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區(qū)五號礦工休息處,沉重的腳步從礦道中傳來,稍稍驅(qū)散了礦道之中的霜寒與哀傷。
坐在椅子上,置身于黑暗之中,獨自聆聽礦洞哀哭聲的希爾科回過頭,沿著自己留在崗哨亭的防風煤油礦燈向自己的位置緩緩靠近,
男人笑了笑,消瘦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復雜的神情,
三分意外,三分喜悅,三分釋然,眉眼之間,還有一分深沉的悲傷。
“我以為你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過去的苦日子,我以為你會回到你的福根酒館享受的英雄待遇,我以為我們得用其他的方式交流了,
但你竟是能找來這里,
是我想錯了,我的兄弟,你沒忘記我們是因何而戰(zhàn),也沒有忘記兄弟們是為何而慷慨赴死。”
一屁股坐在希爾科旁邊的空椅子上,范德爾把一瓶祖安私釀白蘭地放在一塵不染的桌子上。
撬開酒瓶,在希爾科無聲地注視中,范德爾直接嘴對嘴地灌了一口,把白蘭地推到希爾科的桌前。
“到死的那一天,我都不會忘記我們的過去,還有我們的兄弟姐妹,
以及,河床與水泡。”
“是啊,河床與水泡。”
拿起自己最喜歡喝的私釀酒,希爾科猛灌了一口,酒水從唇角滴落在潔白的衣領上,像是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把自己溺死在酒精之中,忘記一切憂愁煩惱。
“但我確實是忽視了你,希爾科,自從那一天之后,我們就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希爾科放下酒瓶,臉上有了幾分醉意,話語也多了起來。
“因為那一天之后,你的心思就放在了菲麗西亞的孩子們身上,你害怕底城出現(xiàn)更多的孤兒,害怕更多的奮戰(zhàn)者因你而死,你卻沒能明白,你的身后之所以會那么多人,不只是因為你是范德爾,
我們不能因為畏懼失去就停止前進。”
并未反駁希爾科的話,范德爾低聲道。
“你說的有道理,但你可能很難理解那種感覺。”
“那一天,對你來說就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兒,是這樣嗎?”
范德爾低垂著頭,礦洞里清冷的風聲仿佛是女人在掩面哭泣。
“當你每一個夜里都會回到那一天,
你看著熟面孔一個個倒下,看著自己喜歡的人死不瞑目地倒在進步之橋上,就在前一天晚上,你們還能一起討論美好的未來,
而此刻,她的孩子只能孤苦無依地站在他們的尸體邊掩面哭泣,
你拼盡一切,卻保護不了一個人……”
“所以你是放不下菲麗西亞。”
希爾科嘆惋道。
“如果你能在十一年前把這些話說給菲麗西亞,哪里有康諾什么事兒,
在菲麗西亞看你的眼神能化成絲的時候,你拒絕了人家,
等到人家找到了另一半,你又念念不忘。”
范德爾的頭埋的更低了。
“那個時候我們還立足未穩(wěn),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打殺殺,自身都難保,不知道哪一天就死在了朗科男爵和尋血獵犬的手里,
我想著等安定一些之后再鼓起勇氣說,免得波及到她……”
“康諾給了菲麗西亞你給不了的安全感,哪怕只是一個承諾,三年的時間你都沒能說出來,
這就是菲麗西亞選擇康諾的理由,大多數(shù)時候,女人都看不到男人默默為她做的事情,但卻愿意相信聽在耳朵里的甜言蜜語,
在你退縮的那一刻你就永遠地失去了菲麗西亞,我的兄弟,感情就是這樣,就算你愛到撕心裂肺,只要一瞬間的怯弱,錯過了,就是永遠的錯過了。”
拍了拍范德爾的肩膀,希爾科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范德爾,你沒有辜負任何人,更沒有辜負菲麗西亞,你不需要把她的離去當做你自己的罪責,要我說,是康諾沒有保護好菲麗西亞,他才是菲麗西亞的丈夫。”
范德爾沒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拿起白蘭地,
咕咚咕咚咕咚,
一口就干了快三分之一,男人卻還在繼續(xù)往喉嚨里灌著,希爾科直接從范德爾的手中奪下酒瓶,心疼地看著雙眼泛紅,明顯嗆到了,卻硬憋著的范德爾。
“希爾科……我就是個白癡,在她決定給自己的大女兒起‘蔚奧萊’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才明白她的心意,我就是個大白癡!該死的白癡!一個懦夫!”
希爾科拍著范德爾的后背,無聲嘆氣。
菲麗西亞的大女兒蔚奧萊是范德爾起的名字,小女兒爆爆是丈夫康諾起的名字,這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了,
在菲麗西亞已經(jīng)走出來的情況下,范德爾卻越陷越深,過去每一日的點點滴滴落在范德爾的身上都變成了一種詛咒,一種折磨。
在這一點上,反倒是不如賽維卡拎得清。
賽維卡是喜歡范德爾的,從一開始就喜歡,且表達了好感,但喜歡歸喜歡,若是得不到的話賽維卡絕對不會如此撕心裂肺,并不會被感情所左右,
就算是范德爾跟其他女人求婚,賽維卡也只會釋然一笑,舉杯祝福,然后放下感情,繼續(xù)輔佐范德爾,為底城的明天而戰(zhàn)。
理想決不能被感情所左右。
從這一點來看,跟大黑熊一樣強壯的范德爾其實遠不如賽維卡剛強堅韌。
底城的英雄是范德爾,但底城的英雄絕不只是范德爾。
“至少孩子們還在。”
待到范德爾稍稍平復了情緒,希爾科才低聲安慰道。
“菲麗西亞給你留下了念想,而你,也是為了孩子們能有一個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才選擇了接受上城的議和提案……現(xiàn)在想一想,其實你做的沒錯。”
范德爾神色一怔。
“希爾科……”
“謝謝你,兄弟,真的謝謝你,謝謝你能來這里找我,陪我說說話。”
希爾科咧著嘴,笑著,喝了一口白蘭地。
“不然我可能會做一些錯事了,
現(xiàn)在我想通了,雖然沒有讓上城徹底認同我們,但我們已經(jīng)取得了一場巨大的勝利,
最終勝利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現(xiàn)在的我們也的確沒有資格跟上城拼命,用和平爭取更多的時間,積累更多的實力,
我們從礦洞中走出來,一路推翻了朗科男爵的奴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上城這個敵人遠比朗科男爵要難對付,我的確有些急功近利了,
我的兄弟,你才是對的。”
范德爾沒說話,只是對自己的老伙計用出了熊抱,
希爾科的浮現(xiàn)出恐懼之色,下一刻,外祖母一臉慈祥地對自己招著手,隱約可以聽到鬼哭狼嚎聲。
等到外祖母不甘的離去,希爾科就一臉嫌棄地推開范德爾。
真不知道菲麗西亞和賽維卡是怎么看上這頭大笨熊的。
“有時候?qū)δ阋彩钦娴母袆硬黄饋怼!?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再無芥蒂。
只是希爾科的笑容來的快去的也快,在范德爾還在憨厚一笑的時候,希爾科已經(jīng)繃起了臉,拿出了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
“不過我丑話可說在前面,
現(xiàn)在的和平不意味著永遠的和平,
你繼續(xù)當你的黑巷老大,
我會在暗面繼續(xù)經(jīng)營我們的幫派,積蓄能夠戰(zhàn)勝上城的力量,
如果那一天到來,你不能阻攔我。”
“你也要答應我,若是有什么涉及到上城的行動,一定要跟我商量著來。”
“那當然,這鐵拳幫的老大只能是你,我的兄弟,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就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有了兄弟的慰藉,范德爾的心情好了很多。
只是,這次算是欠下那小子的大人情了,按照李維斯的性格,如果自己說要給出獎勵,指不定要跟自己搞些什么嚇人的東西。
不過話說回來,把小鬼頭們交給李維斯,自己陪老兄弟喝喝酒,回憶回憶過往,似乎也不錯。
……
“西塞爾和孩子們在哪里?”
“在螢火路逛街。”
找了兩個幫里人打聽了一下,奎勒與李維斯在螢火路找到了正在逛街的蔚奧萊幾人。
正準備在人流中實踐一下‘偷竊技藝’,卻有些心虛,害怕招惹上麻煩的麥羅一眼就看到了從街道另一邊走來的李維斯,連忙招呼蔚奧萊和西塞爾。
“快看!是李維斯大哥來了!”
蔚奧萊剛剛轉(zhuǎn)過頭看向麥羅所指的方向,爆爆卻已經(jīng)掙脫了姐姐的手,歡快地向李維斯的方向跑去。
靈活地躲開路上的行人,藍色短發(fā)的小姑娘上前飛撲,乳燕投懷一般抱住男孩。
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看著小姑娘開心的笑顏,李維斯的臉上多了幾分淡淡的笑意。
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樣,其他孩子緊隨其后,很快就在李維斯的身邊匯成一團,
西塞爾和奎勒則是對視一眼,對彼此點點頭,達成了‘孩子守護者’的共識。
“你小子不是說要看書嗎?怎么忽然就來了?”
蔚奧萊擠眉弄眼,一把摟住男孩的肩膀緊貼在一起,看上去沒有半點女孩子的模樣。
看了一眼毫無男女之防的蔚奧萊,李維斯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胳膊,免得直接貼在微微隆起的柔軟之處。
話說回來,也是該找個機會教蔚奧萊和爆爆一些必要的生理衛(wèi)生知識了,
畢竟幫派里就沒幾個女人,鐵拳幫也算是‘幫如其名’,都是一些崇尚砂鍋大拳頭的大老粗,
讓他們?nèi)ヒ国L街禍害禍害流鶯小姐姐還行,真要是讓他們試著照顧小姑娘,那絕對是一場災難。
打定主意要讓范德爾去弄一些女孩子最需要的東西,李維斯淡淡道。
“被范德爾說教了,老是當個書呆子也不好,機會難得,該湊湊熱鬧。”
“我就說是吧?今天可是所有底城人的大勝利!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番!”
蔚奧萊攥緊拳頭看向北面,仿佛可以隔著層巒疊嶂的底城建筑群看到皮爾特沃夫議會鐘塔一樣。
并不太明白蔚奧萊的‘雄心壯志’,麥羅湊到李維斯的另一邊,像是蒼蠅搓手一般鬼鬼祟祟地低聲道。
“李維斯大哥,你說我能不能趁著這個機會磨練一下手藝?蔚奧萊說可以試試,只要別被別人發(fā)現(xiàn)就行,但克萊格不太同意。”
至于說爆爆,顯然麥羅并不準備考慮爆爆的意見。
李維斯無聲地注視著麥羅,麥羅變得有些心虛,避開了男孩的目光。
“想要磨練技藝的話,我會給你創(chuàng)造更好,也更有意義的機會,不至于讓你被人抓住之后打斷腿,
我讓西塞爾保護你們是不讓你們被別人傷害,不是讓你們傷害別人之后當你們的打手。”
站在一邊的西塞爾點點頭,這話說的在理。
“如果你是來享受慶典的,就忘記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壞了別人的好心情,
麥羅,你是來做什么的?”
“玩,玩的。”
教訓了麥羅,李維斯又看向同樣有些心虛的蔚奧萊,
“今天晚上回去之后主動找我。”
梗著脖子看了一眼李維斯,蔚奧萊卻終究是沒敢多說什么,悶聲嗯了一下,算是答應了下來。
倒是爆爆用求情的眼神萌萌的看向李維斯,見李維斯搖搖頭,爆爆就有些擔心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自覺不怎么好插手李維斯與蔚奧萊之間的事情,小胖墩克萊格只能保持沉默,卻沒想到李維斯忽然夸了自己一句。
“克萊格,你做的不錯,以后麥羅和蔚奧萊要是有什么危險的想法,記得即時制止他們。”
有些受寵若驚的克萊格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來了。
揉了揉麥羅和蔚奧萊的頭,李維斯笑道。
“行了,別苦著個臉,今天晚上西塞爾買單,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行,既然出來玩,就痛痛快快的玩!
我只有一個要求,誰也不能走丟,萬一要是走丟了就再也別想著出來玩了。”
“哦!!!”
小孩子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有了李維斯背書,幾個孩子壓根沒有征求西塞爾意見的意思,一窩蜂地向烤串的攤位前涌去,見李維斯打了個眼色,奎勒就主動跟上去,隨手揣著兜里的指虎。
西塞爾茫然地看向李維斯,指了指自己,卻聽李維斯道。
“把賬記在范德爾的頭上,花了多少找他去要。”
“我的意思是,不過是一點小錢,還是不用麻煩頭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