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腌臜咧這是,一個小孩拿住二十萬兩銀子想抓倆?”
高拱操著一口中原雅話,張居正經過幾年的相處,已能輕易聽懂。
能聽懂,但假裝聽不懂,不接他的茬。
“叔大,你說陛下吃錯了啥藥,竟然同意給他?”
“元輔,諭旨上不是說了,太子要在北平建個新區。”
“屌咧!在北平建新區?太子一個癟肚兒小孩建游樂園還差不多!”
高拱一拍大腿,吹胡子瞪眼。
張居正暗暗發笑,高拱平時一口雅詞,不是真生氣了絕不會說這么多臟話。
“太子沖齡髫童,便想著建設京城,在不谷看來這是好事。總比他成天惦記掏鳥蛋要強吧。”
張居正微微笑道。
這話一半是氣高拱,一半也是真心的。
太子最近迷上了爬樹掏鳥蛋,御花園里的鳥窩被他掏了個遍。
還央求著李貴妃去景山,想把景山的鳥蛋也掏一掏。
張居正對此頗有微詞。
沒有人知道,他對太子寄予多大厚望。
內閣這種日子他真過夠了。
名為次輔,實際上就是高拱的秘書。
一應大的決定,都是高拱一人拍板。
他飽讀詩書,滿腹治國良策,只是不敢出頭。
但懷才如懷孕,總是藏不住的。
他的鋒芒已經開始被高拱忌憚。
張居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僅僅是薦舉幾個同僚升遷,就被高拱視為篡權,想要取而代之當內閣首輔。
張居正很清楚,只有太子登基,他才有出頭之日。
因為他跟太子的關系,具備一個高拱沒有的優勢。
隆慶二年,是張居正牽頭上疏,請立朱翊鈞為太子。
當時高拱被徐階排擠,正在新鄭老家賦閑。
有這樣一份情分,太子登基后,大概率會重用他張居正。
“陛下近來行為失常,老夫很是擔心,叔大,咱倆當面問問陛下為啥這么安排。”
高拱是急脾氣,說走就走。
張居正起身,也想看看皇上身體怎么樣了。
乾清宮御前理事早早便去司禮監告訴孟沖。
孟沖又去乾清宮東暖閣稟報。
隆慶一聽兩個閣老求見,眉頭一挑:“兩個都來了?出什么事了?”
孟沖道:“請恕老奴多嘴,還不是為了兩廣那筆銀子的事。”
邊說,孟沖偷偷覷了一眼朱翊鈞。
心里嘀咕:“真是荒唐,當皇上的荒唐,當太子的也荒唐,拿著國庫的銀子當兒戲。兩個閣老來了可有好戲看了。”
隆慶道:“真是煩,要不就不見了吧。”
孟沖道:“陛下,老奴也想讓您早些休息,但這么大的事,您一道諭旨發到內閣,他們反應大也正常,要想打消兩個閣老的疑慮,需得您親自安撫。”
孟沖和高拱是一邊的,處處為高拱說話。
而且孟沖一直在找機會弄死馮保。
這次殷正茂出任兩廣總督,監軍太監是張鯨。
張鯨是馮保的人,這次去兩廣目的就是查前任兩廣總督李延的賬目。
孟沖自然不希望馮保得逞。
畢竟他收了李延幾萬兩銀子。
隆慶煩惱的看著朱翊鈞:“你看,都是你惹的事。”
朱翊鈞一臉無所謂。
權力上,張居正現在是高拱的小媳婦,無足輕重。
所以他要應付的人自然是高拱。
高拱這個人不好對付。
主要是他現在沒有高拱的把柄。
不過沒關系,這個把柄隨時可以有。
兩廣前任總督李延,乃隆慶朝最大的貪官之一,是高拱一手提拔起來的。
以后只要把李延這張牌打出來,高拱半條老命就沒了。
今天不管高拱怎么說,總之這二十萬他吃定了。
御前理事對高拱道:“皇上讓兩位閣老直接去乾清宮。”
高拱撇嘴:“不中,那是后宮,俺倆咋能去!”
御前理事道:“皇上是這么說的。”
張居正也頭皮發麻,后宮到處是妃子宮娥,他們兩個進去屬實孟浪了。
但最后還是去了。
兩人前后腳進了東暖閣。
禮畢。
隆慶賜座,笑道:
“咱們君臣三人有日子沒這樣坐著聊天了。”
高拱悶頭嗯了一聲。
張居正老謀深算,這時候自然也不多說,只是略帶笑意點了點頭,一副聽候皇上吩咐的態度。
朱翊鈞觀察兩人,張居正在想什么他猜不到。
但高拱是個掛臉的人,自他一進來,就頗為嫌棄桌上的幾套春宮茶具。
這方面高拱確實是個正經人,見不得隆慶縱情聲色。
要說希望隆慶長壽,高拱絕對算一個。
他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隆慶一死,他的日子可能不太好過。
“兩位閣臣一起來乾清宮,所為何事?”
隆慶問道。
高拱正襟危坐,答道:
“陛下,兩廣匪患糜染,朝廷節節敗退,缺兵缺餉,老臣這才給了新上任的殷正茂二十萬兩銀子,指望他招兵買馬,重整旗鼓,將兩廣失地奪回。
“恕老臣直言,這銀子可是從潮白河那邊挪過來咧,潮白河工程一共需要白銀六十萬兩,目前只給了二十萬兩,工部尚書朱衡朱大人為此天天找老臣訴苦。
“但事分輕重緩急,兩廣匪亂事大,故先緊著它用。
“陛下下旨讓戶部追回兩廣二十萬兩銀子,這也就罷了,老臣不敢說什么,但這銀子要給也該給工部,可諭旨上說是給太子殿下,老臣斗膽問一問,殿下用這銀子打算建個什么新區?”
隆慶面無表情:“這個……”
他當然不知道建什么新區,他只是因為害怕假太監被陳皇后和李貴妃知道,迫不得已把銀子給了太子。
朱翊鈞道:“新區的事我已有規劃,多說無益,建好就知道了。”
高拱一陣不悅:“殿下,二十萬兩不是小數目,朝廷處處等著用錢,兩廣和潮白河都是拖延不得咧頭等大事,倘若把銀子用在閑暇之地,老臣擔心河工民憤,更擔心兩廣將士意難平。”
朱翊鈞道:“兩廣的軍費已經給足,將士為何意難平?是總督貪腐太多,吃飽了肉不給將士喝湯,還是有人想用這銀子敲竹杠?”
高拱的臉立刻就黑了,背也更加駝了。
詫異的抬頭望了朱翊鈞一眼,如同看一個陌生人,仿佛在問,太子什么時候伶牙俐齒了。
而且還是有的放矢、意有所指、指桑罵槐、夾槍帶棒。
讓他這個坐鎮中樞多年的老臣都有點受不了。
因為他確實打算用這筆銀子敲張居正的竹杠。
高拱難受。
張居正卻忍不住心里喝彩,袖里的手都興奮得握緊了拳。
不愧是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平時看著是個只想掏鳥蛋的孩子,沒想到關鍵時候這么頂用。
一句話就殺盡了高拱的威風。
他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有這樣英明的太子,何愁將來不能中興?
懸著的心也落進肚里,他一直擔心斗不過高拱。
害怕在隆慶帝駕崩之前,被高拱擠出內閣。
這樣自己的一腔抱負將覆水東流。
一念及此,張居正望向朱翊鈞的目光充滿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