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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雨

  • 夜航船
  • 陸歸
  • 3440字
  • 2024-10-11 19:31:21

難得的晴天很不爭氣,甚至沒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外面的云層逐漸聚攏,看起來有要下雨的預兆,陳嘉策心里無端有些煩躁,在心里將待完成的to-do一樁樁過了一遍,最終發現,最讓她感到煩躁的還是晚上要請小孩吃飯。

陳嘉策討厭在雨里濕漉漉地走路,偏偏怕什么來什么,傍晚六點,雨水掐著下班時間從天而降。硬著頭皮拿起包正要走人,白天剛哭過鼻子的實習生葉書雯拉住她的包帶:“嘉策你晚上還來公司么?”

她想了想,安撫道:“我吃完飯就回來。”

葉書雯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瀟哥說晚上再和我聊。”

她身后,陳立瀟的座位空空蕩蕩,陳嘉策扭頭問:“他下午的日程是空的,人呢?”

“不知道誒。”

容靖給她發了一家日料店的地址,陳嘉策趁午休時間搜了搜,就在公司附近,人均價格不過六十塊,還挺照顧她的經濟能力。在這里辦公也兩三年了,她從來沒去過,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八百米的距離在雨天被無限拉長,陳嘉策裹緊大衣一路疾走,在雨勢升級之前擠進了餐廳的小門,有侍者引她一路穿過狹小擁擠的過道,直至角落一張小小餐桌邊,照著手里的預約單念:“容先生,對吧?”

“是。”男孩在身后朗聲應。分明從陳嘉策微妙的面部表情中感知到了詫異,卻依然鎮定:“剛才去洗手間了。坐吧。”

二十歲的男孩子,年齡與形象都和“先生”這個稱謂格格不入。容靖穿了件灰色的套頭衫,頭發剃得短短的,很精神;見她的視線停留在自己頭頂,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殼:“是不是太短了?”

“是有點。”

“正月不能剃頭,你知道吧?快過年了。”

他好像覺得她生活在一個真空的世界里,缺乏對時光流逝的感知,因此特意提醒她。陳嘉策覺得好笑:“你還信這個?”

“我媽信。”他說,“明天就回家了。”

“回家?”

“寒假。”

原來如此。

他還是大學生呢,剛結束考試周,或許昨天晚上還在和朋友徹夜狂歡慶祝假期來臨,穿著乖乖的套頭衛衣,天下最大的煩惱是微積分考卷上的最后兩題沒一道寫得出來,或是女友又在無理取鬧,除此之外,無憂無慮,簡直快活得讓人想揪住他頭上的短發給他來上兩巴掌。

“……你上次說你在哪兒上學來著?”

容靖報出了一個名字,是高考時也曾出現在陳嘉策擇校列表中的學校。她眨了眨眼:“不錯嘛。”

“你覺得我們是輟學少年,逃避成長、叛離社會,所以投身搖滾?”

沒那么夸張,但也沒差很多。在發覺自己落入俗套、并且被一眼看穿的瞬間,羞恥感隨著熱流涌上兩頰,陳嘉策佯裝看菜單:“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請客。”

店里人聲鼎沸。熱氣從鐵鍋中徐徐升起,在玻璃窗上凝結,匯成大顆粒的水珠乍然滴落,無聲之中繼續蒸發、騰空、循環往復。桌上僅有一小碟涼菜,陳嘉策的筷子含在嘴里,眼睛盯著窗子發怔。容靖開口:“你在想什么?”

“西西弗斯。”她喃喃地說,思緒隨即被拖回這間擁擠吵嚷的小屋。容靖的目光亮得讓人害怕。他有一些很壞的習慣,比如這樣直勾勾地盯著剛見過沒幾次的人,讓她想起成長過程中那些帶著濃重審視意味的視線,或是贊許、或是惋惜,總之不外乎評判,就像摸過生魚的手,黏膩腥臭,要想洗掉,須得先搓破三層皮。

他的眼睛里并沒有任何評判的意味,但也同樣令她感到不適,好像在說:我都知道啦。

陳嘉策終于想起,跨年那晚在樹下見到這少年的第一面,他就是用這種目光盯著她。庸俗、猶疑、世俗的算計和偽裝像外衣被層層剝落,她對此有社會動物的本能恐懼。

有一瞬間,陳嘉策腦子里冒出個荒謬至極的念頭:這人興許是什么妖怪。

小妖怪坐在她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捧著茶泡飯的湯碗:“你不吃?”

她終于從虛空中落地。熱飯落肚,心像被重物拖墜,安安穩穩地回到了身體里。

“游游她們呢?她們什么時候來?”

他抬起頭:“她們不來。”

“……我還以為是請你們所有人。”

“你也沒對不起她們啊。”

“那我對不起你啦?”

“門票小兩百呢。”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抬起眉毛,有點氣鼓鼓的意思,見她被噎得說不上話了,這才心滿意足地低頭大口吃飯。陳嘉策只看到他青青的頭皮,心想,頭發確實剃得太短了。

人莫名其妙到了一定程度,反而能壓低對方的底線。陳嘉策認為自己的底線就正在被無限壓低。她有點懶得講話,也低頭進食,一餐飯下來,兩人之間并無多言。

外面的雨勢未見減小,容靖往外張望了一眼,伸手把帽衫的帽子戴上,見陳嘉策斜睨著自己,指指外面:“地鐵站就兩三百米,我跑過去就行。”

“你拿我的傘吧。”

“你呢?”

“我打車回公司,公司還有備用傘。”

“現在幾點了還上班?”他這時候又有點孩子氣的天真了,“你們老板多差這幾毛錢啊?把你們當什么使喚。”

手機震動起來,陳嘉策已經一頭扎進辦公軟件里,無暇跟他廢話,匆匆忙忙把傘塞到他懷里,頂著包往外沖了出去。

在工位上坐下時正好八點整,陳嘉策處理了幾件臨走前沒做完的事,看了看時間,估摸葉書雯也應該已經和陳立瀟聊完了,可兩人都不在座位上,不知去干什么了。

陳嘉策心里記掛著這件事,隱隱地覺得焦心。也興許是晚上吃得太重口,嘴里莫名有點發膩,干脆跑到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瓶汽水,站在屋檐下一氣喝掉半瓶,這才稍稍地好受了些。

葉書雯還是沒回消息。陳立瀟的頭像掛在她的置頂首位,是一只灰色的貓,陳嘉策的手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間,迅速劃到下方聊天列表里。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嘉策?”

初見許曼,是在數年前的夏天。

日活用戶首次到達一個業界驚人的數字,陳立瀟和章賦決定帶著團隊成員一起去沖繩團建。當時公司上下不過幾十人,天天擠在一個屋檐下辦公,誰的腳底有雞眼都一清二楚,有人嬉笑著問陳立瀟:“許曼呢?”

“她從美國飛過來,比我們早到。”

那是他們學生時代共同的好友,叫錢曦,是公司入職的第三個軟件工程師,和陳立瀟一起在一家小小出租屋里創業,又一起搬進大辦公樓、見證無數個讓人心潮澎湃的瞬間,三年后,她離開這家公司,帶著一個背包和一只巨大的馬克杯,還有讓人艷羨卻至今無法兌現的股票期權。

不過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彼時她轉過頭,迎上陳嘉策的雙眼,努努嘴:“你見過許曼嗎?”

陳嘉策當然沒有。她甚至都不知道有這號人。那天晚上她喝了不少啤酒,睡得很不好,第二天起來時眾人都已經出門,捧著一張水腫的臉走到外面,她瞇著眼睛,第一次在海灘上見到了許曼。

她正在陰涼處抹防曬霜,四肢修長、肌肉緊實,皮膚曬成淺蜜色,長發用一根皮筋隨意挽起,后背的蝴蝶骨好似鳥類未長開的羽翼。不錯,陳嘉策想,不錯,就應當是這樣。

陳立瀟身上似乎一直保留著某種工科院系男大學生的氣質,安靜、不善言辭、甚至偶爾害羞。這種特質在成人世界里無疑會置他于弱勢,因此他有一套自己的方式來遮掩,比如放慢講話的速度,比如說話時看著對方的眉心而不是眼睛,或是一邊講話一邊在紙上寫字、以此控制思辨的節奏。

而許曼是另一個極端。

她開朗、濃烈,像一頭熱情洋溢的北非母獅,富于肢體語言和表情,任何話題到她這里都不會冷場。她身上彌漫著一股熱帶的草木香味,頭發濃密似海藻。陳嘉策完全可以想象他們的大學時光:她冷靜、內斂、時刻理智自持的老板在他的青蔥歲月里,橫沖直撞地追求某個女孩,像發情期的雄孔雀,恨不得二十四小時保持開屏。

假期不過五天,結束之后,許曼飛回美國,陳立瀟和眾人一起回上海。

這之后陳嘉策又見過許曼幾次。有一回是陳立瀟生日,她提前回來,和眾人打好招呼,要在公司里為他慶生。蛋糕從后門貨梯里運上來,許曼在會議室里掛滿氣球,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喊大叫,陳嘉策跑出去看,是陳立瀟,因為線上某個事故而對人大發雷霆。他很少這樣發火,可偏偏就是這一天,臉黑得像包公。許曼從會議室里出來,輕聲說:生日快樂。

那一瞬間他就像山中猛獸,突然脫去皮毛、卸下獠牙,又變成了一只乖戾卻安靜的貓。這就是他和許曼的關系。

陳嘉策知道他每年夏天休假去紐約一周,許曼則在冬天回國,這對璧人不論從事業還是感情上看都是強強聯合,嚴絲合縫。他的父母待許曼簡直如親生女兒,只恨他們不能趕快結婚生子。他在上海買了房子,每一塊地板、每一米踢腳線都是開著視頻讓許曼精挑細選、嚴加把控。他的頭像是許曼養在紐約公寓的貓,今年七歲,已經徐徐步入中老年,許曼會在視頻里抱著貓說:來讓爸爸看看。

陳嘉策什么都知道。

夏天的夜晚那么熱,那么漫長,神經在無窮無盡的蟬鳴之中沉入麻痹,除了交配,沒有別的事情能帶來刺激。他們并肩躺在地板上,兩條胳膊都是赤條條、黏糊糊,卻還是貼在一起,陳嘉策看見墻上的掛毯,許曼去印第安人的保留地旅行,見到漂亮的手工掛毯,立刻買下來,千里迢迢地郵寄回國,快遞還是她幫忙簽收的。

那時他們已經分手半年,可她躺在陳立瀟為許曼準備的家里,依然感覺自己像個低等動物。

而現在許曼站在她半米開外,一手握著半杯熱飲,微笑著攏了攏耳邊的頭發,叫她:“好久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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