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自己十歲髫齡,該強硬的時候必須強硬起來。
朱翊鈞眼神一橫:
“我說不殺,你說殺,該聽誰的?”
馮保忽地一怔,發現太子眼里寒芒熠閃。
立刻便低下了頭,換了一副口吻:
“那自然聽殿下的。”
朱翊鈞道:“好吃好喝養著他們,不許用刑。不管司禮監還是內閣,誰找你都不能放人。”
馮保這才想起來,不由一臉疑惑:
“殿下為何將他們關在東廠?”
東廠是關押宦官及公門中人犯罪的地方沒錯。
但所謂宦官都是有權有勢的太監,這幾個小的連品級都沒有,只屬于雜役。
還有,太子點名司禮監和內閣,仿佛這兩個部門一定會有人去東廠要求放人一樣。
他更疑惑的是,太子對他一向孺慕,基本上十句八句都是聽的。
可是此時,儼然變了個人。
不僅語氣神情有了威嚴,一舉一動也帶著雍貴的壓迫感。
哪還像個沖齡小孩。
他心里想著,或許是鬼門關走一遭,受了驚嚇,不然不會變化這么大。
剛才那個眼神中的寒冷與狠厲,他還以為見到了世宗皇帝。
“你真不知道為什么?”
朱翊鈞緩緩看他一眼。
從他一來,就發現那幾個跪著瑟瑟發抖的太監,長得似男似女,弱不禁風。
便有些懷疑他們的真實身份。
隆慶的龍陽癖好一直被隱藏得很好,直到臨死前才被陳皇后和李貴妃發現,大鬧了一場。
從原身的記憶來看,朱翊鈞之所以能跟他們玩到一塊,也是因為他們這幾日侍奉在隆慶帝身邊。
這不是小事,因為這幾個小太監并不是太監。
甚至可以有更嚴重的聯想。
這些少年小的十二三,大的十五六,不是小孩了。
孟沖能讓他們入宮,送到皇上身邊,就表示能送到后宮任何一個地方。
基于此,這里面操作空間很大。
他可以借此拿捏孟沖,拿捏隆慶,而孟沖作為高拱的鐵褲襠,拿捏住孟沖就能順便捏一捏高拱。
當然孟沖高拱都是次要的,拿捏隆慶才是最主要的。
按照現在這個時間,隆慶身上的爛瘡已經侵入肌理。
趁他還活著,務必讓這個便宜老爹給他留下一筆可靠的政治遺產。
而不是他一駕崩,他這個幼小太子登基,處處被人拿捏。
他初來乍到,雖然貴為太子即將登基,但不得不考慮今后幾十年的問題。
關系到他的個人安危以及明朝存亡。
隆慶開關的背后是閣權大于皇權的結果。
到隆慶這里,皇權已經徹底斗不過閣權。
有明一朝兩百多年,一直深陷皇權與閣權的斗爭中無法自拔。
斗死了很多大臣,也斗死了很多皇帝。
包括他這個萬歷帝。
幾十年不上朝也跟內閣有關。
嘉靖被謀殺了幾次,不再上朝。
萬歷有沒有被謀殺過呢。
鬼知道,反正爺孫倆不上朝,反而是明朝執政最長的皇帝。
擺在他面前的未來如此清晰。
從明君變成昏君如此簡單。
太子期間,朝政由高拱把持。
沖齡登基,張居正獨掌大權。
張居正提攜了申時行,他死后申時行依然在鉗制皇權。
身為皇帝,政策執行不下去,處處得聽內閣的。
立儲的問題,皇權又處處碰壁。
那種坐在龍椅上當擺設的滋味不好受,索性就擺爛了。
當然,里面也有李貴妃引起的極其復雜的童年、少年時期的心理問題。
總之這一眼看到頭的憋屈日子,無奈又無趣。
頭十年‘兒皇帝’,他都處于被打壓、拿捏的狀態。
及后酒色財氣沾身,身體虛空,沒有足夠精力治國。
于是煌煌四十年,一半時間都要在荒政、怠政中度過。
他不能接受這個未來。
他要提前布局,打造一個別開生面的萬歷朝。
就從宮里這一畝三分地開始。
孟沖給隆慶提供假太監,這事如果馮保知道,那就是助紂為虐,加速隆慶縱欲死亡。
這事如果馮保不知道,可以利用馮保對付孟沖,自己不需要出頭就能把孟沖置于死地。
這樣空出來的司禮監掌印位置就是囊中之物。
“殿下,仆實在不解,幾個該死的小畜生為何要關進東廠。
“仆以為,將他們立刻處以極刑,最為妥當,貴妃娘娘那里也有交代。”
經過剛才那一對視,馮保態度收斂了很多。
朱翊鈞披上一件宮女送來的裘衣:“你就這么害怕孟沖?”
馮保臉上浮現一絲慌張:“這話從何說起,仆豈能怕他!”
朱翊鈞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殺他們,孟沖恨的是我,關進東廠,孟沖恨的就是你?我以為你不把孟沖放在眼里,沒想到是高看了你。憑你這表現永遠也當不上司禮監掌印。”
馮保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臉懇切:“殿下羞煞仆了,仆幾時怕過孟沖!”
言罷,委屈的掉下眼淚。
“我兒在哪?”
李貴妃帶著一群宮女來了。
“那幾個把太子摔下來的太監呢?”
見兒子沒事了,李貴妃怒目戟指。
馮保趕緊把頭和腚換個方向:“娘娘,就是孟沖帶進宮的幾個小畜生。瞧瞧他們一身的流痞氣,殿下心地善良,早晚要被他們帶壞了。饒是釀成這般大禍,殿下還不許老奴懲罰則個。”
李貴妃黛眉豎起:“那還等什么,押入慎刑司,等候問斬。”
朱翊鈞看著眼前的局面,有種無力感。
他的生母李貴妃,到場后,關心是關心,但她鐵口直斷,得知他不懲罰那幾個太監之后,依然自作主張,確實沒有把他這個太子放在眼里。
在封建體制的皇宮里,孝是第一位。
為天下作表率。
按照這個序列,以李貴妃的立場,自然要處處替十歲的兒子做主。
這點無可厚非。
朱翊鈞也不敢指摘什么。
即便貴為太子,忤逆或頂撞母妃,也是大不敬,搞不好要被內閣與六科那些言官言辭激烈批評一番。
不過。
他想試試。
朱翊鈞扔掉裘衣。
緩緩走到李貴妃身前。
仰起頭,聲若蚊蠅:
“娘,后宮您最受寵,但慈寧宮多久沒有接到侍寢牌子了?”
李貴妃面色一紅:
“你父皇身體有恙,恪重調養。你這孩子,連這也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