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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們時代的主要矛盾

如果要應對當今生活的問題,我們必須先找到一種厘清這種問題的思路。這樣,我們才不會感到無力,不會成為那些無法控制甚至無法理解的事件的受害者。

構建框架是解決困惑的第一步。分析師、治療專家都知道這一點,當然經理人和博士的老師們也知道。在我所在的商學院里,管理學專業的學生經常要面對30頁的企業或行業發展案例研究。這并不是要輕率地提供給他們一種現實的假象,而是一種教學方式:當面對大量的數據、想法和混亂的信號時,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把它們放進一個框架里。正如醫生學習把癥狀轉化為診斷,然后才能開始治療。

我總結了九個主要矛盾,也就是九種方式來理解我們的社會正在發生什么,以及為什么某些混亂不可避免。英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寫道:“生活常似矛盾,成敗共生,毀譽相伴。”對立統一是矛盾的一大特征,就像我們對自己最愛的人,常常是又愛又恨。矛盾不必解決,只需管理。

人生矛盾眾多,無須窮舉。如果我們能管理以下九種矛盾,理解它們,把這些意外變化和沖突轉化成良機,就足夠了。這些矛盾多見于成熟經濟體,在東南亞表現得還不明顯,在非洲更是鮮見,但它們終將會出現,因為這些矛盾往往是經濟發展的伴生物。

1.智力的矛盾

1992年1月,微軟的市值一度超過了通用汽車。《紐約時報》評論,微軟唯一的資產就是其員工的想象力,管理學大師湯姆·彼得斯(Tom Peters)宣告這是工業革命終結的信號。彼得·德魯克(Peter Drucker)預言了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到來。當然,這可能有點言之過早。想象力是脆弱的,微軟也不應自滿。但是,世界各地的組織與個人都開始意識到,終極的安穩并非依賴于土地或者房子,而是其自身能力。即使在陷入困境的美國汽車制造業,體力勞動者也在逐步被腦力勞動者取代。福特在亞特蘭大的新工廠,每輛汽車只需要17小時純體力工作。聰明的工人操控著智能的機器,終結了大規模的組織。

長期以來,企業的董事長都聲稱人才是他們真正的資產,但很少有人真的這么認為,更沒有人把這些資產放到他們的資產負債表上。這或許會改變。彼得·德魯克指出,生產資料,即資本主義傳統的基本要素,現在實際上歸工人所有,因為生產資料就是他們的頭腦和雙手。

專注的智力,也就是獲取和運用知識技術的能力,是新的財富源泉。自稱為“智慧島”的新加坡在其規劃中表示:土地、原材料、金錢、科技這些傳統的財富資源和競爭優勢都可以在需要時買入,再提供給有智慧的人才來運用它們。新加坡和中國香港地區將制造業轉移到了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菲律賓和中國廣東等成本低廉的地方,但是將管理經營、設計和分銷等高智慧型工作留在了本地。

新加坡的實踐也適用于其他地方。當今社會,智慧是新的財富源泉,智力是新型財產。不幸的是,與其他類型的財產不同,智力充滿了矛盾。比如,這項財產無法通過法令賦予或者重新分配,甚至也不能在你死后留給孩子,你只能期待孩子能遺傳點兒基因。當然,你還可以依賴教育——開啟未來財富之門的關鍵鑰匙,但是這把鑰匙需要非常長的時間去塑造和轉動。更神奇的是,哪怕我努力地把智力和技術分享出去,我仍然擁有全部的智力。我們不可能從任何人手中奪走這種新型的財產,智力是有黏性的。

我們也不可能獲得別人智力的所有權。彼得·德魯克是對的,實際上,那些自認為擁有企業的人不再擁有生產資料。如果人才要離開,企業是很難阻止的。人們買微軟的股票就是在賭微軟員工的想象力會持續為其所用,且永不衰退。這為股市埋下了風險。智力這種新型財產,是會滲漏的。

還有一個問題是,智力極其難以衡量,這也是知識產權無法出現在資產負債表上的原因。當然,我們也很難像對待其他類型的財產一樣,對智力征稅,任何稅收手段對智力而言都是無效的。智力是棘手的、有黏性的,也是會滲漏的。

好消息是,政令不能重新分配智力,也不能阻止人們獲取智力。理論上,任何人都是聰明的,或者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變聰明,進而獲得財富和權力。沒什么可以阻止小公司進入微軟所在的領域,就像微軟曾經對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發起的進攻。當智力成為關鍵資產,你不必強大或者富有就可以參與競爭。市場準入門檻的降低,應該帶來一個更開放的社會。

但不幸的是,智力總是流向智力濃度高的地方。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才能給家人提供更好的教育,他們因教育而獲得的權力和財富,進一步使他們的孩子在教育市場上占據優勢。因此,這種新型財產可能使社會進一步分裂,除非我們能把整個社會轉變成終身學習型社會,即每個人都想要屬于自己的房子一樣,貪婪地追求更高的智力。智力民主將成為共同富裕的新定義,這令人無比興奮。

我們觀察到財產觀念變化的一個小指標:人們越富有,就越可能不在意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在孟加拉國,90%以上的房子是自有住房;在愛爾蘭,自有住房的比例是82%。到了富裕的德國西部,這個數字下降到45%。而到了更富裕的瑞士,這一比例僅有33%。在一個智力至上的社會,安全感不是來自身外之物,而是來自自身的能力。那么,我們的現金有比買房子更好的投資標的。

2.工作的矛盾

我們需要有事干,這是人類的天性。很難理解為什么會有人無事可做,被迫閑散似乎是當今社會為提高效率而付出的代價。有人會問:這有什么值得擔憂的?古人的夢想就是悠閑,那是他們認為的文明。馬克·吐溫(Mark Twain)曾打趣道:“如果工作很棒,富人們就會把它們都占了。”事實上,吐溫先生,他們現在就是都占了。一些人有工作和金錢,但是沒時間,而另一些人則有很多時間,但沒有工作和金錢。那些“獲得閑散特權”的人認為這是一種詛咒,因為他們在社會金字塔的底部,而不是頂端。我們似乎把工作變成了神,還是一個許多人很難去敬拜的神。

為什么工作變得如此重大?部分問題在于錢。當今社會把工作作為收入分配的方式。為了賺錢,我們寧愿做無聊的工作。如果每個人都有工作,即使是無聊的工作,那么以此分錢是一個很簡易的方法。不幸的是,我們也把錢作為衡量效率的標準。我們的組織希望用最少的錢做最多的事,而個人通常希望做最少的事賺最多的錢。在一個“一切都是交易”的競爭世界里,不難看出,組織將獲勝。

組織追求盡快地淘汰沒有效益的工作和人員,以此來應對效率挑戰。它們不會在內部保留少量多余的人力以應對不時之需,而是把那些人裁掉,有需要時再招聘。贊同這種做法的人稱之為“消滅冗余”,不贊同的人則稱之為“將組織靈活性輸出到外圍勞動力市場”。許多全職員工被裁掉后,是員工而非組織為他們未使用的時間買單。冗余總是要花錢的,區別只是花誰的錢。

諷刺的是,這些被裁掉的員工如果要生活,他們必須有些錢。最終,這筆錢會以某種方式由裁掉他們的組織提供,通常是以更高稅收的形式。最后,我們完成了同樣多的工作,經濟總產出并沒有提升,還以不同方式花了同樣多的錢。按理說,不應該這樣。按理說,那些有空閑時間的閑置員工應該會發明新的工作,讓自己忙碌和賺錢。不幸的是,因為缺少獨立的智慧和意愿,他們通常是最沒有能力創造新工作的人。他們習慣了當員工,現在卻被期待成為企業家。

1993年的新年前夕,英國服裝連鎖店伯頓(Burton)宣布,它將削減2000個全職崗位,新增3000個兼職崗位。它表示,這項戰略旨在應對現代零售業的超長工作時間。這代表了一類典型的趨勢。現在,英國只有55%的勞動力在從事全職工作。當代經濟中有很多閑置產能,但是這些產能在個人身上而非組織中。除了讓這些閑置人員獲得新的智力和才能,我們尚不知道如何解鎖這一困局。

事實上,英國和美國擁有最開放的就業市場,但是他們的工人是最缺乏保障的,也常常是收入最低的。大約70%在工作年齡內的美國人和英國人都在從事有償工作。相比之下,這個比例在法國是60%,在西班牙只有50%。在過去的20年里,美國從事有償工作的人數增長了3000萬人,歐盟只增長了1000萬人。但美國人和英國人必須工作更長時間或者用零碎的時間接受更多的兼職和自雇用,卻享有更少的勞動保障。15%的英國工人一周工作超過48小時,20%的人在周日工作。歐洲大陸的人會覺得這很瘋狂。美國人和英國人的社保養老金補貼不到其工資或者薪水的30%,而意大利、法國和德國的補貼是其工資或薪水的50%。這個時代應該擁有更少的更高薪、受過更好教育和獲得更好保護的工人,還是更多但更便宜的工人?人們為此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歐洲大陸的觀點是,在現代化的時代,只有好的勞動力才是能夠接受和有價值的,當然好的勞動力都貴,而且沒工作比糟糕的工作要好。英美則認為,任何工作都比沒工作好,哪怕結果是勞動技能逐漸下降。其后果之一就是社會更加分裂。在美國,收入前10%的人賺的錢是收入后10%的人所賺的六倍。在德國,這一比例僅僅是兩倍。

工作不僅是上班,在有償工作之外,還有多種多樣的工作。事實上,如果工作的定價為零,那么它的空間就無限大。“我太清楚這一點了,”我的家庭主婦朋友表示,“如果我們是為了獲得報酬干活,那家庭主婦大部分的活兒都不值得干。要是按照我們合理的工資水平算錢的話,我們根本負擔不起保潔和做飯的價格。”因此,如果人們工作的動因不僅僅是金錢,而是為了自尊、身份、做點貢獻或者找到歸屬感,那么答案就是把更多工作定價為零。在那些很多工作沒被定價的社會里,每個人都很忙。在發展中國家,你會看到人們都在熱熱鬧鬧地忙碌著。諷刺的是,越多的工作被定價,越少的有償工作能被完成,因為太多的工作不值其成本。任何物有所值的工作都很快會變成一門生意,進而因為效率的作用,多人低薪的情況又變成了少人高薪。或許我們應該只做定價高的工作和定價為零的工作,而不是在兩者之間徘徊。然而,這就導致了生產力的矛盾。

3.生產力的矛盾

生產力提升意味著用更少的人力做更多更好的工作。企業或公共服務的生產力提升,對組織自身和消費者都有好處,沒人會抵制效率。總的來說,這對工人也有好處,即使是那些暫時沒被雇用的工人。留下來的人獲得更好的工作和更高的薪水,離開的人也在其他成長中的組織里找到工作。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不斷流入經濟中新的增長板塊。200年前,農民開始在新興的工廠中工作。當工廠開始瘦身和倒閉的時候,他們的后代又進入了服務業的辦公室和商店。經濟增長和工作變動還在繼續,只要總體增長率不低于效率的提升速度和人口增長率之和,就總會有適合每個人的工作。

然而,新的經濟增長板塊是自助經濟。有些自助工作是有酬勞并納入統計的,也就是各地都在增長的自雇型板塊;有些自助工作是有酬勞但沒有納入統計的,也就是所謂的黑市經濟;還有些則是純粹破壞性的,例如盜竊等惡性事件。然而,自助經濟絕大部分都是無償的、不納入統計的、合法的,像是照顧家里的老人和病人、自己維修、自己種菜等。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被迫或者主動地離開組織,從前需要雇別人來做的事,現在自己去做變成了更經濟實惠的選擇。邏輯上,他們像完成了個人事務范疇內的“進口替代”。如果空閑時間比錢多,那么自己能干的事為什么還花錢雇人呢?任何政府都鼓勵和提倡國家范疇的“進口替代”,但是到了個人和家庭范疇,政府就沒那么樂意了。因為這個新的增長板塊是無形的,生產力看起來并沒有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帶來產出的增加,也沒有帶來傳統的就業機會。

政府和失業的人們要注意了,這并不是暫時的矛盾。社會和個人將不得不越來越習慣自助經濟成為新的增長板塊。不管我們愿意與否,都將卷入其中。科技發展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可以自己經營企業、提供服務。更多的人將會游離在組織和正規經濟之外。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統計,1992年,55歲以上的英國人僅有33%的人在從事有償工作。這并非英國的特色,這個比例在法國是27%,在意大利僅為11%。其余的人并不是完全無事可做,但是他們在做什么完全沒有數字統計,更關鍵的是,也毫無社會關注度。

基于標準的經濟學術語,傳統的經濟增長是通過把無定價工作轉換為有價工作實現的,因為這樣的工作可以被統計和衡量。諷刺的是,盡管經濟看起來在增長,而實際上完成的工作卻在減少。通過對工作定價,我們把“很多活兒”轉化為“工作”,進而創造了就業,但是有些工作會因此變得過于昂貴,遠超客戶的預算,導致無法完成。許多時候,我們自己也干不了這些工作了,因為我們忘記了怎么干。于是這些工作就消失了。通過為工作定價,我們消滅了工作。但是我們永遠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因為它們一開始就沒有被納入統計。

我的朋友曾經自己種菜,并以此為傲。他不僅免費吃菜,還能自己生產種子。從有形的經濟角度,這種操作并不值得提倡,因為沒有交易產生。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經濟條件的改善,他覺得在種菜這件事上花時間不劃算,不如花更多時間工作,并從超市買菜。有形經濟因此增長了一點。但后來我朋友失業了,連最便宜的蔬菜也買不起了。不幸的是,此時他已經處理掉了菜地和工具,也沒有精力重整旗鼓,只剩無聊、貧困和饑餓。經濟又滑落回來,但是這時,在我朋友的小屋里,更少的蔬菜被消費,更多的閑散和不滿在滋生。通過給工作定價,我朋友最終毀掉了他的工作。

這個故事像是富裕社會的一個隱喻:社會通過給工作定價,逐漸地把越來越多的工作拉進正規經濟的體系里,進而鼓勵專業和效率。但結果,新定價的工作沒了,許多市民的手藝也沒了,還創造了一個一旦失業就無事可做的社會階層。這全是好心帶來的意外結果,是社會進步的副作用。而這就是現代令人焦慮不安的矛盾之一。

4.時間的矛盾

在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我們的時間似乎總是不夠用,但是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有這么多時間。我們有更長的壽命,我們更有效率,可以用更少的時間做事。因此,我們應該有更多的閑暇時間。可是我們卻把這個奇特的商品變成競爭的武器,為了速度付出高昂的代價。難道我們不應該明智地把價格標簽從時間上撕掉,給自己一點發呆的時間嗎?

我們曾經很清楚在什么時間做什么。英國公共政策研究所的帕特里夏·休伊特(Patricia Hewitt)說得特別好:男人花在工作上的時間決定了他們有多少時間陪伴家庭;女人花在照顧家庭上的時間決定了她們有多少時間工作。大部分男人把大部分時間花在組織或與組織相關的事上,大部分女人則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家務活兒上。你可能會說,組織就是為了男人的便利而組織的。但是,時間大體都是固定的,我們都知道誰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

但以上都是過去式了。英國只有1/3的工人還在朝九晚五地工作,每天的工作時長最多相差一兩個小時。這種情況現在是少數了。時間的安排不再是固定的,組織需要更多的靈活性。我們必須重新思考時間以及我們賦予時間的意義。我能看到一個新的社會現象即將到來:兼職和全職工作不再壁壘分明;退休成為一個單純的技術術語,僅代表有權領養老金了;加班像“仆人”一樣,成為一個過時的概念。然而,對于很多人來說,時間會越來越不均衡,他們的生活也在失衡。有人有大把時間卻不知道做什么,也有人想做什么卻沒時間去做。

組織為了自身利益開始重新思考時間的問題。它們突然發現,原來一周是168個小時,而不是40個小時。沉睡的資產不賺錢。既然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清醒著,既然顧客喜歡在下班后和周末時逛街,既然有人愿意在其他人睡覺的時候工作,那么我們為什么一周要歇業128個小時?于是,大部分的工廠都像加工廠一樣24小時開工,金融公司開設了夜班,倫敦的商店營業到晚上九十點鐘,連周日也不歇業。在倫敦南部的旺茲沃思(Wandsworth),學校原本為了學生回家幫忙秋收設置了長長的暑假,現在也取消了,變成了設置五個8周的學期。時間的分界不再神圣不可侵犯。

現在的組織設計了一長串各種重新分配時間的方式,彈性工作制已經不新鮮了。但如果我們改成每周工作35小時,彈性工作制就可以是每個工作日多休息一小時,或者每周五下午休息,或者每雙周工作9天等。還有給新晉父母的兼職工作、退休前的兼職工作、兩個人一個崗位的共享工作、定期工作、周末工作、每周4天每天10小時的工作,或者每雙周8天的工作、按年簽約的合同工、零工時合同工(按需要到崗)、育兒假、離職長假、學術休假(美國某些大學給大學教師每7年有一次休假)、時間銀行(在幾年里累積假期的權利)和個性化的小時工,員工個人還可以跟他們的老板協商每周或者每個月的工作時間表。

表面上看,現在的工作足夠靈活地適配每個人。那么為什么波士頓學院(Boston College)首席研究員朱麗葉·肖爾(Juliet Schor)要寫一本書叫《過度勞累的美國人》,還能銷售火爆呢?這本書一定是引發了公眾的某種共鳴。她發現,當時美國人比20年前平均每年多工作164個小時,約等于多工作一個月。如果照這個趨勢持續下去,當時美國人平均每周工作47個小時,20年后,他們每周要在工作上花60個小時,年度工時將達到3000個小時。1989年,英國的這一數字是1856個小時。為什么工作這么久?肖爾表示,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組織希望雇用更少的人工作更長的時間,這樣可以節省房租等經費;另一方面,個人需要錢。而且這個用時間換錢的浮士德式交易還創造了一個工作與消費的潛在循環,人們越來越依賴消費找尋滿足感和人生的意義。

矛盾的是,人們似乎知道這很愚蠢。根據美國勞工部的調查,1978年,84%的人表示愿意犧牲未來收入的增長,以換取更多時間。其中差不多一半的人愿意放棄全部增長。在英國,法國左翼思想家安德烈·高茲(André Gorz)曾記錄了熱愛加班的鞋廠工人的生活。當困難時期來襲,工廠開始實施共享工作,那些追求把所有額外時間都用來加班(包括周末和節假日)的員工發現自己閑下來了。一名工人表示:

“我們的身體難以置信地開始恢復了,對金錢的渴望也慢慢變淡。我們確實損失了很多錢(占以前收入的25%),但很快地,只有一兩個家伙還在意這事。大概從這時候開始……友誼出現了,我們的話題不再局限于政治,我們開始聊愛情、嫉妒和家庭生活……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意識到周六下午或者晚上在工廠加班是件很可怕的事……我們重新認識到生活的意義。”

肖爾表示,在過去50年生產力發展帶來的各種好處中,我們看似已經決定選擇金錢,而不是時間。工作和消費已經成為習慣。當然,她也率先認識到,實際上,對于有些人來說,他們沒得選。大約1/3的美國工人全職賺的錢還不足以讓自己擺脫貧困,在英國也是如此,數以百萬計的家庭只能通過加班、兼職或者各種零活才能勉強糊口。

他們會心甘情愿地花更多時間來賺更多錢,只是為了謀生,為了糊口。當我們把時間變成一種商品時,當我們的組織購買人們的時間而非他們的產品時,麻煩就開始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售賣越多的時間,賺的錢就越多。然后,時間和金錢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生沖突。組織出于自身利益開始變得挑剔。如果它們需要人們更少的時間,就采取時薪的方式;如果需要人們更多的時間,就按年薪付費。因為按照后者支付,員工多干的每一小時都是免費的。

于是,時間變成了一種令人困惑的商品。有人花錢為了省時間,有人花時間為了賺錢,還有人會在生命的某個階段用金錢換取時間,寧愿少工作少賺錢。這一切讓時間作為一種商品,充滿了矛盾,但時間在我們的社會中越來越重要。

忙碌的人,如果他們負擔得起,會花錢省時間,比如,他們會購買節省時間的家用電器、預制菜和家政服務;相比公共汽車,他們會更愿意選擇出租車;他們會選擇雇人照看孩子和花園,而不是自己做,以此節省時間去做他們想做的事。他們的需求創造了重要的市場機會。而另一方面,不忙的人花錢買時間,買旅行時間、學習時間、游戲時間、健身時間等。當然,在自助經濟中,有時間的人會花時間做他們曾經雇人做的事。因此,時間創造了新的經濟增長板塊:私人服務業,幫助忙碌的人省時間;教育、醫療、旅行和休閑娛樂業,幫助有錢有閑的人消磨時間;還有很多幫人花錢省時間的家用電器和食材。或許并非偶然,這些新增長領域的最佳服務不是由大公司提供的,而是由小型獨立工作者提供定制化、本地化的交付。這些獨立工作者還可能通過特許經營或者網絡連接成更大的服務組合。

5.財富的矛盾

歸根結底,經濟增長就是有更多的人想要更多的東西。縱觀全球,我們應該是不缺乏增長潛力的。然而,如果只看富裕社會,我們卻面臨著持續走低的生育率和不斷增長的平均壽命。更少的新生兒意味著更少的潛在消費者,更長的壽命則通常意味著更貧窮、更挑剔的消費者。老年人,即使有錢,也處于刪繁就簡、交班傳承的人生階段,不會再大肆消費。富裕社會的消費者快耗盡了。

但是,在富裕社會以外,發展中國家的貧困地區并非如此,它們的人口在快速增長。不過,大部分我們迫切希望銷售的商品,他們都買不起。他們要先有資金和技術,制造東西賣給我們,才有能力購買我們的商品。我們將不得不通過投資我們的潛在競爭對手,來推動自身的增長。沒有哪個政府能夠說服民眾接受這個矛盾。雖然跨國企業已經預見到,選擇成本更低廉的地區,輸出技術,組織生產,無論這個地方在哪都非常符合股東的權益。但短期來看,對于曾在本土工廠中工作過的工人來說,我們輸出制造業和技術,而不是出口商品,絕對是個壞消息。從更富裕的國際環境中獲益的是他們的孩子,而不是他們自己。他們會愿意做出這種犧牲嗎?

回到本土,以上問題的傳統解法是在那些有錢人中創造更多的需求。增長,主要是由美國經濟學家凡勃倫(Veblen)在100年前所提出的“炫耀性消費”推動的,也就是人們攀比的需求。因此,社會所必需的增長越來越依賴社會中的嫉妒之風,社會分裂進一步加劇。矛盾又產生了。然而,一些跡象表明,“Gucci因素”,即基于嫉妒的高級時裝奢侈品行業,可能在20世紀80年代就隨其同名公司一起達到了頂峰。《金融時報》稱,這是“豪華的消亡”。巴黎的高級時裝屋擔心不再有人愿意為它們的商品買單。消費者變得越來越精明,對炫耀性消費不再那么感興趣,并開始頻繁地問“這東西好用嗎”“它耐用嗎”。矛盾的是,我們難以定義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對經濟增長不利,但卻符合常識。

6.組織的矛盾

我們曾認為我們非常了解如何管理組織。現在,我們更了解了。現在的組織既要國際化,又要本土化;既要小巧敏捷,又要龐大強壯;既要關鍵時刻能集權,又要日常運營夠扁平。它們希望員工可以既自治又高度服從,管理者可以既充分授權又全盤操控。查爾斯·薩維奇(Charles Savage)在他的《第五代管理》中記錄了一段管理者對新員工的講話,很妙地總結了這個矛盾:“好消息是你有120000個人為你工作,壞消息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倫敦商學院教授約翰·斯托普福德(John Stopford)和倫敦城市大學卡斯商學院教授查爾斯·貝登-夫勒(Charles Baden-Fuller),在他們關于企業復興的研究中發現,成功的企業都是能夠與矛盾或者他們所說的“既要又要”的困境共生的。它們不得不既要計劃周密,又要靈活機動;既要差異化營銷,又要整合營銷;既要找尋大眾市場又要關注細分需求;既要引入新技術,又要允許員工做自己命運的主人;既要保證多樣化、高質量和夠時尚,又要確保低成本。總而言之,它們必須找到調和對立雙方的方法,而不是簡單的二選一。

查爾斯·漢普登-特納(Charles Hampden-Turner)在他關于企業文化的著作中,同樣關注到組織不可避免的兩難困境。他表示,經理人必須成為“矛盾的主人”,將各種不可避免的困境沖擊變成良性而非惡性的循環。他引用了伯克利顧問默里迪恩(Meridian)的表述:希臘神話中的女海妖斯庫拉(Scylla)守護著海峽的一側,海峽的另一側是名為卡律布狄斯(Charybdis)的漩渦。奧德修斯和他的水手們必須在海妖守護的礁石和漩渦之間周旋。默里迪恩用這個故事比喻組織要同時具有堅硬和柔軟的雙重特征。既是結構化的、受控的,又是靈活的、反應敏銳的。對于成功企業來說,二者缺一不可。

這些作者說的像我們一看到一個組織,就會知道它可能充滿了矛盾。未來的組織可能并不這么容易識別。當智力成為主要資產,組織會更像項目組的集合,有些是永久的,有些是臨時的,有些是多方聯合的。與其說組織是座城堡,是守衛者畢生的家園,不如說,它更像一棟公寓樓,是臨時居住者為了相互便利而聚集在一起的社團。事實上,公寓樓可能沒有任何物理上的存在,因為項目組或項目集群不需要都在一個地方。這引發了所謂“虛擬公司”的說法,這樣的公司可能在計算機屏幕里比在現實世界更容易辨認。未來領導者面臨的挑戰是管理一個從任何意義上都與過往不同的組織。

然而,這是一個必須戰勝的挑戰。因為這些部分不可見的極簡組織是世界的關鍵支柱。大多數人可能不隸屬于它們,但是我們會售賣服務給它們。社會的財富要依賴它們,它們最終將是我們美好生活的源泉。從某種意義上講,組織的時代可能即將結束,全職員工會成為少數,而且即便是全職員工,在組織里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個成年人生活的一半。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講,無論未來的組織是何種形態,它都將是社會決定性的組成部分。組織將會組織工作,而不再需要雇用員工。那個組織型組織會與現在的就業型組織看起來大不相同。作為組織,它可能不再那么引人注目,但我們不能因此認為它不重要。

7.衰老的矛盾

我們都終將老去,但是每一代人老去的方式各不相同,學術上稱之為同期群因素。每一個同期群或者每一代人都受到自身歷史的影響。我的孩子不太可能與我擁有相同的生命周期,正如我與我父母的生命周期也截然不同。我父母那代人見證過一次世界大戰,有些人還見證過兩次。他們經歷過20世紀30年代那場漫長而深刻的經濟衰退。他們把安全看得重于一切,期望并且幾乎就是工作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社會對他們的孩子也抱有同樣的期望,其實不然。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很多人在五十多歲時就基本找不到組織內部的工作了,我們遇到了父輩聞所未聞的“中年危機”。變革在加速,世界在變小。兒童不再輕易夭折或在戰爭中喪生,于是我們計劃組建更小的家庭——只生一個孩子,而不是三個孩子。我們遇到的問題是新的,遭遇的危機是不同的,然而社會仍在按照上一代的模式運行。養老金計劃、社會期望等都不再適用,都需要時間去改變。

變革還會在下一代重演。與上一代的同齡人不同,我的孩子們會發現傳統的工作和職業更難獲得了。他們的工作生涯將開始得更晚,結束得更早,在青春期和成年期中間形成了一個他們的父母從不知道的鴻溝。他們和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填補這個鴻溝。他們的親密關系也與我們不同。他們在沒有戰爭的情況下長大,所以他們的計劃和生活會更加無憂無慮。他們的教育即使不是終生的,也會持續更長的時間。女性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要從事有償工作,男女雙方可能都想要且需要找到撫養和教育孩子的空閑時間。生孩子是一個決定,而不是偶然的意外。兩性角色也會發生變化,并且隨之而來的是價值觀和優先級的變化。

衰老的矛盾就是,每一代人都認為自己與前輩的差異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每一代人都預期后輩會跟自己一樣。這一次真的需要改變了。

8.個體的矛盾

社會上常常充斥著兩種聲音。一種聲音敦促我們發現“真實的自我”:做自己,規劃自己的人生道路,在尊重他人權利的同時,堅持忠于自己的權利。個人主義在里根和撒切爾時代聲名狼藉,在“企業”的面具下,被用來為肆無忌憚地追求私人利益辯護。然而,在更古老的過去,個人主義是英國的光榮傳統,它汲取了達爾文自力更生的思想,見證了諸多特立獨行者和意見領袖的誕生。現在,它又恢復了榮光,讓世人認為做自己是受人尊敬和值得推崇的。

另一種聲音則來自前臺接待員或會議組織者:“你代表誰”“你隸屬于誰”“你來自哪個組織”,獨自在家工作的英國作家安東尼·桑普森(Anthony Sampson)歷數他與前臺和電話轉接員的問題,他說:“我很想回答說,我代表人類……不可剝奪的生命權、自由權和生存權。但是這樣說沒法讓我接通總機。我必須回答我不代表任何人,或者‘我只是個朋友’。在會議上,我感覺更奇怪,每個人似乎都代表某個公司、組織或團體。”第一家現代公司標準石油公司(Standard Oil)的創始人約翰·D.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曾說過:“合作的時代到來了,個人主義已經一去不復返。”他只說對了一部分。麻省理工學院的一項研究比較了美國和日本的工作方法,確實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美國工人想獲得與日本工人一樣的生產力,他們必須在個人主義與團隊協作間找到平衡。然而,日本人也在試圖找尋一些個人主義和創意,來平衡協作帶來的從眾壓力。

這是個矛盾。多年前,榮格(Jung)對此給過一個極其精妙的表述:我們需要他人才能真正做自己。“我”需要“我們”才能成為全部的“我”。然而,抬頭看看,在每座城市的格子間里,在那些像是盒子堆砌起來的、高聳入云的高樓大廈里,在擁擠的機艙和航站樓里,人們不得不懷疑還有多少空間真正留給“我”。桑普森提醒我們,正如英國詩人豪斯曼(A. E. Housman)在一首詩中所寫的:“我,一個陌生人,在一個我從未創造過的世界里充滿恐懼。”我們一定想知道,誰是我們想要歸屬的“我們”。是那個極簡虛擬組織嗎?是我們現在所在郊區的“邊緣城市”嗎?還是那個消失的家族?個人的社交網能替代以上這些嗎?

9.正義的矛盾

正義是社會的紐帶。我們很高興我們所屬的社會能公平地對待我們,給予我們應得的,不偏不倚。問題是,“給予每個人應得的”就意味著各種各樣的矛盾。比如,它意味著給我們應得的,無論是對成就的獎勵還是對犯罪的懲罰。此外,它可能意味著給予我們所需要的。各政黨各執一詞,并都聲稱自己是正義的政黨。兩者都是正確的。

邁克爾·楊(Michael Young)在30年前很好地總結了分配正義的困境:

“人們可以說,給一個人的錢比給另一個人的錢多是錯誤的,因為應該按需分配。也可以說,懶惰的科學家比勤勞的清潔工賺更多錢是錯誤的,因為應該按努力分配。有人可能會說,付給聰明人的錢比給笨蛋的錢多是錯誤的,因為社會應該補償基因的不公平。還有人說,給笨蛋的錢比給聰明人的錢多是錯誤的,因為不快樂常常是聰明人的宿命,社會應該補償不快樂。(沒人能對聰明人做什么,反正他們就是會很痛苦。)還可以說,一個在英國上斯勞特村過著漫長而寧靜生活的人和一個把自己奉獻給知識的疲憊的科學家,二者如果賺的一樣多是錯誤的。還有人說,喜歡自己工作的人和不喜歡自己工作的人賺的一樣多,也是錯誤的。眾說紛紜。而無論哪種說法,總是能得到正義的支持。”

30年過去了,困境依然存在。一些人認為,正義需要公平地對待每個人,那才是平等——除非有很好的理由支持不平等待遇。這對失敗者來說是公平的,但是對那些也許“值得”獲得更多的人來說就不那么公平了,因為他們貢獻了更多。顯而易見的是,一個被認為不公正的社會不會贏得公民的忠誠和承諾。除了自私,沒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支持不公平。這樣的社會注定會自我毀滅。

資本主義的繁榮基于分配正義的第一個定義——成就最大的人應該獲得的最多。但是,如果忽視了與它對立的那個定義,即那些最需要的人的需求應該得到滿足,這個社會也無法長久地被信賴和忍耐。換句話說,資本主義所依賴的基本原則就是不平等,有些人可能就是比其他人做得更好。但是,只有在大多數人有平等的機會追求這種不平等時,資本主義才能被接受。這是一個我們不能夠忽視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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