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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十日日本雜節(二十四節氣以外的節日)之一,指立春后第二百一十天,九月一日前后。此時水稻開花,臺風襲來,自古日本農村把它當作一個多災難的日子。

阿圭甩著兩只手回來了,不知道是從哪里回來。

“去哪里了?”

“在街上轉了轉。”

“有什么好看的嗎?”

“有個廟。”

“然后呢?”

“廟門前有一棵銀杏樹。”

“然后呢?”

“從銀杏樹到正殿約一百五十米的路程,都是石頭鋪成的。是個很狹長的寺廟。”

“你進去看了嗎?”

“沒有。”

“別的還有什么?”

“沒有什么了。每個村子里都有寺廟,你知道到底為什么嗎?”

“那是啊,有人死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寺廟啊。”

“是的,是那樣。”阿圭把頭歪向一邊。他常常感佩于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過了一會,歪著的頭直起來了,阿圭說了下面這樣的話:

“然后在鐵匠鋪前看他們換馬掌,真是非常精巧啊。”

“我是說,如果只看寺廟的話,那時間也太長了點。釘馬掌有那么稀奇嗎?”

“不覺得稀奇,但我還是看了。你知道他們要用多少種工具嗎?”

“多少種?”

“你猜猜看。”

“不猜了,你告訴我好了。”

“竟有七種之多。”

“有那么多?都是些什么和什么?”

“什么和什么?確實有那么多啊。有剝蹄甲的鑿子,有敲打鑿子的錘子,然后有削蹄甲的小刀,還有剜蹄甲的叫不上名字的東西,還有……”

“還有什么?”

“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最讓我吃驚的是馬非常溫順,那樣被削,被剜,竟一點事沒有。”

“因為是蹄甲啊,人剪指甲不是也沒事嗎?”

“那是人啊,可它是馬啊,你想想。”

“不管是馬還是人,都一樣是指甲啊。你真是太閑了啊。”

“因為閑才去看的。不過,在昏暗的地方看打鐵真是美啊,紅艷艷的、火花飛濺。”

“肯定有火花,就是在東京鬧市區,打鐵也一樣會飛火花的。”

“東京鬧市是也會飛,但感覺不同。在這樣山里的鐵匠鋪,首先打鐵的聲音就不一樣,你聽,這兒也能聽得見呢。”

初秋的日頭已經向寒冷的遠方傾斜,山里的空氣透露著寂寥,令人惆悵的黃昏中傳來當、當的打鐵聲。

“聽見了嗎?”阿圭問。

“喔。”阿碌回答之后就沉默了。隔壁房間里傳來兩個人饒舌的說話聲。

“然后呢,對方把竹刀學劍道時所使用的竹制的刀。打落了,那就是說,對方打到了他的手腕。”

“是嗎,手腕終于被打了啊。”

“手腕終于被打了,只是輕輕打了一下手腕。不過,畢竟竹刀已經掉了,所以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喔,竹刀掉了呀?”

“……竹刀剛剛就掉了呀。”

“竹刀被打落,手腕被打,這下麻煩了。”

“麻煩了啊。因為竹刀也掉了,手腕也被打了。”

兩人的對話說來說去都是竹刀和手腕。默默對坐著的阿圭和阿碌相視微笑了。

當、當的打鐵聲響徹整個安靜的村莊。聲音高亢,卻不知為何讓人有點不安。

“還在釘馬掌。怎么覺得有點冷,是吧?”阿圭繃直了穿浴衣的身體。阿碌穿著跟阿圭一樣的白底單衣,他伸手合上了衣領,并攏了兩只吊兒郎當的膝蓋。過了一會,阿圭說:

“我小時候住的那個鎮子的中心有一家豆腐店。”

“有家豆腐店?”

“有家豆腐店,從豆腐店的拐角慢慢往上走個一百來米,有個叫做寒磬寺的廟。”

“有個叫寒磬寺的寺廟?”

“對。現在也還有吧。從門前看,只能看到高大的竹林,就好像沒有正殿也沒有僧堂似的,就那個寺廟。一到凌晨四點鐘,不知道誰就開始敲鐘。”

“誰?那肯定是和尚敲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和尚。只聽在竹林里幽幽地敲著。冬天的早上,霜下得很厚,我躲在被窩里,一兩寸厚的棉被為我遮蔽著世間的寒冷,聽那鐘聲從竹林里當當地傳過來。不知道是誰在敲。我每次經過寺廟前,都看到長長的石板路,歪歪倒倒的山門,還有幾乎完全遮蔽山門的高大竹林,可一次也沒有窺視過山門里面。聽著竹林里面敲鐘的聲音,我在被窩里把身體彎成一只大蝦。”

“你說彎成一只大蝦?”

“嗯,彎成蝦那樣,嘴里還嘟噥著當當,當當。”

“那樣子真古怪。”

“這時,豆腐店的人一定會起床,撐開窗戶。接著就會聽到石磨磨豆子的唧唧聲,嘩啦啦為豆腐換水的聲音。”

“你家到底在哪兒啊?”

“我家就是在能聽到這種聲音的地方。”

“所以在哪里啊?”

“就在那旁邊。”

“豆腐店對門?隔壁?”

“就在二樓。”

“哪里的?”

“豆腐店的二樓啊。”

“啊?!那就是說……”阿碌吃驚了。

“我家就是開豆腐店的啊。”

“啊?!豆腐店嗎?”阿碌再次吃驚了。

“當籬笆上的牽牛花枯萎成茶色,一拉就發出咔嚓響的時節,當白霧籠罩著小城,城市邊緣的煤氣燈一閃一閃的時候,鐘聲又會響起,當、當,從竹林深處清亮地響起。這時,門前的豆腐店就像收到信號一樣,開始安上拉門。”

“你說門前的豆腐店,那不就是你家嗎?”

“安上我家、也就是門前豆腐店的拉門。我一邊聽著當當的鐘聲,一邊走上二樓,鋪好被子睡覺。——我家的炸豆腐味道很好,遠近都很有名。”

隔壁房間聊竹刀和手腕的兩人都安靜了,對面屋檐下,一位六十多歲的胖胖的老人,把彎曲的背靠在柱子上,雙腿盤坐著,正在用鉗子一根一根地拔著下巴上的胡須。他用力按著胡須的根部,使勁往上一拔,鉗子往下扯,下巴往上翹,看起來就像一個機器似的。

“那要花多少天才能拔完?”阿碌問了阿圭一個問題。

“專心拔的話,半天能拔完吧。”

“不會那么快。”阿碌反對。

“是嗎?那要一天?”

“一兩天也拔不干凈。”

“是啊,也許要花一周左右。你看啊,他一邊撫摸著腮幫子一邊拔,多仔細啊。”

“他那樣,還沒等舊的拔完,新的可能就已經長出來了。”

“總之應該很疼吧。”阿圭轉移了話頭。

“肯定疼。我們給他點忠告吧。”

“什么忠告?”

“叫他不要拔了啊。”

“那不多事嘛。那還不如問他拔完要花多少天。”

“喔,可以啊。你去問。”

“我才不去,你去。”

“問倒沒什么,但是不無聊嗎?”

“所以那就別問了。”阿圭毫不可惜地撤回了自己說出的話。

村里的打鐵聲停頓了一段時間,這時又當、當地響起,響徹澄凈的云霄,似乎要像閃電一般把這山里的秋天敲碎。

“聽著那聲音,就讓我想起豆腐店的聲音。”阿圭兩手抱在胸前,說。

“豆腐店的孩子,到底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呢?”

“豆腐店的孩子變成哪樣了?”

“你不是不像做豆腐的嗎?”

“不管是做豆腐的還是賣魚的——他想成為什么,就能成為什么啊。”

“是啊,也就是說靠頭腦。”

“不光是頭腦。世間上賣豆腐的聰明人多了去了,但他們一生都在賣豆腐。怪可憐的。”

“那是因為什么?”阿碌孩子氣地問。

“因為什么,不就是想不想的問題嗎?”

“你就是想做,但世間不讓你做,這樣的情況不也很多?”

“所以說可憐啊。生在不公平的世間沒有辦法,所以,不管世間讓不讓做,首先要自己想做。”

“想做卻成不了該怎么辦呢?”

“成也罷不成也罷,關鍵你要想。你想,世間慢慢就會變得讓你做了。”阿圭任性地說。

“要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哈哈哈哈。”

“我可不就是那樣過來的嗎?”

“所以說你不像賣豆腐的啊。”

“以后我也許會再變得像個賣豆腐的呢。真麻煩啊。哈哈哈哈。”

“那樣的話,你準備怎么辦?”

“如果那樣的話,那就是世間險惡。我想讓不公平的世間變得公平點,但世間如果不聽,那就是世間不好了。”

“但是世間也有它的邏輯啊,如果賣豆腐的能變得高貴,那自然高貴的人也會變成賣豆腐的。”

“高貴的人是什么樣的人?”

“所謂高貴的人,就是……比如說,貴族、有錢人之類吧。”阿碌立即對高貴人物做了說明。

“喔,貴族、有錢人之流。只是現在還在賣豆腐呢!”

“那幫賣豆腐的,坐馬車,建別墅,那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世間是他們的,真不像話。”

“所以,要讓那幫人都變成真正的賣豆腐的。”

“我們想他們變成那樣,可他們不愿意啊。”

“他們不愿意也要讓他們做,這樣世間才能公平。”

“能公平那就太好了,你放手去干吧。”

“不是我一個人干,你也得干。——如果只是坐馬車建別墅也就算了,還一味地壓迫別人呢,那些賣豆腐的。也不想想自己也只不過是個賣豆腐的。”阿圭慢慢慷慨激昂起來了。

“你遭遇過那樣的事嗎?”

阿圭兩手抱在胸前點了點頭。村里的打鐵聲依然當當地響著。

“還在當當地敲。——你看我的手腕很粗吧?”阿圭突然卷起了袖子,把那黑黑的東西伸到了阿碌的面前。

“你的手腕以前就粗。而且黑得嚇人。你磨過豆子嗎?”

“磨過豆子,挑過水。——欸,如果你不小心踩了別人的腳,誰會道歉?”

“一般規則是踩了的人道歉吧。”

“突然打了別人的頭呢?”

“那是神經病吧。”

“神經病就不用道歉了吧?”

“那是,不過能讓他道歉的話,還是道歉好吧。”

“可神經病卻要對方道歉,這不是很讓人吃驚嗎?”

“有那樣的神經病嗎?”

“剛說的那幫賣豆腐的,全是那樣的神經病。他們壓迫別人,不是還要別人對他們畢恭畢敬嗎?正常人都是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是吧?”

“當然,那是正常人。對付賣豆腐的神經病沒有別的辦法,就是放在一邊置之不理。”

阿圭再一次“喔喔”。過了一會,阿圭又補充道:

“與其任憑那樣的神經病越來越多,那我還不如根本就不要來到這世上。”他仿佛在自言自語。

每當兩人的對話中斷的時候,打鐵的當當聲就從村子的一頭傳到另一頭。

“不停地在敲啊。總覺得那聲音跟寒磬寺的鐘聲很像。”

“你很在意啊。寒磬寺的鐘聲和那些賣豆腐的神經病難道有什么關系嗎?——你一個豆腐店的孩子,是因為什么緣故變成現在這樣子的?能說來聽聽么?”

“可以說給你聽,但你不覺得很冷嗎?晚飯前我們去溫泉泡下吧?你不想去嗎?”

“嗯,去吧。”

阿圭和阿碌拿著毛巾來到院子里。旅館木屐上穿著棕繩做的帶子,跟大城市一樣印有旅館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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