者指“自然法”和“自然律”[2],它們包羅萬象。第八章的內容涵蓋16—20世紀,考察道德、法律和政治規則如何在頑固的例外事件面前因人類的變通而變化,甚至被破壞。
規則在其漫長的歷史中還表現出三種相互對立的情形:規則的表述有粗放,也有細密;規則的應用有柔性(靈活),也有剛性(嚴格);規則有通用性的(普遍),也有特異性的(具體)。這些對立情形可能互相重疊,一種情形可能包含另外兩種情形,這取決于我們所討論的是上述三種規則中的哪一種。如果是模型類規則,那么它們在表述上傾向于粗放,在應用中傾向于靈活(詳見第二章和第三章)。“粗放型規則”(thick rule)通常附帶示例、警告、觀察和例外等情形。它們預設了各種情況變化,要求人們靈活應用,而且在表述上隱含了這種可變性。相比之下,算法型規則往往在表述上比較細密,在應用中比較嚴格,當然,這里面的情況也很復雜(詳見第四章和第五章)。算法不需要簡潔,而且它很少被設計用來處理不常見的或變化不定的情況。“細密型規則”(thin rule)假定存在一個可預測的、穩定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所有可能性都是可以預見的,所以不需要預留自由裁量的空間。細密型規則被用于解決教科書上的問題,例如簡單的算術題時,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計算機出現之后,在迄今為止的計算機算法歷史上,程序出錯的例子比比皆是。從面部識別到納稅,那些程序有時被編排得太細密,執行得又太剛性,以至于無法適應日益多樣化的現實。
粗放型規則和細密型規則都可能針對很具體的問題,比如,參照某個模型用某種木材制作某種桌子,或者用某種算法計算某個不規則多邊形的面積;也可能針對普遍的情況。法則類規則也是如此,它既可以針對具體情形,比如星期日在這條街上停車的具體規章,也可以針對普遍情形,比如“十誡”或“熱力學第二定律”等(詳見第六章和第七章)。在適用中,具體規則和普遍規則都可以嚴格或靈活地適用。那些充滿細節的規則,比如第六章將要討論的禁奢規章(sumptuary regulation),在實際應用中可能需要做出一些讓步,因為具體細節變化實在太快。即使是最普遍的法則,包括某些可以被理解為具有永恒的、普遍約束力的神的律令,有時也可能被變通處理(詳見第八章)。
如何理解這些相互對立的情形呢?應該說,它們只是代表了一系列可能性中的極端案例,而不是說任何事情都是這樣,非此即彼。本書各章分析的各種規則,無論是被歸為模型類的、算法類的,還是法則類的,都在細密與粗放、剛性與柔性、特異性與通用性的程度上各有不同。盡管并非所有組合都有同樣的可能性,但在如此漫長的歷史中,某些規則實踐在今天已經十分罕見。例如,某些在描述上很細致,但在應用中又很靈活的算法(詳見第四章),足以讓我們大開眼界。
規則始終處于一種中間地帶。在古代和中世紀的知識體系中,它們置身于一種中間地帶,一邊是自然哲學這類以探究宇宙萬物的因果為己任的崇高的科學[3],另一邊是非熟練工人最低級的、無腦的、重復的動作。早先,規則身處“藝”的地帶,包含各種實踐性的知識和技巧,它們融合了理性與經驗,融合了可以傳授的做法與只能通過實踐獲得的悟性(詳見第三章)。在現代早期[4]的政治中,規則依然是一種中間產物,一邊是充斥著本土特色的地方規章,另一邊是對任何人、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有效的普遍的自然法。在現代早期的科學領域,有的定律過于具體,還配不上“偉大的自然律”這一稱謂;有的定律又過于普遍,算不上對個案的觀察結果。前一種定律例如,水結冰時膨脹而不是收縮;后一種定律例如,萬有引力定律。但是,這些定律對某一個最遙遠的行星和某一顆從樹上落下的蘋果同樣有效(詳見第六章和第七章)。規則為自然界以及人類社會定義了一種類似于中間狀態的秩序,總是在確定性與偶然性、通用性與特異性、完美秩序與徹底混亂之間尋求平衡。
所有這些對比歸結到一點,是兩個世界的巨大反差:一個世界具有高度的可變性、不穩定性和不可預測性,而在另一個世界,可以從過去可靠地推斷未來,可以通過標準化確保整齊劃一,可以信賴平均值。本書展現的各種情形聚到一起,構成從前一種世界到后一種世界的粗略的歷史軌跡。但是,這并非無情的現代性的結果。尋找一個穩定的孤島,渴望動蕩世界的可預測性,無論在什么時代、什么地區,都是政治意愿、技術基礎設施和內部規范艱難而又脆弱的愿景。它們隨時可能遭遇戰爭、疫情、自然災害或革命,并突然中斷。一旦遇到這類緊急情況,細密型規則會變得粗放,剛性規則(rigid rule)會變得有彈性,普遍規則會變得具體。這類不確定性的爆發被稱為“例外狀態”(states of exception,詳見第八章),也就是說,在這種狀態下,規則暫時失去約束力。如果規則為了跟上動蕩不居的環境變化,改變得太頻繁、太快,將不成其為規則(參見“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