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月光昏昧的夜晚,我悄悄摸到劉村的巷子里。當時我四處打聽,早就摸清了劉顏家在何處,哪座院子,院子里種甘蔗和白菜,院里一條花狗,一條狗崽子,還有一只黑貓。
這些我都弄的一清二楚,但我并不急于去見柔子。我特意多等幾日,直等到柔子結婚的前兩天,就是為了給這女人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摸到院子北邊的高墻爬上去,沒有走正門的矮墻,因為我知道正門那兒有狗。
那墻兩米多高,可我很輕易的就爬了上去,整個人像插上了翅膀,我輕易的從墻上輕輕翻下來。當時院子里一片昏暗,樓房里沒有開燈,我悄咪咪的走過去。我心想:如果劉顏在家,那我就先翻墻逃走;如果他不在,我就給柔子一個驚喜。
‘劉顏?你回來了?’
我聽到熟悉的女人的聲音,心里砰砰直跳。我躲到大門旁邊,這時燈亮了,腳步聲也從屋里傳來。
‘人吶……劉……’
她話還未說完,就驚愕的捂住嘴。而我則傻眼的看著她,所有在心底翻涌著的痛苦陡然變成一幕真實又清晰的鬧劇,明晃晃的顯現在我的面前。
‘怎么可能!’
如我所料,柔子根本想不到我會在幾日后出現在她即將完婚的未婚夫的院子里。而我呢?見到她那副驚魂不定的樣子,我的心里竟感到一絲絲報復性的快感。
‘柔子,走就走了,怎么不打個招呼呢!’我盡量裝出怪腔怪調的口氣,對她調侃道。因為我想看看她究竟會作何反應。
‘陳陽!’她飛快眨了下眼睛,又用手捋了捋眼角,然后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沒有眼花,小臉煞白的朝我喊道,‘你瘋啦……你不該來的!’
‘怎么……’我索性直接坐到院子的小板凳上,強裝出一副全無所謂的樣子,說,‘你都要結婚啦,我這個朋友來給你祝賀一下,也沒什么吧?’
‘陳陽……你混蛋!’她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簡直要當場昏過去。她并不上前,但卻扶著臉,用近似哀求的語氣說,‘你快點走吧!別在讓我傷心了!’
‘我讓你傷心!’我頓時繃不住了,內心強壓著的怒火一刻不停的爆發出來。
‘你何必裝成這個樣子!’我用壓低了的卻十分幽沉的聲音說,‘你算盤珠子打的太好了!是不是非得在婚前多找幾個情人你才會覺得自己過了癮呢!’
當時我真是瘋了!”
他停下敘事,很痛苦的扶著腦袋,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說那樣的話。然后他繼續說道:“我竟然快步踱到她身前,上下打量她,隨后用一種嘲諷得又似乎理所當然口氣說:‘好姑娘?你臨走前一天,酒店里的那種事兒?恐怕我不是第一個吧?’
‘陳陽……!’她眨著眼睛,用幾乎絕望的乃至陌生的眼神看著我。我看她一下子就嘩啦的哭起來,然后猛推我一下,可她幾乎沒力氣了,自己卻退了退。我頓時清醒過來,心里一陣絞痛,剛想拉住她,她已經趔趄的跑上了樓,動靜聲傳到院子里,狗立刻叫起來,于是當天我先翻墻走了。
離開劉村后,我回到旅館。回憶著剛剛柔子的種種反應與情態,我意識到,柔子還愛著我,至少她心里還有我。可她又有什么我毫不知情的難言之隱,以至于她要和那個叫劉顏的人結婚。我不明白,打死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老天要這樣對我,為什么柔子明明心里有我,卻必須離開我。
于是那天晚上,我徹底改變了初衷。我決定豁出去了,我要在結婚的前一天帶走柔子,我要帶她私奔。我不可能看著她跟別人結婚而無動于衷,我又想起她在西湖邊說得那句:‘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喜歡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
我的眼淚頓時涌出來,我打定注意,我向自個兒發誓:我明天要帶她走!誰也甭想攔著我!老天都支持我這樣做!”
他又停下來,用兩只手捂著眼睛,我看到他在擦眼淚,便遞給他一張紙。他接過去,什么也沒說,抽搭了一會兒,不好意思的朝我笑了笑。我跟服務員又點了兩杯熱牛奶,他的眼神飄向北山街的楊柳低垂又人潮涌動的街道。正是在這個地方,他和女孩的關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又無可奈何的變化吧?
等到他平靜下來,服務員端來了牛奶,我請他不必著急。他抿了一口牛奶,似乎恢復了神采,便繼續對我敘說道:“到了第二天晚上,好似為我決心拐走人家的未婚妻而吶喊助威似的,晚風柔順而輕暢,月光也潔如白玉的飄灑在劉村那黃土翻迭的村道上。感受這明媚的光景,我內心竟升起一種近乎神圣的崇高感。我不再鬼鬼祟祟,反是光明正大的走到去劉顏家的小徑上。
那天晚上,我從院墻外,老遠就看到一個戴著綠色行軍帽的男孩佇立在門口。我沒有打草驚蛇,而裝作路過似的,在院子外來回踱步,一邊觀察起這個人。
他把大門打開,狗撲出來,他躬下身,親熱的抱了下那條花狗,并叫了聲‘花子’。這個動作令我感到震驚,在農村,狗是沒什么地位的,不用腳踹狗就已是極富善心的人了。
他又走到院子里,隨手帶上門,卻沒有鎖。我便跑到正門的矮墻邊,踮著腳來回踱步,并繼續觀察。
‘劉顏,關好門了嗎。’
清脆悅耳的女孩的聲音,不用想,這是柔子。她出來了。
‘沒關系的啦,村里哪有賊。’
男孩說著,走到她身旁,然后把帽子一脫。我當時臉上發燒,因為男孩似乎真的以為村里沒賊,可他不知道賊已經趴在院墻邊虎視眈眈了。
‘你呀,’柔子接過帽子,用一副很熟稔的語氣問,‘今天怎么這么晚。’
‘這不是想多請幾家,熱鬧一點嗎,’他突然很動情的拉住柔子的胳臂,‘你家里沒人啦,我也沒幾個親戚……但總歸要多請幾家,辦得熱鬧一點。’
我緊抓著自己的胳膊,努力不讓自己叫出來。我看到柔子的身體一顫,卻沒有說話,她也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先上樓休息。’男孩又松了她的手,走到房中。他突然回頭,低聲說了幾個字,由于太遠,我當時沒有聽清,后來我猜想,他當時說的是:‘委屈你了。’
而柔子則沖他笑了笑,也很低聲的說了什么。大概是說她在院子里坐會兒再上去。
等到過了一刻鐘,還要更久一些,柔子才慢慢的從小板凳上揚起身子。這個明天就要結婚的女孩子,她臉上的表情可真是精彩,又哀傷又釋然,又遺憾又解脫,我一時難以描繪。她又朝大門這走來,我心里頓時砰砰直跳,意識到她是過來鎖門了。
等到她走近大門,即將帶上鎖把時,我徑直走到大門前。
‘柔子!’我貼在門縫間對她輕輕的喊。
‘陳陽!’有那么一刻,她似乎是感到驚喜。那時我甚至以為她是故意在院子里多坐一會兒,好讓我來帶走她。
但隨后她又很緊張的看我,壓著聲音說:‘你怎么又來了!’
我的心情十分微妙。那是一種既不惱怒也不羞愧,更不感到可恥,甚至有些神圣的奇妙心情。
‘柔子,我想最后和你說幾句!’
我用近乎歡快的口氣說。
她很驚訝的瞅我兩眼。隨后她中計了,像只毫無防備的小貓咪一樣把門打開不大的間隔,輕悠悠的走出了門。
‘你想說什么?’她低著頭,似乎是刻意不看我的臉,兩只手緊張得搭在白褲角的兩邊。
然而,過了有幾分鐘,我只是笑盈盈的看著她,心里的奇妙心情與神圣般的情感越發高昂。我內心多么寧靜的注視著她啊!因為她那副乖巧的低頭垂手的模樣一刻不停的提醒著我,她還愛我!她還那么喜歡我!她當時那句‘永遠屬于我。’的誓言不可能是謊言!
‘陳陽……你快說呀。’她終于有些不安了。抬起那張泛著月光的嬌澀秀美的小臉,我看到她眉毛擰起,眼里閃動著不安與欣喜。就在這時候,院子里傳來呼喊聲。
‘柔子?柔子你在哪?’
男孩的呼喊聲把一切都打破了,我的神圣情感也突然消失了,頓時想起來今天晚上是來搶人家媳婦的。我二話不說,俯過身就把柔子背起來,然后用百米沖刺……不對,是飛一般的或是在戰場奔赴前線的輕騎兵一樣的姿態。我背著柔子就往劉村外面跑去,我聽到柔子‘啊’了一聲,但也僅僅是‘啊’一聲,并且很快就止住。隨后裝模作樣的打了兩下我的肩膀,又怕把我打疼似的,馬上便停住了。
黃土翻飛,月色潔柔,鄉村小道上,我的腳步像踏在皎潔輕盈的月光上疾行似的。等到我離遠了,快跑到村口時,終于聽到了柔子明顯泛著驚喜的怒叱聲。
‘喂!陳陽!你到底想干嘛!’
她任由我背著,邊緊抱著我邊叱道。
‘我不想干嘛!我以前拿了個叔叔的蘋果,挨了一把掌,’我用近乎無賴的口氣,并很自豪的宣說道,‘現在我要做個真正的賊,我要把那個寶貝偷到手!我才不管挨幾個巴掌了!’
‘你這個傻瓜……’她更加驚喜的說。我甚至感覺到她趴在我背上的身子都在激動的顫動。
‘你別胡鬧啦!’又過了好一會兒。等到我們徹底離開劉村有一段距離,她才仿佛從夢里驚醒似的,叫了一句,‘他肯定在急著找我!’
不必說,這句‘他’就有如一道極不和諧的八分音符,頓時把我的心情攪渾。我有些惱火的說:‘我今天就是要帶你走!誰也攔不住我!老天都沒得說!’
‘你真是瘋啦!’
柔子開始掙扎了,她推著我的肩膀想從我身下下來。我一邊跑一邊用兩手緊托住她的腳。
等我們這般狀況稀里糊涂跑到田埂邊上時,我絆到一塊石頭,腳下一個趔趄,背著柔子就往田里跌去。不過那一個剎那我還是反應過來,半個身子摔至田里,又趕忙探手扶住柔子,柔子頓時倒在我身上。
‘你沒事吧!陳陽!’
黑燈瞎火,她看不清我,綿綿小手一頓亂摸。我感到她坐在我身上。
‘沒事,我一點也不疼!’我喘了口氣說,‘泥里舒服著呢!跟沐浴一樣。’
‘你是不是傻呀!’她的聲音泛著心疼,竟然側身躺在泥里去。我驚呆了,剛要說話,卻聽她哭著說,‘一點也不舒服!冰涼涼的!你這個大騙子!’
我還能說什么呢?就算我是騙子,可我只是騙她說泥里很舒服,她卻是騙得我暈頭轉向,然后跑回來結婚了啊!
‘我大騙子?那你還是小騙子咯?’我沒好氣的說,‘要是我沒回來,等到你結婚了,我恐怕還在想著柔子是不是被賣到緬甸傳銷了吧?’
‘天吶!你怎么能這么想!’她用一種痛苦的口氣說。然后,又突然很羞惱的說了句,‘我沒有這么笨!’
‘那你以為呢!’我的聲音只高不低,一只手還緊抓起地里的泥巴,‘你難道以為你離開了我,我就會不去找你,不再想著你,然后心安理得的找個姑娘就結婚嗎?’
‘你以為這是菜市場買卷心菜!樓市里看房子嗎!這顆菜沒了買別的?那邊的房價崩了再買一套更好的?’我的聲音極度哀傷,甚至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不!你別這么說!’柔子又撲到我身上。我看不清她的臉,卻感覺到濕濕噠噠的眼淚滴到臉頰上,她的幾綹長發也帶著泥土的氣息,貼落在我的額前。
我的心頭一顫,順勢抱住她。她沒有反抗。誰也沒有想到,黑燈瞎火之中,一對年輕男女抱在田地里,誰都難以料想世上竟有一場如此荒謬的約會。
‘跟我走吧!柔子!’我鼓起全部的勇氣,十分動情的說道,‘我什么都不想過問,也什么事都不想追究了。我只想帶你走,如果我能娶到你,我下輩子當和尚我都愿意。’
‘你這個傻瓜……’隱約之中,她露出似乎痛苦的神情,我感到她在劇烈的掙扎。直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是回過神兒似的,用勉強平靜的語氣說:‘陳陽……無論你帶我去哪,我都不會反抗一下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剛想站起身一把抱起她來,卻聽她繼續說道:‘我爸爸兩年前去世了。’
‘柔子……’我不安的注視著那張朦朧生動的秀麗嬌容,喃道,‘所以你當時才……’
我指的是她連招呼都沒打就一聲不響的和爸爸回了老家的事。她大概是不想牽扯到一個剛認識的男孩,又或者沒心情吧。
‘我和劉顏的事兒……就是那時候定下的。’她的聲音忽然壓低,隨后只聽她哽咽的說,‘爸爸傷的很重,幾乎是沒有力氣,東西吃不下,可就是硬撐著。醫生說:鋼筋扎的很深,手術成功率很低……還是盡量減少痛苦。’
‘可是爸爸,一回到家里,他只是緊緊看著我。村里的浩叔叔來看他,頓時流著眼淚說:他是放心不下我,所以強吊著一口氣。’
‘浩叔叔那時候給我介紹了劉顏,我從小就見過他。他覺得自己沒有文憑,還有些自卑,但他每日都來看我和爸爸,幾天之后,爸爸居然能吃點東西了,他氣色好了些,我給他喂了粥。但是……’
她停下說話,眼淚更加踴躍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自責的說道:‘但我見他似乎好些了,竟然對他說我不想結婚。他臉色一下難看起來,問我為什么,我說……我說,我向他說了自己的想法,我說起了……你。’
‘所以呢!’
我心里猛地一揪,仿佛就快抓住隱秘的關鍵,激動的問道。
‘爸爸幾乎是聲色俱厲的呵斥我。他一邊說他活不了多久了,一邊說著……’
她整個身體都不斷顫抖,我終于從她口中聽到了真相。
‘他說他不會把女兒交給這樣一個傻孩子。又講起奶奶為爺爺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白眼,說這樣的人根本靠不住,既保不住自己也護不住家里人。
我還沒回話,他已經咳了一大口血。我不敢再說了,一邊流淚一邊求他別在說話了,說一切都聽他的。
于是在我和劉顏定親的幾天之后,爸爸就離開了……’
‘所以呢!’
我心里沉重的像忽然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我覺得這真是太過沉重了!
‘所以?’柔子用近乎悲慟欲絕的語氣喊道,‘所以你帶我走啊!你這個混蛋!你現在就把我帶走!你讓我爸爸在夢里都罵我,說我是個不孝女!是個不聽話的女兒呀!你帶走我呀!’
‘柔子!’我瘋了似的抱住她,心里痛苦得像撕開了一道猙獰的裂口,我叫道,‘你爸爸已經走了!你不能為了這件事就放棄自己的幸福!’
‘陳陽……你太高看自己了……’柔子的聲音傳來,她好像沒有力氣了,又側身躺在田里,用悲傷又釋然的語氣說,‘你不會帶我走的,你做不到……你這樣的人……’
‘誰說我做不到!’我半蹲起身子,一把將柔子抱起來。柔子依偎在我懷里,卻也不掙扎,我感到泥水從我們的身上一滴滴滑落。
‘劉顏……他等了我兩年。’
當我爬上黃泥路時,柔子清冽的聲音傳來,我險些一個趔趄又栽回田里。
‘柔子,你不要說了。’
‘他等我完成學業等了一年,可我躲著他不回老家,他還在等我。’
‘我求求你,別說了!’
我想讓她住嘴,因為我感覺到內心那種叫人痛苦的壓抑感越來越深重了。
‘他是媽媽拉扯大的,十幾歲時媽媽就走了……當年在我家里,他跪著向我爸爸保證……這輩子,他一定好好的……’
‘夠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黃泥路上。柔子則繼續坐在我懷里,我當時居然委屈的大哭起來。
‘你為什么和我說這些呢!如果你不說的話!你明明知道!’
‘陳陽,’她突然很柔情的兩手抱住我,然后在我耳邊用輕盈的乃至有些迷醉的聲音說,‘現在,你都明白了,你來帶我走吧!’
‘你簡直瘋了……’我抱著她,簡直難以呼吸,可我知道這就是柔子一直以來不斷承受的。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所以她沒辦法靠自己打破這個狀況。
可我又能怎么辦呢!我難道可以心安理得帶著柔子私奔,我難道能夠不顧她爸爸的遺愿,不管那個忠誠可靠的男孩,也不顧及柔子在故鄉所有遠親近鄰對她的看法嗎?她不再回家鄉了嗎?
她已經沒有至親的人了。在她最痛苦的歲月里是那個男孩陪伴著她,而我所做的這件事,說起來是為了愛情,實際上卻是多么卑鄙無恥的一件事啊!
‘算了吧……’我緊咬著牙,用盡全力吐出這三個字,便松開她,像個泄氣的皮球一樣躺在了黃泥地上。
‘我就知道……’她順勢也趴在我身上,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同時又泛起淚花來,她說道,‘你這個笨蛋……靠不住的家伙,阿姨……說的沒錯。’
‘阿姨?’我心里又打起鼓來,什么阿姨,有誰對柔子說了什么嗎?
‘你說的阿姨是指?’
‘不告訴你。’
柔子說著,側著腦袋靠在我的懷里,似乎很認真的聆聽著我的心跳。
‘陳陽,你要聽一個故事嗎?’
‘什么故事?’
‘不聽拉倒。’
‘我沒說不聽。’
像這樣緊貼著柔子躺在黃泥地上,竟又使我的心里感到安適起來。我甚至這樣想:我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顧了,我要就這樣一直抱著柔子躺到天荒地老……
‘幾十年前……有一個女孩子,她喜歡上村里一個男孩。可男孩和別人結了婚。’
‘然后呢?’
‘然后女孩子誰也看不上,誰也不喜歡,可是她爸爸卻給她安排了婚事。’
‘之后呢……’
‘之后女孩子遇到一個很花哨的男孩子。然后在結婚的前幾天,她跟著男孩跑了……’
‘柔子!這個故事?’我心里驚訝極了,這故事太熟悉了!
‘后來男孩拐跑了女孩子,對她卻并不好,經常打罵她,并且還把這件事十里八村的到處宣揚,認為這是彰顯自己的本事!’
‘柔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激動的抓住她的雙肩,問道,‘這是誰和你說的!’
為什么我會如此激動?因為那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家伙正是我的爸爸,那個年輕不懂事的女孩正是我的媽媽。這個故事我從小到大便從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口中聽過無數次,并且每每當成一種笑談。
‘你為什么不學學你爸爸呢……’她并不回答我,而是用一種悲傷又慶幸的口氣說,‘你為什么不把拐走我這件事當成是你的本事呢?’
‘柔子!’我幾近痛苦得擰著眉毛,朝她叫道,‘你別折磨我了!我們的感情難道是拿來炫耀的嗎?’
‘你就是這樣!’她很不甘心得在我耳邊輕叱道,‘虛偽!裝模作樣!’
而我也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回老家時,媽媽那無所不知的口氣,她事先就知道我是往老家跑。我就像突然抓住了一道靈光似的,‘啊!’,我驚叫了一聲,額間忽然冒起簌簌的冷汗。
‘柔子,你見過我媽媽了?’
‘沒有。’
她那副表情我看不清,但顯然是一副臉不紅心不跳的說著謊的表情。
‘她對你說了什么?’我驚叫道,‘是她叫你離開我的嗎?’
我想到老太太去世前后柔子的態度轉變,頓時察覺到其中的不對。
‘不,她什么也沒說,’柔子又突然承認見過媽媽了,而在那時,即便我看不清,也不免感到驚訝。
她一臉柔情的……對,我回來以后第一次感到她那樣柔情的俯下身子,在我耳邊細語道:‘她只是讓我更了解你了。’
‘陳陽……’她又揚起了臉,我聽到她極快的說了句,‘我愛你’。
然后……她吻了我,那是第一次……第一次用她柔軟的唇親吻我。我毫無經驗,但她也絕對是個半吊子,我感覺一點也不妙,甚至更加覺得悲傷。
‘我寧愿你別這么說!’我用兩手捧起她的小腦袋,突然覺得是我害了她,我哭著說,‘媽的!要是你當初別把我當賊抓住就好了!我寧愿沒遇見你!’
‘你說什么啊!’柔子也很悲傷,又想來親我,我躲開,扶著她的小腦袋,繼續說,‘不是我的話,你現在不就高高興興的去結婚了嗎!不對……’
我猶豫了一下,又繼續說:‘如果不是我!林叔叔壓根也許就不會出意外了!都是因為收留了我!呸!我當初還講了那么多傻話!一定我叫他叫分心了才令他出了意外!’
‘大笨蛋!’她親不到我,聽到我這番胡扯,便又仰身坐起來,攥著拳頭打我,一邊打我一邊命令道,‘你不許再說了!’
‘就是怪我嘛!我爸媽分開也得怨我!可我又怕媽媽挨打!可我又不該帶媽媽離開!我真是個逆子!
我還害了你!你多好的一姑娘啊!你快結婚了,我跑來糾纏你,我欺騙你的感情,我蒙騙你的心,我真是個混賬!’
我一抬手,簡直想給自己兩個巴掌!
‘啊!’我聽她忍受到極點似的,叫了一聲,然后……她咬了我的臉,咬的很用力,我當時感覺臉皮子都被咬破出了血。”
他突然停止敘述,深深吐出一口氣。我見他神采奕奕,又帶著點害羞的將臉湊近……
我正疑惑,他開口了:“現在還有印子嗎?她當時咬得可是下死口了。”
“不,沒有了……不,似乎還有一點兒記號。”我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對他說。因為我似乎看到他臉上洋溢著一個活靈活現的女孩子留下的咬印。
“哈哈,謝謝您!”他聽起來很高興,大抿了一口牛奶。我也被他奇妙的歡悅感染了,竟也忽覺被女孩子咬了似乎是件叫人幸福的事。便聽他繼續開口道:“我當時被她一咬,不僅沒感到泄氣,還頓時熱血上涌,有如打了雞血似的抱住她。她感覺我氣質一變,緊盯著我,我扶著她的小腦袋,沖她表白道:‘柔子!我真他娘的喜歡你!’
這樣粗魯的表白還是第一次。也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因為從臉上被咬的那股劇烈的灼痛之中,我只能感到她的關心,感到她對我是如此的情深意切,因而才不希望我痛苦的埋怨自己。
我主動親了她一口,只親了她的嘴角。她呆呆的看著我,還沒回過神來時……我又來了……一下……兩下……三下。
后來她回過神來,用手扒住我的臉,又驚又喜,又哭笑不得的說:‘你第一次這樣說……就不能好聽一點?’
‘好聽一點……?’我愣了半響,很不服氣,‘要多好聽呢!給你背首情詩?’
可我看著柔子朦朧可見的又十分動人的嬌容,還是決定背首詩。我苦思冥想,終于很拗口的背了一句:‘柔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筆者注:出自海子抒情詩《日記》的最后一句。)’
黑暗中,柔子似乎驚訝的眨了眨眼睛,隨后便哧哧笑起來。
聽到她的嘲笑,我又摟住她,想著一定要鄭重的對柔子表個白。我說:‘柔子,我發誓……我向老天發誓……’
但我的嘴出乎意料的笨,心里又覺得俗氣,便接著說:‘不……我不向老天發誓……我向上帝……也不對……我向我列祖列宗向我爹娘……不!我才不向任何人發誓呢!我他娘的就是喜歡你嘛!你信不信我!’
柔子的整個身子都一顫一顫,我知道她在笑。但我見她用那張朦朧不清……若夢若幻……又美的叫人驚訝的嬌容貼向我……真是奇妙!四目相對之下,明明是黑燈瞎火的田埂邊的黃泥地上,我卻好似清晰的看到她那雙眨著的……閃著迷離月光似的楚楚動人的眼睛。她吻了我,從容的貼住我的嘴唇。就連那柔唇的親吻的動作都那么優美,那么淡然,那么安嫻的像一個把幸福緊握在手中的從容不迫的姑娘。在那柔軟唇瓣的細微的滑動里,我的心也徹底的融化開來。當我再一次用手輕摟住她,用融化了的本就足夠幸福的心——而不是我非得同她結婚的理想——來將她摟在懷中時……我第一次擁抱了她的靈魂……也品嘗到她的愛……唇間,吐息間,黃泥地,朦朦的月光,乃至整片漆黑的田野……每一寸空氣里……我都感受到了,她愛我……我徹底擁有了她。
很久……很久,時間仿佛停止了,又或許我們逃離了時間。不遠處傳來一些人的呼喊聲,可時間依然沒有流動。柔子起身,離開我的懷抱,卻又沒有離開,因為她的眼睛還注視我的眼睛,她的唇還停留于我的唇,她的心一刻也沒有走遠,而只是假裝離開了我。
‘柔子!’
呼喊聲更加清晰了,柔子就靜立在我身側。忽而,連黑暗都變得朦朧,我知道她笑了,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那樣。我也笑了,她也知道我笑了,再度俯身,在我耳邊細語道:‘我走啦。’
我微微揚起頭,在她耳邊輕喃道:‘我不需要發誓了。’
我知道,她更加動容的笑了。于是她起身了,盯看了我一眼,就往泥地外的柏油路走去。她腳步輕盈,像踩著云霧一樣,再沒看我一眼……不,她每一步都回頭了,她每一個翩然的腳步都因我變得翩然……都在看我。
她走了,卻永遠把她留給了我;她去嫁人了,卻在嫁人之前先和我在泥地里與心靈間成了親。
我躺到天亮,我看到天空都泛起笑容。于是我起身,在網上買了票,給媽媽打了電話。當我于列車上嘴角還不禁泛起笑容時,鄰座的叔叔問我:‘碰上喜事了?誰家結婚了?’
‘是,我結婚了。’我對叔叔這樣說,心里更加感到歡喜了。”
講到此處,他長舒一口氣,神采奕奕的看著我。那臉上的笑容簡直讓我覺得懺愧。我看了他片刻,很不是滋味的問道:“就這樣結束了……?那實在太令人惋惜了!”
我畢竟是個俗人,當然期待更激動人心的結局。我甚至這樣想:人們總是殷切盼望著能占有那些最豐盛最美好的東西,并且這種占有也至多是一種永不滿足的自私的渴望,而遠未達到愛情的程度。可眼前的男孩卻對這唾手可得的動人心弦的愛情撒了手……他可真是個十足的笨蛋啊!
我在心里取笑完這個男孩,正感到不好意思。卻見他又微妙的笑了笑,一邊搖頭,一邊露出頗為哀傷的神氣,繼續說道:“這既是結束,也是開始,因為在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