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溫泉水能治什么病?”豆腐店的阿圭在浴池里一邊嘩啦嘩啦擦著身體一邊問道。
“能治什么病呢?看分析表,好像什么病都能治。——你那樣不停地擦,也治不好你凸起的肚臍。”
“這水純透明呢。”凸肚臍先生兩手掬起溫泉水放入口中。一會兒后,一邊說“什么味道也沒有”一邊又把水吐了出來。
“可以喝的。”阿碌說著就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了。
阿圭不再洗肚臍了,把手肘撐在浴池的邊沿上,越過玻璃,茫然地望著窗外。阿碌浸在水里,只露出頭來,仰望著對方肚臍以上的身體。
“體格真不錯,完全是野生狀態(tài)的。”
“因為我是豆腐店出身啊。如果體格不好,就不能和貴族、有錢人干仗。我只是一個人,對方可是一幫人啊。”
“聽起來好像有打架對手。你敵人到底是誰?”
“誰都行。”
“哈哈哈,你倒蠻游刃有余啊。你打架好像很厲害,但沒想到你的腳力也那么厲害。如果不是和你一起,我昨天都沒有勇氣走到這里。其實,中途我都想打退堂鼓了。”
“其實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你。昨天我自覺走得已經(jīng)夠慢了。”
“真的嗎?若是真的,你太了不起了。——怎么那么怪兮兮的啊,夸你一句就得意忘形了?”
“哈哈哈,我怎么會得意忘形呢!得意忘形的都是貴族和有錢人。”
“又是貴族和有錢人。他們是你眼中釘啊。”
“即使沒有錢,我也是無人能比的賣豆腐的。”
“是,雖地位卑賤也是堂堂正正的賣豆腐的,野生的大力士。”
“你看,窗外開的那黃色的花是什么?”
阿碌在水中扭過頭去看。
“南瓜啊。”
“瞎說什么。南瓜是在地上爬的,而它們是順著竹子爬到浴室的屋頂上的呢。”
“爬到屋頂上,就結(jié)不出南瓜了嗎?”
“可是,這個時候開花你不覺得奇怪嗎?”
“管那么多,有什么可奇怪的。屋頂上盛開著南瓜花。”
“你那是和歌嗎?”
“是吧。前半段沒準備作和歌,到了后半段它卻成了和歌了。”
“屋頂上能結(jié)出南瓜,賣豆腐的能坐馬車啊。豈有此理!”
“又憤世嫉俗了?到這樣的山里來憤世嫉俗,沒任何作用的。不如早點爬到阿蘇山火山口,看紅色熔巖飛出噴火口的美景。——不過,你要是跳進去那可就麻煩了。——我怎么有點擔心你啊?”
“其實噴火口是非常猛烈的吧,你想想看,巨大的、通紅的石頭被噴到天空上,而且是從各個方向同時噴向三四公頃大小的地方,一定是非常壯觀的。——明天不早點起床不行啊。”
“嗯,起床沒問題,不過在山上你也走得那么快的話,那我可就對不起了。”阿碌馬上布起了防線。
“總之六點起床……”
“六點起床?”
“六點起床,七點半泡好澡,八點吃早飯,八點半從廁所出來,然后離開旅館,十一點參拜阿蘇神社,十二點開始爬山。”
“啊?誰啊?”
“我和你啊。”
“照你剛才說的,怎么感覺是你一個人爬山啊。”
“別介意。”
“感激不盡的安排啊。我就像是你的跟班呢。”
“哪兒有。中午吃什么呢?還是吃面條吧?”阿圭在考慮明天的午飯。
“面條就免了。這里的面條就像木頭筷子一樣,吃了肚子撐得受不了。”
“那吃蕎麥面?”
“蕎麥面也免了。面類我對付不了。”
“那你想吃什么?”
“想吃好吃的。”
“阿蘇山哪有什么好吃的啊。所以這時候,還是用面條對付一下。”
“什么叫‘這時候’?這時候是什么時候啊?”
“我們這次旅行是為了培養(yǎng)剛健的品位的……”
“是那樣的旅行嗎?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剛健沒問題,但面條決不贊成。雖然我看起來不怎么樣,可身份還是不錯的啊。”
“所以不能那么柔弱。我在缺學費的時候,一天吃兩合白米也能對付過去。”
“那你肯定瘦了不少吧?”阿碌同情地問。
“沒怎么瘦。只是長了很多虱子,非常痛苦。——你長過虱子嗎?”
“我沒有,我們身份不同啊。”
“那你就經(jīng)歷一次看看。那可不是容易抓盡的啊。”
“用開水洗衣就行了吧?”
“開水?開水也許有用。但洗衣不花錢是不行的。”
“原來如此,你那時一文錢也沒有啊。”
“一文也沒有。”
“那你是怎么弄的?”
“沒辦法,我把襯衣鋪在門檻上,找一個差不多大的石頭來,一下一下地敲打。結(jié)果,虱子還沒死,襯衣已經(jīng)被敲破了。”
“哎呀呀。”
“而且,這事被旅館老板娘發(fā)現(xiàn)了,她讓我搬出去了。”
“那很頭疼啊。”
“不頭疼,連這種事都頭疼的話,我活不到今天。我還要圍堵貴族和有錢人,讓他們?nèi)ベu豆腐呢。動不動就頭疼解決不了問題。”
“那我們這些人,是不是現(xiàn)在就必須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叫賣:豆腐、油炸豆腐、豆腐果呢?”
“你又不是貴族。”
“雖然還不是貴族,可我有很多錢啊。”
“你是有錢,但就那么一點,不行。”
“就這么點就沒資格說豆腐嗎?你非常瞧不起我的財產(chǎn)啊。”
“你給我擦擦背啊。”
“你也給我擦嗎?”
“可以啊。隔壁兩個男的都互相擦背了的。”
“隔壁兩男的背差不多大,擦起來很公平。但你的背和我的背面積差很多,我很吃虧的。”
“那么啰嗦,我還是自己擦吧。”阿圭兩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池子里,一把抓緊毛巾,握著兩端,啪的一聲斜搭在背部中間。隨著胳膊上肌肉隆起,飽蘸了水的毛巾在山崗一樣結(jié)實的背上開始一下一下地擦起來。
隨著毛巾的運動,阿圭的粗眉開始皺起來,鼻孔膨脹成三角形,鼻翼飽滿,向左右兩邊展開,嘴巴就像在切腹一樣,緊閉雙唇,但嘴角向兩耳方向扯動。
“你好像金剛力士啊,金剛沐浴!你真能做出那種強烈的表情來啊,太不可思議了。眼睛非瞪得那么圓才能擦背嗎?”
阿圭一句話不說,嘎吱嘎吱使勁地擦著,時不時地把毛巾放入水里,讓其充分吸滿水。每當這時候,汗水、油脂、污垢、溫泉水的混合物,就有十五六滴飛到阿碌的臉上。
“我服了你了。不好意思,我要出去沖一下了。”阿碌飛也似的逃出了浴池。雖然逃了出去,但因為太受震撼,就站在沖洗的地方,茫茫然地望著金剛沐浴。
“那隔壁的客人到底是什么人?”阿圭在浴池里問道。
“別談什么隔壁的客人了,你的臉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洗好了,真舒服。”阿圭一放下毛巾,就像一塊大石頭似的,撲通一聲落到水中。一池子的溫泉水仿佛吃了一大驚,一下子從池底涌到了池面,嘩啦啦地溢出池子的邊緣。
“啊,太舒服了。”阿圭在水花中說。
“是嗎?那么旁若無人地擦洗,肯定很舒服。你真是豪杰啊。”
“隔壁的客人不是一直在說竹刀和手腕嗎?他們到底是什么人?”阿圭真是有耐心。
“大概是和一直在說貴族和有錢人的你一樣的人吧。”
“我是有深刻原因的,但那倆客人莫名其妙。”
“原因他們自己知道。——所以,手腕被打了啊。”阿碌學著隔壁人的聲音說。
“哈哈哈哈,所以,哎呀,竹刀被打落了啊。哈哈哈哈。很開心的人啊。”阿圭也學著說。
“他們也許是憤世嫉俗的人呢,草雙子上不是有嗎?說那個什么什么,實際上是海盜頭子毛剃九右衛(wèi)門。”
“他們一點也不像海盜。剛才來溫泉時我偷看了一下,兩人都枕著木枕,在呼呼大睡呢。”
“因為他們有枕著木枕也能睡得著的腦袋。所以,手腕被打了啊。”阿碌又學了。
“竹刀也被打落了。哈哈哈哈。他們睡覺時,紅色封皮的書還放在胸口上。”
“那紅色的書,那竹刀被打落,手腕被打了。”阿碌學個沒完沒了。
“是什么呢?那書。”
“是《伊賀的水月》。”阿碌毫不遲疑地回答。
“《伊賀的水月》?《伊賀的水月》是什么?”
“《伊賀的水月》,你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很可恥嗎?”阿圭歪了歪頭。
“可恥倒不至于,只是沒法說啊。”
“為什么沒法說?”
“說到為什么,你知道荒木又右衛(wèi)門嗎?”
“嗯,又右衛(wèi)門嗎?”
“知道嗎?”阿碌又走進了浴池里。阿圭又起身站在池子里。
“你別再像金剛力士那樣沐浴了啊。”
“不了,不洗背了。泡久了頭有點暈,所以要經(jīng)常站起來。”
“如果只是站著我就放心了。——然后,呃,你不知道荒木又右衛(wèi)門?”
“又右衛(wèi)門?是啊,好像聽說過。豐臣秀吉的手下?”阿圭說,完全驢唇不對馬嘴。
“哈哈哈哈,服你了。要把貴族、有錢人都變成賣豆腐的,口氣那么大,卻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讓我想想。又右衛(wèi)門是吧,又右衛(wèi)門,荒木又右衛(wèi)門,等等,叫荒木又右衛(wèi)門,嗯,我知道了。”
“是什么?”
“相撲力士。”
“哈哈哈哈、荒木、哈哈哈哈、荒木、又、哈哈哈哈、又右衛(wèi)門,是相撲力士。越來越讓人無語了。真無知!哈哈哈哈。”阿碌大為愉悅。
“那么可笑嗎?”
“可笑?誰聽了都會笑。”
“那人那么有名嗎?”
“是啊,他可是荒木又右衛(wèi)門啊。”
“難怪我好像在哪里聽說過。”
“不是有句話叫‘逃往九州相良’嗎?”
“也許有,但沒聽說過。”
“你真讓人頭疼啊。”
“一點都不頭疼。就算不知道荒木又右衛(wèi)門,絲毫不損我的人格。反而是那五里的山路都走不了、一個勁地嘮叨不滿的人才讓人為難啊。”
“不能比腳力和臂力,比這個的話,你這個賣豆腐的就是天下第一了,我是無論如何比不過的。我該到豆腐店去當學徒就好了。”
“首先你平時不能就這么虛弱不運動,一點意志力都沒有。”
“我覺得我意志力已經(jīng)夠強了,只是碰到面條就完全意志薄弱了,這我自己也意識到了。”
“哈哈哈哈,說這個沒意思。”
“但是,你這個賣豆腐的,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一副身板啊。”
“這么黑還漂亮?”
“跟黑白沒關(guān)系,賣豆腐的一般不是都有紋身嗎?”
“為什么?”
“原因不知道,都有紋身,你怎么沒有?”
“這話問得蠢了。像我這種高尚的人,怎么會做那樣愚蠢的事呢?貴族或者有錢人紋一下也許很相稱,對我來說那種東西完全不適合。荒木又右衛(wèi)門不是也沒紋?”
“荒木又右衛(wèi)門嗎?這還真不知道,因為我還沒有那么仔細地調(diào)查過。”
“不說這些了,總之,明天六點起床啊。”
“總之,還是要吃面條嗎?也許我意志薄弱比較麻煩,但你意志堅強也讓人頭疼。自從家里出來后,我說的話你一句也沒聽過。都是我唯唯諾諾服從命令。賣豆腐主義太強了。”
“就要這么強硬點,不能讓其越來越囂張。”
“你說我嗎?”
“不是,我說世間的那些家伙。有錢人,或者貴族,還有什么什么人,那些自以為是威風八面的家伙。”
“那你就錯了。現(xiàn)在是我在替那些家伙受過,屈從于賣豆腐主義。真令人吃驚啊,以后再也不想跟你一起旅行了。”
“不用在乎這些。”
“你不用在乎,可我是十分在乎啊。而且旅費還要平攤,簡直愚蠢至極。”
“但是,如果不是我,你怎么能看到天下第一壯觀的阿蘇山噴火口呢?”
“真遺憾,我一個人也能爬阿蘇山。”
“可惜那些貴族或有錢人,出人意料的沒有意志力……”
“我又成了他們的替身了。你別沖我說這些,直接去找那些貴族或有錢人,怎么樣?”
“會的,我也準備這么做。——他們沒有毅力,不通道理,作為一個人無分毫價值。”
“所以,讓他們一個個都去賣豆腐。”
“我想到時我會的。”
“光想是不行的。”
“我一年到頭都想,肯定行。”
“真有耐心啊。就我所知道的,有人整天想著會得痢疾、會得痢疾,結(jié)果真的得了痢疾。你也能那么順利實現(xiàn)就好了。”
“那個拔胡子的老爺爺提著毛巾來了。”
“來得正好,你就問他一下看看。”
“我泡得有點頭暈,我出去了。”
“哎,別,你不用出去。你不愿意問的話,我來問,再泡一會吧。”
“看,后面‘竹刀’和‘手腕’一起來了。”
“哪里?真的,一起來了。后面還有人來,啊,老婆婆來了。這老婆婆也在這里泡嗎?”
“總之,我出去了。”
“老婆婆進來的話,那我也出去吧。”
走出澡堂,秋天的風涼涼地從袖口吹入,貼著肌膚一直吹到肚臍的邊上。凸肚臍的阿圭“啊——嚏”,酣暢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上坡的地方,五六朵白芙蓉寂寞地開在秋天的薄暮里。抬頭往上看去,對面的阿蘇山遠遠地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
“爬到那里去吧。”阿碌說。
“山在轟響著呢。真暢快。”阿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