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生看上去不像一介扎紙的宗師,更像個生意人。其臉頰滿是深深的笑紋,眼睛里也沒有一絲狡黠精明的光,更多的是和煦與溫潤。
他吃飯的活計是為鬼物裁紙制衣,自然和無數鬼物打過交道。
而鬼物們往往心神不穩,理智飄忽,稍加刺激就會發狂或消散。曾慶生已習慣了它們各種離譜要求,更學會了笑著傾聽鬼物的所有。
饒是如此。
曾慶生這回,竟一下子沒分清老晉究竟是生是死。
只是在老晉眉飛色舞說著他想委托自己如何復制式神,如何將秀蘭制成紙鳶翻放飛時。
曾慶生感受到了他唾沫的一絲溫度,這才敢于下定論。
聽完新客戶的委托。
曾慶生拍了拍衣袖,拱手:
“晉居士,我的手藝,你知道的,萬千鬼神的嚴選,亦是日本式神的祖宗!”
老晉不斷點頭,遂把秀蘭的式神遞上:“這話我喜歡,秀蘭交給你,我是放心的?!?
曾慶生將其接過,遂細細端詳。
他的生意自此刻開始,展現其重視亦是服務的一環。其指節擦過式神的折痕,老繭在其上摩出好聽的沙沙聲,卻無一絲褻瀆的味道:
“日本人嘛,把手藝學去,不想著鉆研精通,反是想著弄些亂七八糟的改造。只在小節上重視細節,卻壓根做不出我們這般整體的和諧?!?
“晉居士,您看這折痕,哈,日本人怎么想的,契合它們的陰陽邪說?”
曾慶生嗤笑道:“咱們正宗扎紙的是要講周易數理,每個刻痕都要印證五行經脈,而經脈匯聚成一處,便是中醫上的虛指器官。紙人有了器官經脈,才能算得上完整!”
老晉不住點頭。
而曾慶生話鋒一轉:“晉居士,這活我接。就是嘛……將其復制幾十幾百份,做成遮天蔽日的紙鳶在工地放飛,怕是要經過這里主人的首肯?!?
主人自然是周彪了。
周彪聞言,人形在他倆身旁緩緩析出:“我同意,盡管做?!?
老晉張了張嘴,又閉上。現在千言萬語都顯得發虛。
而曾慶生似早知道周彪在一旁偷窺,馬上轉身作揖,笑道:
“農歷初一,十五,是古時祭祀之日,陰氣重,放飛風箏有將其作為招魂幡的意義,本該是個忌諱,卻恰恰和咱們這回的主題相符?!?
“一次扎紙扎上幾十上百個,工期實在有些捉襟見肘。不如分初一,十五兩次放飛?我也好保質保量?!?
周彪點頭,笑了下,忽然想起自己以前認識的一個收廢品的老頭。以前土木行業管的不嚴時,工地上有些家伙事實在無法再用,便會讓他過來處理。
明明一天就能拉完的廢品,那老頭硬是要拖上個三四天,不是說車壞了就是說沒人手。然后趁這段時間,老頭便會在工地里兜兜轉轉,再名正言順的替自己攬活計。
待他走時,幾千塊的小活便被他運作出了上萬。老頭搖搖晃晃的三輪車里便不止有要他回收的廢品,還多了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廢鋼。
今次想來,曾慶生和那廢品老頭要做的無非是同一件事。自己工地里滿是魑魅魍魎,多待一天都有一天的好處。
這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認真干活。
待曾慶生美滋滋的端著式神離開。
老晉伸了個懶腰道:“老周,咱們什么時候出發?”
出發,去找那些航天局所登記,住在商品墓里的鬼魅,繼而去找被梅原染指的古墓。
周彪訝然:“剛回來不久,你就不想多休息一下?”
老晉搖頭:“在馬明的車上我睡了一覺,我現在精神得很。和梅原的賬,早算早好?!?
周彪自己是工地精,體力只和工地內的建筑是否完好,是否在持續建設有關——
若是工地出現窩工,自己可能拉肚子;鬼魅和活人若打起來,那自己可能會感冒抽筋。
但沒有。
航天局的人訓練有素,工匠鬼們滿腦子是不給自己添麻煩。
還有塔吊娘高聳矗立,八尺夫人站在吊臂末端,巍然亦傲然。
她倆將工地的一切盡收眼底,倘有人想作亂,八尺夫人便會使神通將其定住,塔吊娘再將動彈不得的他吊到百米高空,等候發落。
整個工地運行的如此井然有序,便讓周彪的狀態是前所未有的好。加之老晉也沒意見,似乎再無拖延出發的理由。
周彪點頭,便招呼上爾里和春妮,行將出發。
只是走前,又忽的瞥見了高聳的塔吊上似貼了幾張白紙,迎風飄蕩,那是八尺夫人的小小興趣,亦是曾慶生又一門喜滋滋的生意。
周彪的神色忽的有些意味深長:“……媽的,我總算知道當初我的項目經理,為什么每天臉都像個苦瓜了?!?
老晉偏頭:“為啥?”
“我不懷疑丈白綾的忠心,但她收集紙衣的興趣,沒準就催生了曾慶生今天敢當面朝我討要駐留在我工地的許可的勇氣,”
“哈,曾慶生雖是扎紙宗師,以前在工地也只敢提心吊膽,偷偷摸摸,揣測我的默許來著,”周彪呼氣:
“而我很難第一時間捕捉到這些變化……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甚至同事什么時候萌生了跳槽的心思都察覺不到,要等他公開宣布,請我們吃飯時……”
“我才發現怎么我其他同事,對他要跳槽都是心知肚明,搞得我好像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
老晉不解:“這和你項目經理的苦瓜臉啥關系?”
周彪笑道:“沒準就是人家一睜眼,就要面對一整個工地無數人的小心思,要去思考屬下每個要求底下的真實意圖,要去想象他們有沒有拉幫結派,狐假我威?!?
“好累?!?
老晉又搖頭:“可老周你做的不是很好,一眼就看出了曾慶生的用意,想來沒多少人的心思能逃過你的眼睛。”
聞言。
周彪咬牙,似是自嘲道:“這么說,我還算有天賦?媽的,可我就是不喜歡揣摩人心,就是想把別人平日表面的友善和熱忱,當做真心?!?
“我真的很想……讓同事平時的友善、義氣、兄弟相稱的話語,當成真正的友誼?!?
而不是人家要跳槽了,也張口一個兄弟閉口一個哥們兒。不是所有人都互相揣測,知曉人家要跳槽,自己還被蒙在鼓里,又嘲笑自己的幼稚。
工地人什么都沒有,回不了家,連房間都是幾人間。只是朝夕相處的同事也僅僅是同事……還真可悲。
氣氛一時有些凝結。
待走到工地出口。
老晉忽的笑道:“老周哇,這么說來,我也是在拍你馬屁了。我不想你忽然把曾慶生趕走,我的秀蘭風箏成了空文,才說你有天賦。”
周彪一愣,也是笑道:“……我是沒敢往這方面想,你倒直接承認了?!?
老晉聳肩:“有什么不好承認?你家項目經理雖然每天都是個苦瓜臉,也沒見他辭職,找個清閑啊?!?
確實如此。
周彪有些恍惚,若別人的小心思都是為了有求于自己,是想討好自己的話……那這感覺,還怪甘甜。
沒來得及品味這份甘甜。
周彪忽的在工地門口看見了徐齋的身影。
徐齋看見自己,草草拱了下手:“恭喜你家泥頭車痊愈,我給你帶了點薄禮?!?
周彪下意識將徐齋和曾慶生歸為一類,也拱手:“什么薄禮?”
“幾卷鋼卷,40噸的,”徐齋漫不經心:“你之后不是要去找商品墓里那些鬼物的麻煩么,誰不聽你的,便照頭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