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繼續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說:
“現在孟沖比你受寵,王九思比你受寵。
“孟沖也就罷了,政事上能為父皇分憂,王九思一個妖道整日打著煉丹的名義殘害民間童男童女。
“就算為民除害你也得想辦法把他趕走,不然你這皇貴妃有何用。”
李貴妃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拉著朱翊鈞走到門內:
“鈞兒,這些話是誰讓你說的?”
李貴妃下意識聯想了很多。
第一個念頭就是朝堂上有人通過太子,給她這個皇貴妃傳話。
她看王九思不順眼很久了。
奈何皇上倚重,拿他沒有辦法。
但是讓鈞兒傳話的人,說話也太重了,竟然說她這個皇貴妃沒用!
她不相信這是鈞兒自己說的。
這孩子從來乖順,這種話打死他也說不出來。
她隱約覺得是張居正。
如今高拱處處針對張居正。
他在內閣的日子不好過,想要除掉孟沖和張九思,拔掉高拱在皇上身邊的兩顆犬牙是自然的。
只要趕走孟沖和王九思,高拱對皇上的控制力就會弱很多。
出于政治立場,愿意給她出謀劃策的最有可能就是張居正。
但張居正儒雅,又不太能說出這么強橫直白的話。
一時間她有些迷亂了。
朱翊鈞道:“這兩天您待在慈寧宮不要外出,兒臣幫您除掉王九思。”
這么殺氣騰騰的話從自己兒子口中說出來,李貴妃人都傻了。
李貴妃連忙把朱翊鈞拉到懷里:
“鈞兒,是不是有人許諾你什么了?
“可不能聽人瞎鋪排,這種事你解決不了。
“你有這個心娘就知足了,王九思煉得那些腌臜回春丹,拿住了你父皇的心,你要是貿然除掉王九思,他可不會饒了你。”
李貴妃愛憐的摸著朱翊鈞的頭發。
她不想讓鈞兒失格。
在皇上眼里,太子必須是完美的。
一絲污點不能有。
其他所有事情跟繼承大統比起來都是微不足道。
“娘是為你披荊斬棘的人,豈能讓你出來遮風擋雨,你只要平安長大,不牽扯任何紛爭,我對你只有這一個要求。”
李貴妃兩眼微微濕潤。
鈞兒這一番話說明自己平日里沒白疼他。
這么小就知道為她出頭了。
她在后宮吃了這么多苦,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兒子身上。
現在看他這么懂事,等到榮登大寶,她就算苦盡甘來了。
想到此,李貴妃眼淚忍不住掉出眼眶,掏出絲帕輕輕揩拭。
“為父皇鏟除奸患,怎么能是紛爭呢,這是兒臣分內的事。”
朱翊鈞輕輕一笑,新的人生,從收拾老爹隆慶開始。
盡管有把握拿捏隆慶。
但內心并不輕松。
自己當下的人生有九大難題擺在面前。
一、隆慶,耽于私欲。
沒有給他這個太子留下足夠的政治資本。
二、李貴妃,課子甚嚴。
過于望子成龍,等于內閣捆住他一只手,另一只手被李貴妃捆住了。
三、馮保,欺君蠹國。
像只毒蝎子,給萬歷朝帶來很多致命傷痕。
四、高拱,把持朝政。
一手提拔的門生充斥朝堂。退休后依然暗中發力,給張居正和朝廷帶來巨大麻煩。
五、張居正,柄國攝政。
從歷史角度看這沒問題,但此時從他個人角度就成了大問題。
六、皇帝沒有兵權。
七、財政年年虧空。
八、正德、嘉靖兩朝積留下來的吏治腐敗、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馳,簪纓世族、豪強勢力大肆兼并土地,百姓破產、民不聊生的嚴重局面。
九、什么樣的改革能勝過張居正的新政?
張居正硬抬了大明五十年壽命。
這份含金量四百年后還在大放異彩。
但他必須鉚足勁沖一沖在這方面勝過張居正。
不是因為逞能顯本事,自己是皇帝,皇帝不需要逞能。
當然也不是打壓張居正。
張居正是一流的宰揆,柄國彪赫,隆慶二年張居正那本《陳六事疏》字字句句都在朱翊鈞腦海里,他為國為民的心是火熱的。
在沒有更好的改革前提下,張居正推行的新政無疑是最適合當下的。
可他必須推出一套更好的。
因為張居正那一套改革體系有個缺陷,它的巨大張力在五十年后刺痛了明朝。
這個缺陷就是金融話語權和貨幣鑄造權。
當然朱翊鈞不認為明朝滅亡跟張居正有關系,張居正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對的。
即便一條鞭法導致了明朝貨幣鑄造權的喪失,也不是他的初衷。
這九大難題,當務之急還是第一條。
隆慶快駕崩了,趁他還在,需要用他的威嚴壓一壓內閣和后宮。
“這幾個小太監,兒臣另有用處,娘若不放心,可先將他們關進慎刑司,只要不殺就行。”
朱翊鈞一臉孺慕,盡量表現出孩童的天真。
但他此番表現,已經讓李貴妃另眼相看。
原來一向不懂事的兒子不知不覺已經這么懂事了。
“娘知道了你的心意,但不能由著你亂來,太監的事娘會處理,孟沖和王九思多行不義,自會有人收拾他們。
“你是未來人君,天下表率,不可有任何非禮、沖動、不端,現在回去抄一篇《禮記》,明禮清心,再不許跟這些小太監惹事了。”
說著,她壓低嗓音:“更不可去你父皇那里胡鬧。”
更多的話她就不說了。
孟沖和王九思現在都是隆慶帝的心腹。
敢動他們,就要掂量一下能不能承受住隆慶帝的憤怒。
“娘教訓得是,兒臣記住了。”
朱翊鈞淡淡一笑。
他看到了李貴妃眼中對未來的渴望。
或者說對權力的渴望。
隆慶帝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出意外很快就要駕崩。
朱翊鈞登基,李貴妃就是代行皇權。
這不是一人之下,而是一人之上。
內廷大珰,外庭大臣,包括他這個皇上,全都得聽她的。
一個窄門小戶出來的貧寒女子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自然無比謹慎。
只要朱翊鈞老老實實不犯錯,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恩賜。
“但是,娘親有一點錯了。”
朱翊鈞眸子里亮晶晶的,似笑非笑看著李貴妃。
“娘都是為了你好,有什么錯?”
李貴妃嗔怪一眼,這好兒子今天說話沒大沒小的。
“您疏忽了一件事,您要好好管教的人不是我,而是父皇。”
“胡說,你父皇九五之尊,受命于天,我哪有資格管他。”
“一個千里之外的五品言官都敢寫奏疏指責父皇,您身為貴妃該勸父皇收收心了,再讓他這么廝混下去,隆慶朝的國本就真要留下一堆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