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爾默然地看著男孩。
每次跟李維斯聊天,他都有一種跟同齡人說話的詭異感覺,
說實話底城不是沒有神童,可神童也沒有早熟到李維斯這種地步的。
尋常的孩子在十來歲的年齡段都是上躥下跳偷雞摸狗,
只有李維斯這小子,平時除了鍛煉身體就是委托西塞爾幫忙找書讀,簡直嚴以自律到令人感到害怕。
當然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還是男孩對他人心思的揣測。
抬起頭掃了一圈,果然地下室的矮柜子上放著幾瓶沒開封的蜜酒,
范德爾起身取了一瓶,右手大拇指頂住瓶蓋邊沿一推,酒蓋子就跌落了下來。
在李維斯的注視下,范德爾把兩個玻璃酒杯擺好,依次給酒杯倒酒。
他知道,這一次范德爾是真的準備把自己當‘同齡人’看了,準備跟自己說一些‘小屁孩’不太聽的事情,
當然這也意味著,范德爾遇到的麻煩不小。
與范德爾碰杯,男孩綴飲一口,耐心地做一個傾聽者。
跟在外面的時候不同,此時的范德爾的眉毛耷拉下來,垂著頭,看上去有些喪氣。
“鐵拳幫的二把手,我最好的兄弟今天沒去進步之橋,沒有參與到會談之中,
回來這邊之后也找不到人,似乎在故意躲著我,我也沒招惹他,他就跟我鬧脾氣……”
“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你肯定是招惹你兄弟了。”
范德爾:……
男孩施施然地開口道。
“如果我沒說錯,你們應該是因為與上城和談這件事意見不合才吵架的,而你又沒有給你的兄弟足夠的關心。”
“他又不是小孩子,還需要我方方面面的關注?”
“你都說了他是最好的兄弟,他也肯定是這么想的,
他把你當親大哥,那你就應該把他當成小孩子來愛護,感情越深越容易鉆牛角尖。”
苦笑了一下,范德爾低聲道。
“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們的分歧不是因為忽視了彼此。”
男孩十字交叉,雙臂架在桌子上,眼眸沉靜。
“我在聽。”
“他有些……太急功近利了,按照他的方式,上城將會用更強硬的手段對付底城,而底城還沒有能力承受這一切,只會是無謂的犧牲。
我不想打一場注定贏不了的仗,而他則是想要抗爭到底,直到達成所有的理想,
在這一點上,我說服不了他,他也說服不了我。”
“所以他獨自離開了,準備自己單干?”
范德爾愣住,緊接著神色變得十分嚴肅。
在此之前他是真沒往這方面想過,還以為是兄弟在跟自己鬧別扭,冷戰幾天就和好的那種。
可問題是,希爾科剛烈的性子是真的能做出這種事情。
往最壞的地方想,只需要一場襲擊,
上城與底城的和平就會被瞬間打破,而他又不可能把希爾科交出去,
所以,希爾科是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繼續抗爭下去嗎?
“看來我說中了。”
李維斯給范德爾倒滿酒,又給自己添了半杯。
“你知道自己的兄弟是怎樣的人,但你又不愿意往最壞的方面去想,在這樣的矛盾中,你當然會心神不寧,愁容滿面。”
“我得走了。”
范德爾站起身,把男孩剛剛倒滿的蜜酒一飲而盡,跟孩子們度過美好夜晚的計劃看來是泡湯了。
“幫我照顧好小鬼們。”
男孩也舉起酒杯。
“你也是,別讓你的兄弟傷心。”
范德爾離開了,李維斯剛要重新捧起書,卻忽然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上酒館大廳的喧囂,罕見地感到了心煩意亂。
他在說教范德爾,范德爾又何嘗沒在說教他?
把童話版的《諾克薩斯帝國簡史》放在書架上,男孩收好酒杯與酒瓶,邁步上了一樓。
一個身材精瘦,雙眸如鷹隼一般銳利的漢子第一時間看到了從地下室里走上來的男孩,放下酒杯,向男孩走去,壓低聲音。
“你跟范德爾說了什么?他竟是急匆匆的走了?”
李維斯看了一眼男人,男人的名字叫奎勒,一開始被范德爾安排在酒館外面保護自己和蔚奧萊姐妹,結果被丹尼直接放倒了,
那場事件的結果是連一路趕回來的西塞爾都打了一場醬油,
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樣的心態,名為奎勒的男人開始主動關注他的行動,他能夠感受到男人對他的維護之意,像是要證明自己能行,也有點彌補那一晚失職的意思。
“喝了兩杯酒,說了些沒營養的話。”
說罷,李維斯就獨自向酒館外走去。
看得出來男孩不愿意解釋什么,奎勒也沒多問,只是默默地跟在男孩的身后。
……
底城建造在裂谷之中,是一座以海拔高度區分生活等級的立體城市,
距離地表最近的煉金男爵甚至可以在【吸光鏡】中感受到太陽的溫暖,而最底層的采礦區卻不見天日,唯有向下逸散的重金屬廢氣常年盤踞在此。
與繁榮熱鬧的黑巷不同,
沿著斜坡樓梯越往下走,底城的環境就越是惡劣,也越是冷清。
范德爾一路走,一路看,愈看,心中愈不是滋味。
在黑巷舉城歡慶的時候,裂溝區依舊是有許多面如枯槁,身形消瘦的民眾,
這些真正的底層人把青春與健康留在了工廠之中,一塊涂了奶油的軟面包和幾根蠟燭,打開嶄新如故的八音盒來掩蓋自己肺部病變的咳嗽聲,就已經算是一場難得的宴會了。
他明明是從裂溝區出來的,卻好像剛剛才意識到了這件事情。
他是為祖安的繁榮和未來而戰,
可在眾所周知的勝利中,黑巷的燈火,似乎照不到這里。
繼續向下,往比裂溝區更糟糕的采礦區走去,
就像是穿過了一層灰綠色的熒幕,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多了一層厚重的濾鏡,
辛辣刺鼻且潮濕的氣體從鼻腔中流入肺部,像是烈火在燃燒,又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撕咬,在攀爬,要把自己吞噬殆盡。
在礦洞的崗哨廳中拿起一盞防風礦燈,范德爾轉動打火閥旋鈕,礦燈便燃起一縷溫暖的火焰。
并未停下腳步,男人邁步走入自己工作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