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姐,這人胖吧?”
“挺胖的。”
“胖?我是賣豆腐的啊。”
“嘻嘻嘻。”
“賣豆腐很好笑嗎?”
“一個賣豆腐的卻長著西鄉隆盛的臉,所以可笑。不過,現在吃這種素食的話,明天根本沒力氣爬山。”
“你又想吃好的了。”
“什么想吃好的,吃這些只會營養不良。”
“這么豐盛,已經足夠了。——有千張,還有平菇、紅薯、豆腐,種類不是挺豐富的嗎?”
“種類是不少,連你做買賣的材料都有了。——郁悶啊。昨天盡讓我吃面條,今天是千張加平菇。啊啊啊啊。”
“你吃吃這紅薯看,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味道非常好。”
“不是非常‘剛健’的味道嘛!——大姐,你們沒有菜嗎?”
“真是不巧,什么也沒有。”
“‘沒有’,太難為人了。雞蛋總有吧?”
“雞蛋的話,有——”
“請把雞蛋煮成半熟拿來。”
“怎么做?”
“做成半熟。”
“煮嗎?”
“對,是煮,煮一半,半熟,不懂啊?”
“不懂。”
“不知道?”
“不知——道。”
“我都碰到些什么人了啊!”
“您說什么?”
“怎么著都行,拿雞蛋來。還有,哦,請等一下。你喝啤酒嗎?”
“喝也行。”阿圭神情自若地回答。
“喝也行,那不喝也行。——那就不要了吧?”
“要也行,總之喝點吧。”
“‘總之’,哈哈哈。沒人比你更喜歡‘總之’了。然后,到明天,你就會說‘總之先吃面條’吧?——大姐,順便拿些啤酒來。雞蛋和啤酒,明白了?”
“啤酒,沒有。”
“啤酒沒有?——你聽,沒有啤酒哦。怎么覺得這里不是日本的國土似的。可憐的地方。”
“沒有的話,就不喝,也行啊。”阿圭依然泰然回應道。
“啤酒沒有,但是有惠比壽。”
“哈哈哈哈,終于進入佳境了。你聽,她說有不是啤酒的惠比壽啊,我們也喝一下那惠比壽吧?”
“嗯,喝也行。——那惠比壽也是裝在瓶子里的吧?大姐。”阿圭這時終于和這女侍應說話了。
“是。”女侍應用肥后方言答道。
“好,總之把那蓋子打開,連瓶子一起拿來。”
“是。”
女侍應似乎很心領神會地去了。窄窄的平紋細布腰帶簡單地系在臀部的上端,碎白小花紋的窄袖顯得有些小,只有頭發是一種異樣的束發,很讓阿碌和阿圭感到驚奇。
“那女的真是異彩照人啊。”阿碌說。阿圭一臉平靜,毫不在意地回答說:“是哦。”隨后又來了一句,“單純的好女人”,這句話接在前一句的后面,就像竹子接在木頭上一樣。
“你的品位很剛健啊。”
“喔,其實,對鄉下人的精神進行文明教育的話,也可以培養出偉大的人物。可惜了。”
“那么可惜嗎?你可以把她帶回東京,教育看看。”
“喔,這個可行。不過,那之前必須先把文明的皮囊扒掉。”
“皮很厚,扒起來很吃力吧?”阿碌說,好像是在說西瓜似的。
“吃力也得扒。他們頂著個漂亮的臉蛋凈做些卑鄙下流的事。要是沒錢的家伙,他一個人卑鄙也就算了,可要是有身份的人那就麻煩了。因為他會讓卑鄙下流的本性在社會蔓延,非常有害。而且,有身份的人、有錢人里經常會有這種卑鄙下流的家伙。”
“而且,越是那樣的人,皮越厚吧?”
“他們只有外表是非常美麗的,內心里比那女侍應不知道圓滑世故多少,所以讓人討厭。”
“是嗎?那今后我也加入剛健黨吧。”
“你當然要加入進來了。所以,首先第一條,明天六點起床……”
“中飯吃面條是嗎?”
“看阿蘇山噴火口……”
“注意不要一時想不開飛身跳進去。”
“我要面對天地間最最崇高的生機景象,培養偉大的人格,超越齷齪的凡塵俗事。”
“太超越了會厭煩世間,反而麻煩了。所以差不多超越就行了吧。反正我的腳也不一定能超越到哪里去。”
“意志薄弱的人。”
短袖的女侍應端著托盤過來了,上面整齊排列著一瓶啤酒,兩個玻璃杯,四個雞蛋。
“啊,惠比壽來了。惠比壽不是啤酒,有意思。好,我們來喝一杯。”阿碌遞給對方一個杯子。
“喔,順便雞蛋也給我兩個吧。”阿圭說。
“可雞蛋是我要的啊。”
“但你準備一個人吃四個嗎?”
“擔心明天的面條,想準備兩個帶著。”
“嗯,那我就不要了。”阿圭打消了念頭。
“你不要我倒過意不去,還是給你吧。雖然對剛健黨來說吃雞蛋稍稍有點奢侈,但我同情你,——喏,可以吃。——大姐,這惠比壽是哪里做的?”
“大概是熊本吧。”
“嗬,熊本產惠比壽啊,味道很好。你覺得呢,熊本產惠比壽的味道?”
“嗯,跟東京產的一樣。——喂,大姐,惠比壽不錯,但雞蛋卻是生的啊。”
阿圭打開了一個雞蛋,眉毛微蹙。
“是。”
“我說是生的啊。”
“是。”
“簡直不得要領。你不是讓她煮半熟嗎?你的也是生的?”阿圭丟下女侍應,轉而問阿碌。
“要半熟卻得到不熟嗎?我來剝一個看看。——哎呀,這不行啊……”
“原來是全熟。”阿圭把頭伸到對方的盤子里。
“是全熟。另一個呢?——啊,也是全熟。——大姐,這不是全熟雞蛋嗎?”這回阿碌問那女侍應。
“是。”
“真是嗎?”
“是。”
“怎么覺得是到了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那個客人的是生雞蛋,我的是熟雞蛋嗎?”
“是。”
“為什么這么做?”
“煮了一半啊。”
“原來是這樣。這樣啊,干得漂亮,哈哈哈哈。你明白半熟的說法了嗎?”阿碌兩手一拍。
“哈哈哈哈,真是單純。”
“簡直像單口相聲里的故事一樣。”
“弄錯了嗎?那位客人的還要再煮下嗎?”
“這樣就行了。——大姐,這里離阿蘇多遠?”阿圭轉移話題,問了與雞蛋無關的問題。
“這里就是阿蘇。”
“如果這里就是阿蘇,那明天不用六點起床了。待個兩三天就馬上回熊本吧。”阿碌馬上說。
“請一直待在這里吧。”
“大姐都這么說了,那我們就聽她的勸,如何?”阿碌向著阿圭問,阿圭不理。
“你說這里也是阿蘇,是指阿蘇郡吧?”
“是。”
“那,到阿蘇神社有多遠?”
“到神社有二十三里。”
“到山上呢?”
“從神社再走十五里。”
“山上一定很壯觀吧?”阿碌突然插嘴問道。
“是。”
“你上去過嗎?”
“沒有。”
“那你不知道啊。”
“是,不知道。”
“不知道那沒辦法,本來想問問情況的。”
“你們要爬山嗎?”
“嗯,想早點爬,想得不得了。”阿圭一這么說,阿碌馬上針鋒相對地說,“我不想爬,不想得不得了。”
“嘻嘻嘻,那您就一個人留在這里。”
“嗯,還是在這里躺著聽那轟隆隆的聲音,比較省力氣。說到轟隆隆,聲音好像比剛才更大了,你聽。”
“是啊,大了很多。因為是晚上吧。”
“山有點躁了呢。”
“躁了就會發出巨大的聲音?”
“是。而且會有很多灰落下來。”
“什么灰?”
“就是火山灰。”
女侍應打開拉門,拿食指在走廊上抹了一下,伸出漆黑的手指說:
“您看。”
“原來是這樣,一直在落。昨天也是這樣的吧?”阿圭很感動地問。
“是。山有點暴躁了呢。”
“喂,不管怎么暴躁你還是想爬嗎?看這樣子還是往后推遲幾天吧?”
“山暴躁的話更加愉快。劇烈活動的山是很難能看到的。聽說火山活躍時和平靜時火山口的火勢完全不同。是吧?大姐。”
“是。今晚應該非常紅。可以出來看一下。”
阿圭心急地馬上沖到了走廊。
“哇,很劇烈啊。喂,你快點出來看,很壯觀的。”
“壯觀?壯觀的話就出來看看吧。哪里?——啊,真是——真是偉大啊——那,到底還是不行。”
“什么不行?”
“什么不行?——登山途中不得被燒死嗎?!”
“說什么蠢話。現在是晚上,所以看起來是那樣子。其實,白天也就那樣。是吧?大姐?”
“是。”
“也許是,但危險啊。在這里待著都覺得臉很熱。”阿碌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你就會夸大其詞。”
“可你的臉看起來也是紅的。籬笆外面不是有一大片稻田嗎?那些綠色稻葉,不也映照成紅色了嗎?”
“凈說假話。那是星光照耀的。”
“火光和星光完全不同。”
“看來你也是非常無知啊。你知道,那火在四五十里以外的地方啊。”
“就算四五十里以外,那里的天空不也是赤紅一片嗎?”阿碌指著火光的方向用手指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圈。
“因為是晚上。”
“就算是晚上……”
“你很無知。不知道荒木又右衛門也就算了,但這一點事理都不知道就很丟人了。”阿圭從一旁看著對方的臉。
“這涉及人格啊。涉及人格可以忍受,涉及生命我就只好投降了。”
“又說那樣的話。那我們就來問問大姐。——大姐,就那樣的火勢也能上山,是吧?”
“是。”
“沒危險嗎?”阿碌盯著女侍應的臉。
“是,女人都可以上。”
“女人都能上,那男人就非上不可了。這都什么事啊。”
“總之,明天六點起床……”
“知道了。”
扔下這一句,阿碌就回到房間躺倒在榻榻米上。阿碌離開后,阿圭一個人默默地揚著眉毛,注視著火柱。那火柱從地底垂直地沖向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