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篇

上一講，我已經(jīng)介紹了曾子要堅守的“禮”究竟是什么，這一講，我們來看，曾子臨死前到底是如何守禮易席的。你可以對照我的講解看原文。

曾子易簀

先秦·佚名

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執(zhí)燭。

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痹唬骸胺蜃又「镆?，不可以變。幸而至于旦，請敬易之?！痹釉唬骸盃栔異畚乙膊蝗绫?！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迸e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曾子易簀》這篇文章雖然是出自儒家經(jīng)典《禮記》，但它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枯燥乏味。恰恰相反，《曾子易簀》用短短的兩段話，像寫小說一樣把故事講得格外精彩。

先看第一段：曾子寢疾，病。樂（yuè）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執(zhí)燭。

這一段開門見山，闡明曾子身患重病，臥病在床。他的弟子樂正子春端坐在床下，兩個兒子曾元、曾申坐在他腳邊，墻角還坐著一位童子，手里拿著燈燭。

兩句話把時間、地點、人物都講清楚了，還烘托出了氣氛：時間是曾子臨終之前；人物除曾子外，還有一個弟子、兩個兒子、一個童子，共五個人；還把每個人的位置都說得十分清楚；還有氣氛，童子手里拿著燈燭，這說明屋里很暗，氣氛有點兒沉重。

這段話看上去，好像很容易看懂，很容易用現(xiàn)代漢語說出來，但是這里有一個容易理解錯誤的知識點?！霸訉嫾?，病?！蔽覀儸F(xiàn)在都是“疾病”二字一起說，怎么這里把“疾”和“病”斷開了？

其實在古代，“疾”和“病”是不同的。古代的“疾”是今天的疾病的意思，比如我得了病，我能自己去醫(yī)院看病，那這個病在古代就叫作疾。但如果說病得很重，快死了，那在古代才叫作病。

所以，“曾子寢疾，病”是說曾子得了病，而且很重，只能躺在床上。“寢”是橫臥著，“寢疾”就是病得躺下了。

另外，古漢語里的“床”字也要注意，現(xiàn)在我們說的床，就是睡覺用的家具。但在古代，床不僅可以用來躺，還可以用來坐。像現(xiàn)在的小馬扎，就形似古時候的胡床。

古時候，一般人家都席地而臥，而此時曾子病得快死了，大家很照顧他，所以讓他躺在床上。在曾子的臨終時刻，他的弟子樂正子春來了，坐在床下；兩個兒子坐在腳邊；童子地位最低，離得比較遠，坐在墻角。

可是，問題偏偏就出在童子身上。

童子曰：“華而睆（huàn），大夫之簀與？”

在燭光的照耀下，童子問了一句話：“您身下的席子華麗又有光澤，這是大夫才能用的席子吧？”“華”就是我們說的華麗，“睆”是有光澤的意思，“簀”就是席子。

這里要解釋一下“華”字?！叭A”不是指席子奢華、貴重，而是指席子有花紋，因為“華”在最初是“花朵”的意思?，F(xiàn)在說的華山，在古代也叫花山，因為據(jù)說它有五座像花瓣的山峰，長得像花，所以叫花山。

古代沒有電燈，僅靠童子手里的燭火，就能照得席子上的花紋閃閃發(fā)光，說明這是很高級的席子，一般人家不配使用，恐怕是大夫（古代官名）才可以用。在古代，儒家特別講究禮，而曾子是儒家圣人孔子的弟子，他對于禮格外講究。禮是一個等級制度，什么階層的人該穿什么、用什么，都規(guī)定得清清楚楚。

曾子雖然是孔子的弟子，但他只是一介平民，不是什么大官，也沒有做過大夫，所以根據(jù)他的身份，他是不能用這么好的席子的。童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在曾子家里耳濡目染，也看出來不妥之處了，于是他問了一個問題：“這是大夫才能用的席子吧？”

那么，童子提出疑問后，大家都是什么反應(yīng)呢？

我們現(xiàn)在肯定認為，人都快死了，還顧及什么禮不禮的，也太迂腐了吧。果然，樂正子春連忙說：“別說了！”（子春曰：“止！”）

子春是曾子的弟子，他能看不出來席子不對嗎？但他不說，也不讓童子說，因為他太顧惜自己的老師了。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們再來看曾子有什么舉動。

曾子聞之，瞿（jù）然曰：“呼！”

曾子聽到了童子的疑問，明明已經(jīng)極度虛弱，還突然睜大雙眼，大呼了一口氣。這里的“聞”，不是“用鼻子聞”的意思，而是指用耳朵聽。再看“瞿然”的“瞿”字，它上邊有兩個“目”，兩個目不就是眼睛嗎？

這里的描寫特別生動，人快去世時大多氣若游絲，連眨眼睛都沒力氣，而曾子卻努力掙扎，睜大雙眼，大呼了一口氣?？梢娡拥膯栴}對他的刺激很大。他是一個恪守周禮的人，臨終之際卻發(fā)現(xiàn)自己違背了禮，這真是太可怕了！

我們再來看童子，他簡直跟《皇帝的新裝》里的孩子一樣誠實，但在這里又因為誠實而顯得殘忍。童子把自己的問題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遍：“華而睆，大夫之簀與？”

子春已經(jīng)制止了他，但他仍然堅持說出，這次曾子聽得真切，我們看曾子作何反應(yīng)。

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b>

曾子剛才緩了一口氣，現(xiàn)在終于有力氣說：“是的。這是季孫賜給我的，我還沒能把它換下來。曾元啊，你起來把它換掉?！?/p>

然，在古代表示肯定。季孫是魯國的大夫，是掌握了魯國國政的大貴族，華而睆的席子是從季孫家來的。

“我未之能易也”，是一個倒裝句，按照正常的語序來說應(yīng)該是“我未能易之也”，意為“我還沒能把席子換下來”，“易”是“更換”的意思，“之”代表席子。倒裝句在古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類句子會把想要重點強調(diào)的詞挪到前邊說，這里就把席子放在了前面。它也是一個否定句，古漢語的否定句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類似的倒裝。

聽到父親要他換席子的指令，兒子曾元什么反應(yīng)？

曾元曰：“夫子之病革（jí）矣，不可以變。幸而至于旦，請敬易之。”

曾元說：“您的病很重，不要隨意挪動。希望可以等到天明，那時候再敬請您起來換席?！?/p>

這句話說明了當時的時間是黎明前的黑夜，曾元不想讓父親再受挪席之苦，所以勸說他先作罷，等到天明再說。這里的“革”字看著是“革命”的“革”，但不讀gé，它在古代還有個讀音是jí，意思是“危急、重”，“病革”就是病重了?！案铩辈⒉皇嵌嘁糇?，之所以會讀成jí，是因為它是個通假字，同“亟”。這是通假現(xiàn)象，也就是說它在這里代表的是別的字。通假現(xiàn)象，我們以后再細說。

作為兒子，曾元的語氣是非常恭敬的。從稱呼上看，他叫父親“夫子”，又說“請敬易之”，“請、敬”兩個字都沒有實際含義，都是表示謙敬語氣的副詞。曾元非常謹慎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跟弟子子春一樣，都很心疼曾子，不想讓他換席子。

那么曾子又是什么反應(yīng)呢？

曾子說了四句話，第一句：爾之愛我也不如彼！

意思是：“你在愛我這件事上做得還不如他！”這里的“他”當然就是童子。曾子說話毫不客氣，“爾”是“你”的意思，這里曾子已經(jīng)用上了父親的權(quán)威了，有點兒命令的感覺。

然后，曾子說了第二句話：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

意思是：“君子用德行來愛人，小人用放縱來愛人?！边@句話仍然是倒裝句，正確的順序是：“君子以德愛人，小人以姑息愛人。”

什么是德呢？道德規(guī)范是德，曾子要遵守的禮也是德。一位真正的君子，愛別人就要成全別人的德行，不能損害別人的道德破壞別人的規(guī)矩。

后一句中，“細人”是“小人”的意思。在今天，廣東方言中“細佬”指小孩，“細佬”的“細”也是“小”的意思。不過，曾子說的小人不是小孩，而是偏向于指道德上的小人。

在我國，君子和小人是對立的概念。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的德行是很高的，而小人德行很低。在今天，我們常用“小人”來罵人，比如：“你這個無恥小人！”

那小人德行到底哪里低了呢？小人愛一個人，就姑息放縱他，任由他胡鬧，相當于今天所說的溺愛。如果家長太過溺愛孩子，不糾正孩子的壞習慣，就會害了孩子，這樣的家長不就犯了小人的錯誤嗎？

說完這句大道理，曾子講了最后的兩句話：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

意思是：“我還能要求什么呢？我只要能得到正道，就死而無憾了。”這里的“正”是“正道”的意思，曾子的正道就是守禮。

聽完曾子如此決絕的話，旁邊的幾個人也沒有辦法，只好給曾子更換席子，而曾子在換好的席子上還沒躺安穩(wěn)，就去世了。

這就是文章的結(jié)尾：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mò）。

這兩個分句都省略了主語。究竟是誰換了席子？又是誰死了？文章里都省去不寫，但我們也猜得出來。

解說完了整篇文章，我們最后總結(jié)一下它的特點：文章雖短，但寫得很生動。為什么呢？因為它抓住了一些非常生動的細節(jié)。

童子同樣一句話說了兩遍，這就是一個細節(jié)。童子遭到樂正子春的打斷，卻仍然說下去，從這個重復的細節(jié)就能看出童子天真而不通世故的性格。我們從曾子后來的言行也能看出，可能是四人之中讀書最少的童子才最能體會曾子的心，他希望曾子能恪守禮制，死得其所。

曾子突然睜大雙眼，也是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眼睛是人心靈的窗戶，曾子人生最后一絲閃耀奪目的光芒，就是從這雙突然睜大的眼睛射出的，一直照耀千古。

細節(jié)描寫不用太多，三兩字足矣，也不用像西方人一樣使用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外貌描寫，這就是中國古代文學的魅力。

關(guān)鍵之處在于，找到那個最能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細節(jié)，再把它寫出來。寫記敘文的時候，可以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