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四卷家庭錄像帶還沒被我扔掉,它們被放在衣櫥最高層、最里面的角落。我已經沒法看這些錄像了,誰還會有錄像機呢?但它們還是作為童年遺跡被保存了下來,如今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我確實一直背負著過去,但只有些許片段會隨心情起伏而閃現:抬起的手,咬到的舌頭,驚恐的一刻。確診后,我便想要挖出更多細節,于是借來一臺錄像機,煞費周章地解開電線打成的結,拿出一盤錄像帶開始播放。
那段錄像的開場是圣誕節。我看到一個穿絲絨裙的四歲小女孩,她纖細的脖子幾乎要被巨大的白色蕾絲領子吞噬了,劉海又直又厚,梳著麻花辮,那是我。但我幾乎認不出她了,她的鼻子看起來比我的更寬,臉也更圓一些,最難以置信的是,她看起來很開心。不過,我還記得她打開的那些玩具。哦,我曾經非常喜歡那把藍色的放大鏡,那本叫《神奇校車》的書,那個貝殼形狀、綠松色的波莉口袋玩具。我后來怎么處理它們的?它們都到哪兒去了?
錄像帶是跳著錄的。此刻,那個小女孩正跪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身邊的口袋里裝滿了各種蔬菜的拼貼畫。那是幼兒園的一項作業——介紹食物金字塔。令人訝異的是,當時我說話居然帶著英國口音。“橙子含有維生素C。”那個小女孩微笑著宣稱,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現在的我連酒窩也沒了。
復活節來臨,她在尋找塑料彩蛋,繞著躺椅爬來爬去,把找到的彩蛋裝進小籃子里。我兒時的那個家如今看來相當陌生而冷清,墻上空無一物,起居室里的家具小得令人發窘。掐指算來,當時我們剛搬來美國不到兩年,還沒在房間里放滿彩繪屏風、鄉村雜物店買來的小玩意、裝裱起來的蠟染印花布和立式鋼琴。家里只有我們從馬來西亞運來的藤制家具,躺椅上的印花靠墊薄得藏不住彩蛋。
最后一幕,鏡頭對準了我母親和那個小女孩。她倆在前庭的草坪上,粉色和黃色的玫瑰盛開一片。母親穿著寬松的襯衫和牛仔褲,光著腳,看起來鎮定自若且自信滿滿,正在吹泡泡。小女孩在草地上追著泡泡跑,氣喘吁吁地笑著。最終,她大聲喊道:“我要試試,我要試試。”而母親卻故意不予理會。
成年的我已經按捺不住要批評甚至憎恨錄像中的母親了——她不讓我試,覺得我不會吹。但過了一會,她還是把泡泡棒放到了我嘴邊。我吹得太猛,皂液四濺。她蘸了點皂液,充滿愛心地引導我嘗試,直到我會吹為止。一個泡泡飄上了天。那一幕似乎既讓人難以接受,又令人無限渴望。等等,這個女人是誰?這無憂無慮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的童年不是這樣的,這絕不是故事的全部。我還想看下去,可錄像帶放完了,就這么多,只剩下模糊的靜止畫面。
我們來美國不是為了逃避,而是奔前程。
來到加州定居時,我才兩歲半。父親在高科技行業就職,公司為他支付了硅谷一套房子的首付,作為搬遷調職的部分補償。對于父親而言,那是一筆回報。
父親生于馬來西亞的錫礦小鎮怡保,從小就聰明絕頂。他家里窮,即使有那么點小錢,也被祖父賭光了。父親不隨祖父,他既聰明又勇毅,把數學和英語課本上的題目都做完后,又把學校圖書館里所有書上的習題都做完了。他也不是書呆子,會和其他皮膚棕黑的男孩一起在橄欖球場上滾打。他廣受歡迎,才華橫溢,前途無量。
他寫信給美國大學詢問獎學金事宜,得到的答復是不必浪費時間,學校不設外國本科生獎學金。后來,父親在SAT考試中拿到了滿分,這個成績在當時是出類拔萃的。他從此脫離貧困,離開了馬來西亞。他的姐姐嫁了個有錢人,借錢讓他申請美國大學。他收獲了一大堆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和全額獎學金。
父親習慣了熱帶天氣,被常青藤學校的宣傳冊嚇壞了——上面都是外墻結著霜的校舍,或秋日紅葉前裹著大衣和圍巾的學生。相比之下,一所加州著名學府的介紹冊與眾不同,上面的學生穿著背心和短褲,在綠草坪上玩飛盤。于是他選了那所學校。
“你或許是個東海岸女孩,但只要飛盤玩得溜,就能算是不折不扣的加州女孩。”他以前總這么說。
父親畢業后,因公出差走遍了世界,好幾年后才回到馬來西亞定居。他在銀行里偶遇了當出納員的母親,她漂亮迷人。那時父親已二十六歲,是個十足的大齡青年,祖母不停嘮叨讓他趕快結婚。他們談戀愛兩個月后便結了婚,并很快懷上了我。父親知道馬來西亞的教育水平不高,工作前景也暗淡。如果我想追隨他奮進的步伐,就要出國。那何不說走就走呢?
于是,我們搬到了一個位于圣何塞的優良學區,住進了一幢有陽臺和泳池的漂亮房子。不過,為了讓我上最好的學校,父母向學校謊報了住址。父親買了一輛福特客貨兩用汽車,母親買了Talbots的毛衣套裝,這個女裝品牌在美國特別受歡迎。父母用的是馬來西亞家中的舊家具,卻給我買了一張新的美式鍛鐵雙人床。這床很適合斯蒂芬妮,他們就是看中了這個名字的意思——戴皇冠的那位(在英語中,Stephanie作為女性的名字,意思是“皇冠”)。
每周六,父母都會充分利用我們那個城郊小區的資源,帶我去創新科技博物館、兒童探索博物館和快樂山谷公園。母親花很多時間詢問其他在家長教師協會服務的媽媽們,搜尋當地最有教育意義的活動。閑來她還會在我家后院辦燒烤聚會,邀請當地的馬來西亞家庭來做客。母親會做蜂蜜烤雞,總會留些雞腿給我。
周六很歡樂,周日則是苦行日。每周日,全家都要去教堂,父親會戴上領帶,母親和我則會穿上有巨大球形墊肩的同款花裙,在一群白人中高唱《向主歡呼》。之后我們會到中越快餐廳“新東記”用餐,我總是點一號餐雜錦湯河粉。吃完飯到家后,母親會讓我坐下來,把一本黃色的筆記本遞給我,筆記本的封面上有我的字跡——日志(雜記)。有一次,她寫下了這樣的提示語:“請描述圣塔克魯茲海灘木板道一游。你做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可以按照從早到晚的順序,盡量表述得生動有趣。把字寫整齊!”
雖然只寫一頁,我卻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六歲的我無法集中精神,時而玩玩珠子編成的餐墊,時而戳戳墻上秘魯麻布上用毛氈做的羊駝和番茄,還在筆記本旁邊一頁上畫了幅復雜的漫畫。不過,我最終還是把心思收了回來,用心領會母親的提示語。
“嘿,伙伴們!”我寫道。這有些新意,因為平時我總以“親愛的……”開頭,但那天我似乎更健談。
“周六,我去了圣塔克魯茲海灘木板道。首先,我們得排隊買票。首先,我們玩了山洞火車這個項目,并不嚇人。我們的火車駛過一架時空機器,能看到山洞人跳舞、釣魚、洗衣服、跟熊搏斗。接著,我坐了摩天輪。它有點高,所以得由媽媽陪我上去。”
哦,對了,我最好寫出興奮感。媽媽費了那么大勁帶我去玩,我應該表現出對這次出行的享受。
“接著,我玩了兩只青蛙的游戲,打死一只青蛙,拿到了獎品!接著,我去玩蹦床。我在上頭翻了個跟斗!那兒的阿姨說我做很好。我玩得很開心!”
結尾處,我覺得應該與俏皮的開頭有所呼應,便寫道:“嘿!你發現了嗎?今天這篇開頭有點不一樣。我寫著玩的。愛你的斯蒂芬妮。”
我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看著不錯,便拿給母親看。她坐在椅子上,把筆記本攤在面前,手拿紅筆。我規規矩矩地站在規定位置——母親的左側——雙手交叉在前,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大手筆地批改著,用紅筆畫了許多叉、圈和刪除線。每處批改都擊中我的心,讓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天哪,我怎么這么蠢!天哪!
看到文章結尾,母親嘆了口氣,在頁末寫下了評語:“只能用一次‘首先’。你用了太多‘接著’。‘接著,我坐了摩天輪’‘接著,我玩了兩只青蛙的游戲’,換成別的字眼。另外,是我‘做得好’,不是‘做很好’!”
緊接著,她在那篇日志上方寫下一個大大的“C”,并轉過身來看著我:“前兩次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不要用那么多‘接著’,要寫得更生動有趣。你沒聽明白嗎?還有,結尾怎么回事?什么叫‘寫著玩的’?我看不懂。”
“對不起。”我說。然而她已經去開抽屜了,我只好伸出手。她拿著塑料尺,舉過頭,抽向我攤開的手掌心,“啪”的一聲。我忍住沒哭,因為一旦哭,她就會罵我沒用并接著打。她合上筆記本說:“明天你重寫一篇。”
寫日志是為了幫我提高寫作技巧,也是為了珍藏精心摘選的童年回憶。她希望我長大成人后會滿心歡喜地翻閱這本筆記本,并浮想聯翩。如今,當我讀著這些日志,卻覺得她的希望落空了。我完全不記得圣塔克魯茲之行,不記得看過舞獅表演,不記得去過門多西諾海灘,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把抽在掌心上的透明塑料尺。
有一次旅行的主題是“成長”。去了才知道,“成長”指的是青春期。我們這班女童子軍從未嘗試過和各自母親一起去木屋露營。我們才十一歲,正值特殊時期,經歷著許多改變和各種第一次。
整班人馬在周六下午驅車駛向木屋,吃過晚飯后便一直玩游戲。我們湊在一起玩猜猜畫畫,笑話媽媽們畫得真難看。之后,女孩們去客廳的另一邊玩紙牌,媽媽們依然坐在躺椅上,談論她們的話題。母親看起來比其他媽媽都要漂亮。她們大都以寬松的衣服掩飾臃腫的身材,幾個不太會講英語的亞洲媽媽還羞怯地弓起背,躲避他人的視線。母親卻挺直了身板坐在那里,艷壓群芳,即便只是穿著高腰牛仔褲和T恤,也容光煥發。她每天早上打幾個小時的網球,肩膀和手臂肌肉相當緊實,那完美、蓬松的燙發像是頂在頭上的光環。她的聲音有些奇怪,尖聲尖氣且帶著濃重的馬來西亞和英國腔,我在木屋另一頭都能聽到。但似乎沒人在意這一點,因為她每次說著說著就笑了。男人們覺得她落落大方、楚楚動人,女人們則覺得她慷慨熱心且有魅力,會照顧新來的移民,帶他們試韓式烤牛排和瑪格麗特雞尾酒,并參加感恩節晚宴(不過,除了火雞之外,她還會再買一只北京烤鴨,因為火雞肉干巴巴的,只吃那個實在有些遺憾)。
與此同時,女孩們在談論“超級男孩”。我說:“我更喜歡‘后街男孩’。”一個女孩輕蔑地哼了一聲道:“只有幼稚鬼才喜歡‘后街男孩’。”其他女孩都點點頭,棄我而去。我決定提早把隊里的一個朋友拉到雙層床鋪邊,好在那里偷偷討論書呆子氣的話題。剛要起身,我回頭看見母親和別人交換電話號碼,并互相承諾著什么,其他媽媽都搶著在她那張紙上留下名字。
第二天的日程排滿了有關青春期的活動。隊長們帶了衛生棉,繪聲繪色地講解應對經期的方法。隨后是信任背摔和輪流分享青春期感受,還有別的一些活動,但這一切太令人難堪了,我根本無法全情投入。有一件尷尬的事情特別令人難忘:隊長們拿出成卷的紙,讓我們鋪在地上,然后躺在上面,媽媽們用馬克筆勾勒出我們身體的輪廓。母女要共同畫出女孩們即將經歷的身體變化,前胸會長出乳房,腋下和陰部會長出毛發。我想故作滑稽,在腋下畫出綠色曲線示意腋臭,在脖子上畫下貝殼項圈,但再多調侃也無法改變這個活動令人作嘔的本質。我即將長出來的乳房上沒有乳頭,因為我倆都下不了手,結果我的前胸上只有兩個碩大的、散發著葡萄香味的紫色字母U。
我一直等著母親譏笑這種白人的鬧劇。但她自始至終都笑著配合,還取笑我,仿佛她就是她們之中的一員。
后來,我們手拉手站成一圈。我們這一隊的隊長拿出吉他,大家一起搖擺著哼唱音樂劇《屋頂上的小提琴手》中的歌曲《日出,日落》。歌詞很懷舊,大意是說,昨天還是個姑娘的女兒如何出落成女人。
就在我們唱歌的時候,所有媽媽都開始淚眼迷離,撫摸起女兒的頭發,輕吻她們的頭,女孩們也投入媽媽的懷抱。母親并沒撫摸我,而是獨自站著大聲哭泣。她總是偷偷在家里哭,哭得稀里嘩啦,半彎著腰抽泣,但在公眾場合她從未如此失態,我很震驚。
如果我的成長帶給她這么多痛苦,我寧可不長大。那一幕影響了我未來好幾年的行為。初次月經來潮時,我并沒有告訴她,而是在內褲里塞滿衛生紙,把沾了血漬的衣褲藏在閣樓里。我綁緊前胸,穿上寬松T恤,弓起背,試圖隱藏逐漸發育的乳房,即使當她的手扇在我肩胛骨之間,咆哮著說我看起來像是鐘樓怪人時也不敢挺起胸。為了讓她開心,覺得我永遠都是她的女兒,我什么都愿意做,其他都不重要。
唱完那首歌后,我們擁抱各自的媽媽。媽媽們擦拭著眼淚,也緊緊擁抱我們。之后,我們回到各自的雙層床鋪,拿好行李袋,準備回家。母親哭泣的臉依然通紅,但我希望活動不是讓她為我感到憂傷,而是能拉近我和她之間的距離。
不幸的是,回程一路很安靜。我煩躁不安,不停地撕著嘴唇上皴裂的皮膚。等回到家,把行李袋從車子上取下來時,她終于爆發了。
“今天吃早餐的時候,你糾正林賽拿刀的姿勢,還記得嗎?你叫她換個方法切火腿,還當著她媽的面!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她火冒三丈,“輪不到你去教別人,就像個蠢蛋似的!”
我不知所措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就是看她拿刀的手勢錯了,切不了,還以為能幫上忙呢。”
“幫忙?哈!”她吼起來,“你能幫的忙真多。這次出去,你丟盡了我的臉,真受不了。知道猜猜畫畫的時候你有多好勝嗎?其他人猜不出你畫什么的時候,你著急得跟小小孩一樣。大家都看不慣你,盯著你。我實在看不下去,真想直接死了算了。我想說‘這不是我女兒’!”
聽到這里,我感覺自己像睡在上鋪時突然坐起來,頭重重地撞到天花板。開玩笑的吧,現在說這話?就在母女聯誼之行后?“對不起,”我說,“我沒意識到。”
“你當然沒意識到,因為你根本不動腦子,不是嗎?我不斷告訴你,‘動動腦筋’,但你總是想都不想就去做。難怪學校里的孩子都討厭你。”
“猜猜畫畫的事,對不起了。至于那把刀,我當時只是說……我說‘這樣試試看’,沒看出她媽媽不開心,她看起來并沒有生氣。但是……”
“哦。”母親的雙唇抿成一條線,橫眉怒目起來,“你懂的比我多,是吧?你現在會頂嘴了?”
“不不不,我是想跟你道歉!真的!非常抱歉,我覺得……或許那個周末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
“你老給我丟臉,一切又怎么會好起來呢?”
我確信沒有其他女童子軍隊員會遭遇這樣的謾罵。我回想起唱那首歌時女孩們依偎在母親懷中,期待母親的擁抱和安全感那一幕。不過母親是對的,其他孩子都不喜歡我。她們說我太古怪、太較真。或許在猜猜畫畫的時候我是有點太好勝了?她們真的一直在盯著我嗎?我怎么沒注意到?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做錯了?我做什么都是錯的嗎?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
“不許哭,”母親喊道,“你哭起來難看極了,長得就像你爸,鼻子又大又扁。我說了,不許哭!”她又扇了我一巴掌。我雙手遮住臉。她用力扯開我的手,接連扇了好幾巴掌,接著坐下來抽泣:“你毀了我的人生。真后悔生了你,成天就知道給我出丑,做什么都讓我丟臉。”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我說。
我猜想母親壯志未酬。她持家有方,但頗不情愿。她不喜歡做飯,寧可把下午的時間騰出來,到學區做志愿者,當一名兼職會計,敲打計算機或者填寫表格。有時她會問父親,自己能不能去銀行上班。父親總是不屑一顧地說:“你連高中都沒畢業!誰會聘用你?”
那只是我的假設,是我把那些有關家庭主婦百無聊賴的電影片段投射到我父母婚姻狀況上而形成的一套理論。我小時候就知道母親郁郁寡歡的原因:她說得很明白,痛苦的來源就是我。
我的童年珍藏就是被打的回憶。母親總是打我,我跟她講話時不好好看著她就會挨打,憤怒地盯著她也會挨打,我“像三輪車車夫那樣”蹺腳坐,或是講美式口語,都會挨打。有一次,就因為我撕掉了郵箱里一份雜志的塑料外包裝,她用網球拍打了我足足半小時。她有時比較客氣,用的是手、筷子或玩具,有時就用塑料尺或竹藤往死里打,一直抽到尺或藤條斷了,再歸咎于我。“都是你逼我這么做的,因為你就是這么蠢!”她吼道。隨后,她會雙眼望著天花板大喊:“老天,我做了什么?你要給我這么一個不知感恩又沒用的孩子?她毀了我的人生!把她帶回去,我不想再看見她那張丑惡的臉。”
每年都會有那么幾次,母親對我厭煩透頂,決計讓老天把我帶走,永不歸來。她在樓梯口抓住我的辮子,使勁把我往樓梯下甩。她對著我的手腕舉起切肉刀,或是往后拽我的頭,把刀刃往我的脖子上推,冰冷的刀刃就頂在我柔軟的肌膚上。我發了瘋地道歉,但她還是會說我不是真心實意,讓我閉嘴,否則就要切開我的頸靜脈。我不敢出聲,她說我毫無悔過之心。我道起歉來,她說道歉毫無價值,并且眼淚讓我看起來奇丑無比,她確信我只有死路一條。我只得閉嘴,直到她尖叫著再次讓我說話。我們就坐在那里,一連幾個小時都走不出那毫無意義的惡性循環。
母親的聲音原本并不是那么尖聲尖氣的,是因為總對我嘶吼才變成那樣。醫生說她的聲帶已經撕裂,一不小心可能會徹底失聲,但她并未就此打住。
別人經常問我,在這種虐待的環境下成長是什么滋味。問我的人有治療師、陌生人、男友,還有編輯。他們會在頁邊的空白處這樣寫:你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但當時又作何感受呢?
這個問題總讓我感到荒唐。我怎么知道自己當時作何感受?那么多年過去了,那時候我還小。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當時大概感覺糟糕透頂了吧。
我或許恨母親難以取悅,但確實很愛她,應該還感到愧疚和恐懼。我記得自己挨打的時候會充滿怨恨地哭泣,倒不是因為疼痛——我已經對痛習以為常——而是因為她說的話直戳我心。我緊咬嘴唇,用指甲摳手掌心,卻依然沒能在她罵我“蠢”“丑”“沒人要”的時候忍住淚水。我的抽泣令她愈加憎惡并繼續打我。
不過,惡打惡罵結束后,事情就好辦了。我止住淚水向窗外凝視,或繼續讀《保姆俱樂部》故事書,將一切拋之腦后。有一次,在慘遭毒打后,我有點回不過神,急促地打嗝,無法放慢節奏正常呼吸。事后看來,那或許是驚恐發作,但在當時我卻帶著困惑審視自己。這太奇怪了,我這是怎么了?太滑稽了!
然而,我應該如何處理那些感受呢?全都記錄在案?整天無所事事地想著?跟母親哭訴,以期得到同情?拜托,我的感受無足輕重,毫無意義。如果我產生了柔弱、傷感的情緒,對母親頻繁威脅要殺我這件事多加思索的話,我還能每天爬起來吃早飯嗎?還能在晚上坐到沙發上摟著她讓她取暖嗎?顯然不能。
如果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又怎么體會她的感受呢?她的感受更重要,涉及的風險更大。
母親在床頭柜上放了一只大綠瓶,里面裝著埃克塞德林止痛片。那既能用來治偏頭痛,又是她的緊急“逃生路線”。
在經歷最糟糕的驚恐發作,或對我進行最毒辣的抽打后,她會蜷成一團,坐在地上來回搖晃。一陣沉寂后,她會自言自語地說應該把整瓶藥吞下去,一了百了,因為她的人生已經被我給毀了。“求你了,媽媽,別這么做。”我乞求著,并試著說一些讓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比如我們感激她和她做出的犧牲,世界需要她這樣一個好人。有時這能奏效,有時她充耳不聞,把自己鎖在臥室里。她告訴我,如果我撥打急救電話,并且最后她被救活的話,她就割開我的喉嚨。我只好坐在門外,耳朵貼在門上,拼命聽她的呼吸聲,試著判斷何時要用我的命換她的。
我開始在母親小睡時密切注視她,躡手躡腳地來到她的房間,站在床頭密切觀察,確保她的眼珠還在轉,呼吸還正常。
有一次,母親真的吞下了整瓶藥,但我不知為何沒看出可疑跡象。我不記得她具體何時下的手,因為過往的小插曲太多了。或許是她一連消失數日的那一次,當時父親說她去假日酒店度假了,但母親的朋友后來告訴我,她其實是在精神病院度過了一晚。吞下整瓶藥的那晚,母親可能真的想輕生。她用一箱喜力啤酒送服了藥片,然后一連睡了十八個小時。第二天,父親和我站在她床邊。“她睡一覺就好了,這叫宿醉。去看個電視或者干點什么吧。”父親最后這么說著便走開了。我一直看著母親,良久才踮著腳尖走出了房間。
然而此事留下了永久的病癥——大量服用埃克塞德林導致母親患上了胃潰瘍,一直治不好。之后,她每次胃痛都會說是我的錯。
母親將自殺行為歸咎于我,我對此作何感受?我說不出來。那對于一個小女孩來說極其復雜。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每晚上床睡覺前,我都會跪下來,像念咒語一樣用同樣的話反復祈禱:“拜托了,老天爺,別讓我成為這么壞的女孩。拜托讓我能讓爸爸媽媽滿意,把我變成一個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