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越看越不對勁。
隆慶明明在指責高拱。
但高拱卻絲毫不慌,偶爾還配合隆慶,給出一個內疚表情。
張居正則是一臉麻木,仿佛隆慶和高拱這種對話他已經見識過很多次。
朱翊鈞恍然大悟。
隆慶跟高拱演戲。
而且是專門演給他這個太子看。
說明隆慶很刻意的注意太子的心理感受。
就像過年聚會,發生某些難堪的事,當著孩子的面家長互相之間掩飾演戲,不讓孩子發現真實的一面。
擱在一個家庭,這樣似乎很好。
長輩為了讓晚輩成長過程中,保持心理健康,是一種負責任的教育表現。
但是。
放在一個王朝中。
就顯得十分荒唐。
他們輕輕巧巧幾句話掩飾過去。
背后卻是三省災民,數以十萬計的流離失所、離鄉乞討、賣兒鬻女。
朱翊鈞沒心情看他們演下去,直接問張居正:
“災民南下了嗎?”
張居正豁然抬頭,似乎就在等太子發問,趕緊說道:
“殿下,上月災民就南下了,還有一部分北上乞討,按說前幾日就該到京城了,可是一直沒收到災民到來的消息。”
朱翊鈞瞬間明白張居正的意思。
這是有人把災民攔住,故意不讓他們進京,以免被皇上知道。
朱翊鈞道:“請父皇下旨,任何人不得阻攔災民進京,明日就在郊外開設粥棚。”
隆慶摸了摸鼻尖,伸個懶腰:“太子說的是,就這么辦。”
孟沖眼看隆慶打了個哈欠,有‘送客’的意思,便道:
“皇上累了,兩個閣老回吧。”
朱翊鈞欲言又止。
攔住災民不讓進京,這種問題看來隆慶并不重視。
而高拱肯定是知道的。
再加上一個豺狼般的司禮監掌印孟沖,只顧溜須拍馬、貪污享樂。
有這樣的內閣首輔,這樣的宦官,這樣的皇帝。
已經是亡國的征兆了。
高拱和張居正一走。
朱翊鈞也起身告退。
“太子,答應朕,把他們送來。”
隆慶用商量的口吻道。
“洗洗睡吧父皇。”
朱翊鈞心下一嘆,頭也不回。
雖是父子,但他對隆慶的失望之情已經大過孺慕之情。
出了院門,張居正垂手而立。
看史書,總覺得隆慶后來幾年是被人黑了,皇帝坐擁后宮嬌娥無數,怎么會沉湎于溫柔鄉,應該是早就膩味了。
沒想到隆慶非但不膩,反而變本加厲。
失于朝政,癡于交媾。
這已經不是擺爛。
而是朝著敗家亡國的方向義無反顧了。
由此更加堅定了朱翊鈞獨當一面的決心。
一定要盡快建設新區,招攬人才,形成自己可靠的執政班子。
有錢有人,給萬歷新政開個好頭。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沒有權。
權都在高拱手里。
隆慶一死,權力落到李貴妃、張居正、馮保手里。
長達十年的權力真空期,對一個孩子或許沒什么,但他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他可以留張居正也可以留馮保,唯獨李貴妃。
這個嚴于律人寬于待己的生母,篡權太嚴重的話,他一定要發動言官對她彈劾,爭取早日把她廢黜。
為了能夠與李貴妃對抗,從現在開始,他就要拉攏朝堂中樞大臣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兵部尚書楊博、禮部尚書呂調陽、工部尚書朱衡,這些都還不錯。
尤其禮部尚書。
是決定李貴妃能否冊封圣皇太后的拍板人。
還有督察院一把手葛守禮,由他發起彈劾,吹響第一聲號角,威力巨大。
至于楊博和朱衡,純粹是因為他們正直不阿的名聲。
在朝堂上享有威武不屈的聲望。
這四個都是名臣,如果再加上張居正,簡直是豪華陣容了。
但是張居正不是個可以拉攏的人。
他是一棵單獨的樹。
逆風生長。
這棵樹從大明建國開始種下,到萬歷元年長了205年,長出一個張居正。
矛頭直指簪纓世家、勢豪大戶。
這些人是導致王朝滅亡、也是大一統王朝超不過300年周期的根本原因。
張居正一上來就要挑戰王朝周期律,說明他根本就不怕死,也不怕死后背負什么罵名。
這種人誰能拉攏得動。
朱翊鈞能做的就是給他一片土壤,讓他自己生長。
沒有張居正,以上四人也足夠他對付李貴妃了。
黃昏日暮。
朱翊鈞在太監的陪同下,來到慈寧宮用晚膳。
一進門就感到陰風陣陣。
屋內氣氛很是壓抑。
李貴妃正在疾言厲色質問一女孩。
旁邊孟沖添油加醋。
那女孩十指通紅,香汗淋漓。
瘦削的肩膀不住發抖。
朱翊鈞一看嚇一跳,女孩不是別人,竟是李瓶兒。
他大步上前:
“母妃為什么對她用刑?”
李貴妃臉上冰霜頓時消失,滿意一笑:
“鈞兒來了,聽孟公公說你今日在皇上面前針砭時弊讓高拱啞口無言,我兒真是長大了。”
朱翊鈞皮笑肉不笑的道:
“孟公公話傳得真快。”
孟沖臉上堆滿阿諛,一臉褶子跟菊花般綻放:
“殿下獨當一面的樣子,奴婢很是欽慕,高拱那么強勢的首輔重臣,硬是被成啞炮,跟貴妃娘娘一說,娘娘也很是欣慰。”
朱翊鈞道:“你來慈寧宮想為吳慶說情,為什么拿李瓶兒開刀?”
孟沖彎下腰,恭敬的道:
“吳慶冒犯殿下,是他該死,奴婢不敢為他說情。只是這民女屬實可惡,娘娘將她叫來教訓一下。”
李貴妃道:“為娘現在都知道了,就是她把你帶走,弄得整個皇宮人心惶惶,更可惡的是她居然在外面罵我是母夜叉。”
李貴妃說著臉上氤氳出一片慍怒的緋紅。
她在后宮享有觀音轉世的名頭,驟然聽說有人罵她母夜叉,已是氣極。
李瓶兒額頭點地:
“民女當時不知道殿下身份,失口亂說,請娘娘恕罪。”
孟沖道:“吳慶還不知道殿下是殿下呢!這不是你開脫的理由。”
朱翊鈞頗感荒唐:“李瓶兒救了兒臣的命。”
李貴妃道:“你覺得她救了你,娘卻不這么看,她不多事將你帶走,我們馬上就能找到你。要不是她,皇宮和京城也不至于如臨大敵,緊張了半天。”
李貴妃的偏狹,讓朱翊鈞無言以對。
身為一個修佛的人,卻全然沒有一點佛性。
有這樣一個娘親獨攬大權,未來真不知是好是壞。
朱翊鈞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登基以后,可以假借與人深夜幽會,飲酒作樂。
這個人一定要身份低微,最好是宮女或民女。
被李貴妃‘撞見’,李貴妃后宮耳目眾多,她一定會聞訊趕來。
然后李貴妃就會上演兒子不務正業,當娘的痛心疾首,害怕兒子走上隆慶帝荒淫無度的老路,提出要廢黜萬歷皇帝之位。
不知道李貴妃是真擔心萬歷重蹈覆轍,走上隆慶帝的老路,還是看著萬歷一天天長大,擔心失去政權,讓他年幼的弟弟繼位,繼續把持朝政,具體她是怎么想的誰也不知道。
反正萬歷身為皇帝,著實體驗了一次墜入深淵的感覺,還要張居正代寫罪己詔,交代當晚與宮女作樂的細節,皇帝當到這份上簡直奇恥大辱。
萬歷由此對張居正種下仇恨的種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面臨被廢黜,朱翊鈞就有充分的理由發起反擊,彈劾李貴妃,爭取一鼓作氣將她的圣皇太后身份褫奪罷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