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又道:“至于潮白河工程,河工要鬧,就讓他們先回家歇了。等北平新區(qū)建起來,銀子有了,再多給他們工錢回來接著干。”
高拱傻眼:“啊?這如何使得?楊大人天天來鬧,說工程一天也不能停,停了就前功盡棄。”
朱翊鈞道:“那就讓他繼續(xù)找你。是你把銀子從潮白河工程挪走的,已經(jīng)停了那么多天,為什么現(xiàn)在一天也不能停了?”
說完,朱翊鈞緩緩端起茶杯,輕輕啜飲一口。
張居正嘴角浮現(xiàn)一絲笑意。
太子居然如此老道,沒有上高拱的套,反而把問題全都拋給高拱。
高拱被一頓搶白,老臉憋得通紅。
他欠了欠屁股,稍顯慌亂。
今日最大的意外就是太子,這小孩一反常態(tài),讓他措手不及。
竟不知原來也是個帶刺的主。
此前太子一直是個謹敏典儀,甚至有些過于慎微,言行舉止生怕犯錯一樣。
正經(jīng)有余,威嚴不足,這都是李貴妃調(diào)教的成果。
高拱習慣了朱翊鈞這種印象,忽然看他說話如此凌厲,神態(tài)沉穩(wěn)得像個專門審查下屬的領導。
他跟張居正對視一眼,也不知太子被誰啟迪一樣,好像忽然開了竅。
張居正搖頭,不是我教的。
高拱這下就納悶了,李貴妃那種見識,是教不出這種威儀的,皇上沉迷女色,更沒時間搭理太子的成長,難道是自學成才了?
他眼巴巴的望著隆慶:“陛下,這也是您的意思嗎?”
隆慶道:“朕的意思呢,你跟太子說的都有道理,水到橋頭自然直,辦法總是有的。”
高拱一聽就知道皇上剛才肯定走神了,此時說得盡是和稀泥的虛話。
“唉。”他嘆了口氣。
來時候打了雞血,質(zhì)問二十萬兩銀子的事,高拱大概心里有數(shù),他知道隆慶是個心里沒數(shù)的人。
想象中皇上應該是一問一個不吱聲,節(jié)奏完全由他這個首輔把控。
至于太子,一個孩子懂什么。
結果這個孩子兩句話就把他懟得啞口無言。
沒錯,這事他有兩個理虧。
一是擅自把本應給潮白河的工錢給了兩廣。
二是他想用這筆錢給張居正下套。
他沒想到太子一開口就捏住了來龍去脈的坎節(jié)上。
朱翊鈞也沉默了。
他在想潮白河河工的去留問題。
確實不是小事。
歷史上多次起義,都是爆發(fā)在河堤上。
他們都是年輕壯勞力,一腔熱血,受到不公正待遇,嗷一嗓子就能號召一群英雄好漢抑或烏合之眾。
而且其中隱藏的危險因素更厲害。
因為歷史上的農(nóng)民起義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農(nóng)民挑起來的。
背后都有世豪大族的身影。
甚至不乏朝堂中樞大臣的參與。
“那……老臣就冇法兒了,叔大,你有話說冇?”
高拱耷拉著腦袋,細長的眼睛瞥一下張居正。
往常,這位次輔總會幫他說話。
不知從何時起,情況就變了。
值此無奈之際,高拱多希望張居正還是以前的張居正,幫他說說話。
張居正坐得板板正正,不茍言笑的道:
“臣沒有要說的。”
高拱提醒道:
“叔大,你真沒有想說的?”
高拱瞇了瞇眼睛,給張居正使眼色。
張居正明白他的意思。
此時此刻皇上沒有主見,成了太子做主。
但太子是髫童,這些事很可能背后有人教他做的。
為什么要教太子做這些?
無非是為了貪墨那二十萬兩銀子。
什么人想貪這筆銀子?
除了馮保和李貴妃還能有誰。
張居正和高拱都清楚,馮保是個錢窟窿眼里翻跟頭的人,比朝中任何一個貪官都不遑多讓。
至于李貴妃,這位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經(jīng)常打太倉庫的主意。
太子說用這二十萬兩銀子建北平新區(qū),張居正是萬萬不相信的。
最后還是落入馮保和李貴妃的口袋。
這是不對的。
但是對不對,對張居正不重要。
只要對高拱不利,對自己有利,哪怕不對也是對的。
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初入內(nèi)閣的菜鳥,高拱一個眼神就要沖鋒陷陣。
“下官聽陛下和首輔的。”
張居正微微頷首。
“叔大,你這話,說咧好哇。”
高拱冷冷一笑。
按說這時候兩人應該走了。
但是高拱碰了一鼻子灰,很不甘心。
內(nèi)閣首輔次輔都來了,皇上和太子居然這種態(tài)度。
太子拿了二十萬兩銀子,連個由頭都不說清楚,就算建新區(qū),也得讓他知道是個什么新區(qū)。
要不然他不好跟各位大臣交代。
這銀子給了兩廣,大臣們發(fā)發(fā)牢騷也就罷了,說不出什么。
但銀子給了太子,大臣肯定有意見。
畢竟工部的潮白河等著用錢。
兵部的軍餉等著用錢。
戶部的賑災等著用錢。
把銀子從兩廣要回來,輪也該輪到他們。
而不是交給一個小孩去揮霍。
此前,從深層政府的角度看,閣權一直是壓著皇權。
現(xiàn)在,小太子一出現(xiàn),皇權居然壓住了閣權。
高拱不服。
他想讓張居正當炮灰,但張居正現(xiàn)在比泥鰍還滑,不肯出頭。
那只能自己來開第一炮了。
高拱挺直腰板,兩眼炯炯有神:
“陛下,潮白河不消說,兵部同樣急需用錢,遼東將士去年過冬的棉衣就該換了,今年再不能拖了。
“還有河南和河北、甘肅的旱情也頗為嚴峻,戶部尚書張本直為了賑災銀的籌措,頭發(fā)都愁白了。
“假使兩廣這筆銀子不給殷正茂,也該先緊著兵部和戶部。”
隆慶坐了這么久,渾身不自在,不耐煩的道:
“賑濟災民的銀子不是發(fā)了嗎?”
高拱道:“發(fā)了,但不夠。”
隆慶道:“為何不夠?”
高拱苦笑道:“陛下,不夠就是不夠。”
隆慶道:“朕讓戶部算好了的,明明夠啊。”
高拱笑得更加苦澀:“算好了夠,但銀子到了地方就不夠了。”
朱翊鈞聽了,忍不住冷笑。
這就是高拱執(zhí)掌內(nèi)閣的現(xiàn)狀。
年年缺銀子,月月缺銀子,天天缺銀子。
高拱確實不貪。
但他手底下所有人都貪。
而高拱是明朝所有內(nèi)閣首輔里面,出了名的為官僚發(fā)聲。
他是嚴格站位官僚士紳的。
處處維護他們,給他們爭取權益。
這一點跟張居正剛好相反。
高拱在官僚士紳、勢豪大族階層,名聲極好。
這些人都擁護他。
因為在他的包庇下,大家都吃得盆滿缽滿。
至于中下階層的死活,讓皇上頭疼就行了,不關他們的事。
朱翊鈞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不想為了這些事跟高拱費口舌。
跟張居正一樣作壁上觀不說話。
只聽隆慶氣道:
“足額的賑災銀,到了地方便不夠了,你們這么做是陷朕于不義!”
當著太子的面,隆慶義正嚴詞。
換做平時,他不會這般。
因為當了幾年皇帝,他早就悟出一個道理。
皇帝和大臣合伙坑百姓,是維持朝堂穩(wěn)定的手段之一。
他這么弱勢的皇帝必須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那就是朝堂的穩(wěn)定大于民間的動蕩。
因為所謂的百姓造反,并不是百姓活不下去了要造反。
而是上層利益分配不均,一些大臣和世家大族聯(lián)合起來,用各種手段激起民憤,以百姓的名義發(fā)動了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