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妮聯(lián)絡(luò)完感情，周彪心里亦百轉(zhuǎn)千回。

不光是似隱隱瞥見了此方世界的一絲真相，亦對居于天上的正牌閻王有了驚鴻一瞥。

周彪更是有些惱怒自己終究是惡鬼，終究失了肉身。否則今天，又哪是聯(lián)絡(luò)感情這么簡單？

……馬明說的沒錯，鬼物沒了肉身，享受不到肉體的感覺所帶來的歡愉。那么為了滿足自己，也只能盡力去追求精神層面的充實。

還好，在工地上工作的人較之普通人，對滿足自己總是經(jīng)驗豐富。

昔時，周彪自己雖被欠著工資，但看著大樓大橋經(jīng)自己的手拔地而起時，亦會驕傲的挺起胸膛。

哪怕這些大樓大橋根本與自己無關(guān)，干完活后自己就要被掃地出門，連竣工儀式的照片都蹭不著邊。

所以，待周彪從春妮的閨房中出來，那點奇妙的不甘便被工地內(nèi)的忙碌景象瞬間沖得煙消云散。

忙碌，無數(shù)人和鬼在自己的工地上忙碌。工地是自己的身體，他們的每一點忙碌都是在壯大自己的力量。

自己已然和昔日為別人打工的地位迥異，而善于滿足自己的優(yōu)點還尚未消散。

周彪確信，至少一段時間內(nèi)，自己不會墮落成只能用種種重口味的手段來滿足自己的惡鬼……嗎。

有些心虛的將眼睛的余光從遍地已經(jīng)冒芽的手指花上移開，周彪在出發(fā)去做征地拆遷的活計前，想最后對工地做一次檢查。

工地是自己的身體，如今內(nèi)里魚龍混雜，很難說進來的航天局成員會不會對自己做些什么手腳，不可不防備。

深呼吸，周彪閉眼，鋼筋在腳下嗡鳴，萬千鬼影在混凝土里游弋。

自己的人形是自工地當(dāng)中投影出去的一抹意識和力量。

如今意識回歸，自己對工地的內(nèi)視和自檢亦將前所未有的精準(zhǔn)，恐怕沒有多少小動作能逃脫自己的眼睛。

……很遺憾，航天局的大多數(shù)人來自己這里，好像真的只是為了領(lǐng)導(dǎo)的任務(wù)。

不是沒有埋入什么陣法、儀器，但大都頗為簡陋，只有最簡單的監(jiān)視功效。

甚至監(jiān)視的那邊，有沒有人二十四小時值班都難說。監(jiān)視效果小于把家人的鬼魂寄存在這里的人的殷切關(guān)懷，遑論對自己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危害。

會這樣，更應(yīng)證了馬明的抱怨——便是這小小新城的航天局的決策科，幾乎都是軟弱的蟲豸。

還有徐齋，徐齋替自己擋下的何止是壓力，更是把整個新城分局的暮氣都攔在了門外。

內(nèi)視自檢，沒有異常，反倒讓周彪有些意興闌珊。

倒是遠處老晉佝僂的身影引起自己的注意。那老頭正抱著骨灰盒在林氏墓前打轉(zhuǎn)，活像只護崽的禿鷲。

“林娘娘開恩！”老晉第三次叩響墓門時，石質(zhì)墓門轟然洞開。

紅衣女鬼懸坐在棺沿，裙擺流淌著朱砂繪就的河流，其紅妝無風(fēng)舞動，卻又低眉垂目，竟像一尊妖艷與慈悲交融的菩薩。

讓人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處枯朽的古墓，莊嚴(yán)的廟宇，還是詭邪的淫祠。

林氏戳了戳她的下巴，歪頭：

“小女不消聽，也知老郎君是想將你家老伴的骨灰盒放我這里。哎呀哎呀，別人的墓里葬下你家的人，有多忌諱，老郎君應(yīng)該曉得?！?

老晉點頭，訕笑：“但隨便埋一個地方，我總擔(dān)心會再有不長眼的小鬼過來，占了秀蘭的骨灰盒然后跑掉?！?

墓主搖頭：“只要這骨灰盒還有人掛念，尋常小鬼便接近不得?！?

頓了一頓。

老晉的笑帶了一點蕭瑟：“……可我死了以后呢？待我這把老骨頭爛成泥，誰還記得盒里裝的是白月光還是飯黏子？”

“我啊，最近總在回憶，我的爹娘埋在哪里，是記得清清楚楚?？晌覡敔斈棠?，公公姥姥在哪，便開始有些模糊?！?

“我爹的爺爺葬在村頭第七棵槐樹下——這話我爹臨終前說了三遍?！崩蠒x突然咧嘴：“可到我這輩，一村雖同姓，那幾顆槐樹都被砍去燒柴?！?

墓主聳肩：“所以？”

老晉抬頭正視著墓主：“我爺爺當(dāng)然有爹娘，有先祖。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人生，故事。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過，也許也曾悲痛欲絕，飽經(jīng)風(fēng)霜。”

“可他們離我才幾代？就已無人再記得他們的故事。我想，我也不會免俗，遑論我和秀蘭還沒有孩子?！?

墓主輕笑：“老郎君有周彪。”

老晉擺了擺手：“就算老周會護我靈魂，我對自己也沒有信心。說來可笑，我之所以把秀蘭的照片一同埋進墳?zāi)?，是因為我覺得我一輩子也忘她不掉?！?

“可這回，不管前因后果如何，梅原終究讓我和秀蘭重逢了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竟不像我印象里那般好看，哪怕這回的她這么年輕，”

老晉捂住自己的臉，壓住雙眸：“哈，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是這么薄情，原來我記得的只是她的美好?！?

墓主沉吟：“所以？”

老晉抹了把臉，把手放下，笑道：“既然我薄情寡義，那么我又如何能保證，以后的我，死掉的我，失了肉身的我，能一直一直記得她？”

“就像我最近回憶，總記得我少年時似和一個同村關(guān)系很鐵，好像還一同插香結(jié)拜，一同跪過關(guān)公，覺得我們會是一輩子相互扶持的兄弟?！?

“可現(xiàn)在呢？”老晉道：“我只是依稀記得有這么一個人罷了?！?

墓主點頭：“……所以？”

她的聲音似有些許柔軟。

老晉聽出了這點變化，再接再厲：“所以，我想趁著我還記得秀蘭，還記得和她生活的快樂，還有這份心氣，便給她的骨灰謀一份可能！”

墓主掩嘴笑道：“何種可能？”

“哪怕被我忘記，哪怕無人記得她，這盒骨灰也無人打擾的可能！”老晉回答。

墓主又問：“可有期限？”

老晉卡了一下，隨即一字一頓：“林娘娘是明代人，迄今已活了六百年，距今差不多三十代人。千秋萬代我不想了，再來個十幾二十代……沒問題吧？”

墓主又忽的蹙眉：“可未來的你可能都不記得這了，謀這份可能，有什么意義。”

老晉深深吸氣：“對現(xiàn)在的我，很有意義。”

聞言，墓主一時失神，接著竟忽然笑得花枝亂顫。

老晉不滿：“林娘娘何故發(fā)笑？”

墓主擺手：“沒，沒，呵。老郎君的請托，我便接下啦。只是不知老郎君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一切所為，都是為了今后好好當(dāng)個鬼，還是當(dāng)大鬼！”

老晉不解：“這是何故？”

“唔，我想想現(xiàn)在的流行話……”墓主雙手交叉：“在生前便規(guī)劃死后的錨點，還不惜沾染我這般鬼魅的因果。”

“總說鬼修的終點，是把自己也煉化。老郎君，你可真是天生的鬼修材料！你死后的成就說不定得比活著大許多。呵，倒是小女該巴結(jié)你啦?！?

老晉還想說什么，沒來得及說，懷里的鐵盒竟直接飛走，落到林氏的掌心。

紅妝的墓主端詳了它一陣，而后伸出手指，在她自己的額頭上輕輕一點，點出殷紅，不知是血還是胭脂。

鐵灰的盒子被渲染艷麗。

老晉的心神一晃，覺得自己和什么東西在冥冥中建了聯(lián)系，覺得自己忽的涌現(xiàn)出了許多奇思妙想。

墓主歪頭：“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真該和老周多學(xué)學(xué)，”老晉哈哈大笑：“老周他撕扯鬼物，種下手指花，我也可以學(xué)他的神髓！”

“我不是把秀蘭的式神帶回來了么，式神是紙，是紙！”

“我要把秀蘭扎成風(fēng)箏！用閩南的紙，關(guān)中的竹！叫扎紙的曾慶生扎它千八百個……”他的瞳孔泛著火：“飄滿新城的天！“

“這樣哪怕我忘了她，也一定會有不少人幫我記得她！”

話音在古墓里久久回蕩。

周彪在陰影里點了根煙。火星明滅間，他看見老晉佝僂的脊梁正在舒展——像棵吸飽了陰氣的槐樹，遲早要捅破這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