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一中，高三部，內操場，早晨。
“高考將至，大部分同學們心理上有壓力。因此，經過年級組決定，我們高三年級組織一次主題為‘減壓賦能’的春游活動，希望大家接觸自然，放松身心！”年級主任在演講席上激情昂揚地說。
“該不會是‘減能賦壓’吧？”站在操場上的同學有人壞笑著說，隨即引起一片笑聲。
“好了，我們現在兩個班兩個班走，準備上車。”
聽到“兩個班一起走”，小蘇云曦心里立刻緊張了起來。他在心中簡單計算了一下，發現自己所在的班級和她所在的也會一起走。他看上去不經意地扭回了頭，看到蕭晚晴和她的幾個朋友此時站在后面，而自己站在靠前的位置，便迅速地轉回頭去，心里放松了起來。
“不過，今天應該有機會跟她聊天吧？”
隨著各個班級陸陸續續地上了車，校車的引擎也“嗡嗡”的開始了運轉。車輪碾過路面，發出輕輕的聲響，與道路旁的教學樓中的朗朗讀書聲交響在一起，其間時不時有高一高二的學生從教學樓的窗戶里探出腦袋，投來好奇與羨慕的目光。隨著后視鏡里校園的輪廓逐漸模糊，校園的大門不斷地向后移動，校車承載著同學們的歡聲笑語，逐漸駛向了京州市郊區的方灘步道。
校車上，負責今天活動的教官正在向同學們做自我介紹，但同學們似乎更加愿意去和他人聊天。無奈之下，教官和班主任交流了起來。
“你好，我是負責十班的王教官。”王教官一臉嚴肅地對班主任說。
“噢，你好你好你好，”教物理的班主任樸睿熱情地走了過去，也許最近和班上的語文老師交流比較多，樸老師突然也很想展現一下自己的文學素養，滿臉堆著笑容回答說：“鄙人貴姓樸。”
聽到了“鄙人”與“貴姓”兩個這么高級的詞匯，王教官也微微一愣，隨即也像是聽懂了一般，點了點頭，坐在附近的學生卻爆發出了一陣笑聲。京州四面環山，在廣袤的群山之間，一條曲折的山路延伸而去，蜿蜒的車群如同游龍般在崎嶇的山道上行駛。陽光透過青翠的樹冠，灑在車身上，閃爍出斑駁的光影。車隊一輛接著一輛，顏色各異的車子在壯麗的自然景觀中顯得格外生動。路旁，清澈的河流從高山峽谷中傾瀉而下，流淌著悅耳的水聲。河水如藍寶石般閃爍，時而平靜，時而激蕩，流經石頭與礁石，時而形成小瀑布，濺起千絲萬縷的水花。車群經過時，偶爾有車窗搖下，同學們向河流投去好奇的目光，羨慕著那一彎清流，自由而又平緩地不斷向前。但小蘇云曦這會卻無暇欣賞這些美景，他手上拿著一張從筆記本撕下來的紙，時不時在上面寫著字，“今天會不會和她一塊呢？”小蘇云曦放下了筆，望著窗外發呆，不知不覺中，校車緩緩減速，隨后停在了道路旁。
小蘇云曦把手機的藍牙打開，連接上了耳機，隨后把手機放回了包里，以免被老師發現。他背上書包，跟隨著人群緩緩下了車，隨即而來的是大自然涼爽而又不潮濕的春風，他伸了一個懶腰，然后到處張望著，試圖找到蕭晚晴。他看向前方，發現前面的人群里有一些與她同班的人。于是他沿著這群人慢慢挪動視角，終于看到了一把米黃色的太陽傘，而在傘檐之下，是小蘇云曦熟悉的臉龐。而在那個熟悉的身影旁，卻還有一個陌生的身影。
小蘇云曦心里突然一沉，他走向前去，站在身旁臺階上，踮了踮腳尖，努力的想要看清。他看到蕭晚晴正隨著人群一起向前徒步。她的長發在清晨的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她輕笑著，眼神中帶著幾分慵懶，時不時看向身旁的男孩。她笑得那么燦爛，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為她歡呼。小蘇云曦心里翻涌著復雜的情感，像被一個無形的拳頭擊中，沉重而酸痛。他的視線被吸引，無法從兩人身上離開，直到兩人路過了下一個轉角，消失在了他的視角中，他才意識自己已經定在這里很久了，早已脫離了自己的班級。
“同學，你的筆掉了。”緊接在后面班級的同學已經走到小蘇云曦這里，撿起了他剛剛手松而掉落的中性筆。筆尖破損不堪，如小蘇云曦這時的心情。
“哦，哦.......噢噢，謝謝你。”小蘇云曦立刻接過了鋼筆，握緊了手中的紙，快速地奔向了自己的班級。他奔跑著，把左手中的紙張逐漸揉碎，慢慢扔到空中，與柳絮飄散在一起，消逝在溫暖的春光中。
看著向前奔跑的小蘇云曦，蘇云曦站在路邊接下幾片紙張碎片，上面隱約能看到一些字跡，像是昨天留下的題目，又像其他的東西。蘇云曦輕聲嘆一口氣，也慢慢向前走去。
小蘇云曦追上了自己的班級，穿過人群找到了葉書念，突然天南海北地聊起天來。他們開始吐槽上一次月考英語讀后續寫有多么難寫，又聊到了春游后高考備考安排的傳言，隨后又說到了自己志愿想要填報哪里，再到最后，小蘇云曦逐漸有些沉默，他摘下一片樹葉，走到清溪河旁，慢慢地把樹葉放在河水里，而那片樹葉卻像是睡著了一般，浸沒在樹木的倒影里，上下波動兩次后便不再移動。
葉書念突然感到了一些不對，他試探性地問：“你怎么了？”小蘇云曦搖了搖頭，他好奇地又問：“你怎么不去找她，今天似乎是個好機會呀？”
“噢......我不太想去。”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攀爬到了穹頂，開始賣力地發放著自己的光和熱。京州一中高三二十六個班終于到達了他們徒步的終點。只見這里江水環繞，江水之外又四面環山，此時學生們所在的地方就像一個小島，在這片草坪上建立著屬于自己的天地。一些班級的學生們站在一個多邊形的頂點上，努力地揮舞著手中的飛盤，飛盤高速旋轉著，反射著陽光，像一個小太陽，在學生之間飛來飛去；一些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跳舞，旁邊圍觀了許多同學，那個班級的班主任站在一旁用手機記錄著屬于他們的青春；還有的學生與老師們打成一片，在兩個老師之間一個一個跳著大繩，時不時一個人跳的超過了十個，就會在人群中爆發出計數的聲音，直到這個人跳完，就會一群人一起擁上去，大聲地歡呼著。
小蘇云曦一個人坐在草坪上，戴著耳機，看著遠方發呆。他時不時看向十一班，看著她的身影，又看見了李梓豪在她旁邊，他又轉開視角，換個方向發呆。他看到了岑枝，也許覺得自己一個人坐在這里顯得太過于奇怪，便站起來走過去跟她吐槽。
岑枝看到了走過來的小蘇云曦，便與他打招呼，又開玩笑地問他怎么不去找蕭晚晴。從上午到現在，小蘇云曦一直覺得自己的內心正一片片被撕下：他明白自己身處高三，不應該有這樣的情愫，更何況是這樣毫無意義的情愫，一個人默默站在一旁苦澀，看著另外兩個人的歡聲笑語，但這一切又有什么問題呢？他和蕭晚晴不過剛剛認識而已，而不止是他，很多人都看得到李梓豪與蕭晚晴關系有多么好，他們在一塊本就合理......小蘇云曦內心不斷掙扎著，聽到這句玩笑話，說者無意聽者卻又有心，徹底沮喪了起來。但想到不理會確實不禮貌，自己又不想說話，于是他找到了一個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方式：他指了指遠處的兩人。
岑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愣了一下，隨后迅速反應了過來，“放心，蕭晚晴絕對絕對不可能會喜歡李梓豪，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關系特......別好而已。”說到這個“特別好”，岑枝停頓了一會。年級上對李梓豪的評價分為三派，一派認為他人不錯，一派是“不認識”，還有一派是認為李梓豪很有幾分虛偽。岑枝屬于最后一派，最開始小蘇云曦屬于“不認識”這一派，后來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小蘇云曦化學一直很好，常年駐在年級前幾，又去參加了奧林匹克，一次李梓豪化學分數高于小蘇云曦，李梓豪千里迢迢地跑到了小蘇云曦的班級宣告著自己的成績，那時的小蘇云曦只記得有這張臉，而對不上名字，卻突然被莫名其妙的“批斗”了，于是轉到了第三派。
“可是，李梓豪什么目的，路人皆知啊？”
“可能......她不知吧。放心，她絕對不會喜歡李梓豪的，放心。”岑枝安慰了一下小蘇云曦，一只手接過傳來的飛盤，“想開點，我先去玩了，拜拜！”岑枝揮舞著手說，向另一邊跑了過去。
小蘇云曦又一個人坐在了這里，他似乎真的被說動了，盡管今天不能去跟蕭晚晴一起了，但聽到最壞的可能已經被否定，他好像又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不覺得好笑嗎？”冰冷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小蘇云曦嚇得猛一回頭，與之前不同，這一次小蘇云曦注意到了這個人與自己有幾分相像，沒等他來的及思考，一句句話又朝著他狠狠砸來。
“怎么，就算蕭晚晴與那個人真的沒什么，那又能怎樣呢？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呢？你難道指望她喜歡你嗎？”蘇云曦一邊說著，一邊步步緊逼，小蘇云曦下意識地不斷后退，“三年了！”蘇云曦朝著小蘇云曦大喊，“你不過剛剛認識她而已，難道你有什么特別好的地方嗎？整天做著無法實現的夢，有意義嗎？”
聽到這一連串反問，小蘇云曦的手指顫抖著，臉色不斷發白，他再也來不及思考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不知所措而緊張地站在那里。他內心的防線不斷崩潰著，有些不敢直視眼前這個人的眼睛。
“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蘇云曦大聲地反問著，“你是蘇云曦，是那個曾經頂著壓力不斷進步的蘇云曦，是那個之前帶著一腔熱血去參加奧林匹克的蘇云曦，是那個喜愛研究的蘇云曦，而不是那個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情愫就要麻木，迷茫，想要放棄的人！”蘇云曦聲嘶力竭地怒吼著，惹得附近有幾個人看向這邊，好在人不多，今天的主題又是快樂的春游，并沒有人一直注意著這邊。
“自己想清楚，不要以后再后悔。”蘇云曦撇下了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小蘇云曦癱坐在地上，耳機滑落在草坪上，卻渾然不知。
春天的天氣，如同一個小孩子的脾氣一般多變，早上春光溫柔，正午微微燥熱，到了傍晚，卻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校車的車輪陸陸續續碾過校園的水泥路，時不時濺起一些雨水。空氣中彌漫著雨天特有的瀝青味，讓人在教學樓哪怕不看窗外，也能猜到下了雨。到達學校后，年級主任今天破天荒的沒有掃學生們的興，竟直接放了學，于是同學們在一陣歡呼雀躍之中，逐漸離開了校園。
小蘇云曦沒有直接離開學校。他走到操場上，看著天空中望不到盡頭的黑云。雨水一顆顆砸向他的頭頂，順著他的頭發落在了他的臉龐上緩緩下滑，最后墜落到紅色的塑膠跑道上。他顫抖了一下，隨后搖了搖頭，試圖甩走臉與頭發上的水滴，但這雨卻滴滴答答下個不停，不過幾秒小蘇云曦又是渾身濕透。白天那位“陌生人”的話不斷縈繞在小蘇云曦的耳旁，一遍又一遍地沖擊著小蘇云曦地內心。由于下雨，又已至傍晚，天提前黑了起來。小蘇云曦離開了操場，緩緩地走向了校門口。這時除了他以外，幾乎沒有人還在教學樓與校門口之間的道路上。他的腳步很輕，幾乎除了雨聲不再有其他的聲音，他仿佛還能聽到天空中烏云行走的腳步聲，聽到燈光灑落在地面上的聲音。他提了提肩上的背包，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蘇云曦？你也還沒走呀”，熟悉的聲音從身后響起，闖入了小蘇云曦寧靜的世界，沒等他回頭望去，自己已經站在了蕭晚晴的傘下。“快走吧，這雨下的好大呀。”蕭晚晴撐著傘說。
小蘇云曦微微一愣，臉上的僵硬似乎又有了幾分生機，點了點頭，快速而小聲地說了句：“謝謝”，便與蕭晚晴一起離開了校園。
“他，還是不明白嗎？”蘇云曦站在雨中，看著遠去的兩人，突然感到了一陣無力，癱坐在了一棵松樹旁。他明白，他又一次輸了，盡管他已經冒著自己被發現的風險，依舊輸給了過去的自己，或是說輸給了過去的她。他仰望著漆黑的天空，突然笑了起來。白色的燈光散落在地上，如同一灘骯臟的血，而那樹枝的影子，也如同墳墓旁的白骨，變得陰森。“蘇云曦啊，難道當初的你真的就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會給自己帶來一個多么可笑的結局嗎，啊？真的不知道嗎？”他的笑聲越來越大，逐漸變得震耳欲聾，隨即消失在了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