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天不見星星，不見月亮，只聽見遠(yuǎn)處鴨蛋河汩汩流淌的水聲，我感到困了，卻很難入眠，因為我在惦著，其他戰(zhàn)友可能也在惦著，老狼喝水后為什么咳嗽？洪亮的叫聲突然變得嘶?。勘M管嘶啞著仍然在嗥叫，不是嗥叫，而是哀叫。聽老狼哀叫，我不由得想起母狼的哭聲。那是在老家，是多年以前，像今天這只大公狼一樣，母狼為失子，哭泣著哀叫。聽兩次狼哭，都是為了崽子，可是這次狼哭，聽上去就更慘。兩次都是人類所導(dǎo)致，把公狼母狼逼上了絕路。

大山那邊的嘉蔭河河畔，也是夏天，晴朗的夏天。離家不很遠(yuǎn)，我去林子里摳露水濕潤過的木耳。太陽升起來，摳了一會兒就再摳不動了，沿河邊回家，我想下河洗澡，嘉蔭河的河水是那么清涼，河床挺寬，有二十多米，兩岸都長滿了濃密的柳條子。我撥開柳條子剛剛要下水，忽然間看到，河那岸的沙灘上，有十幾只老狼都在刨沙子，河沙旁有幾只不大的狼崽，狼崽剛會跑步，有的眼睛剛剛睜開，但所有的狼崽都有些昏迷，蜷臥在那兒都不怎么精神。河水不深，狼會游泳，我又沒帶刀槍，站在那兒就恐懼得不行，它們?nèi)f一都狂撲了過來，我只有等死，無路可逃。緊張中我屏住呼吸，一聲不出，想等它們走了我再快點逃生。我呆呆地看著，祈求上蒼別讓它們發(fā)現(xiàn)。我清楚地看到老狼們不一會就在松軟的沙灘上用利爪掏完了沙坑，接著就不約而同叼起來小崽輕放入沙坑，然后埋沙，小心翼翼，埋完沙子又歪著頭舔舔。居高臨下我在對岸看到，坑里的狼崽都露著鼻子，小眼睛和嘴巴。太陽如火，天氣悶熱，盡管有水，暴曬著的沙子也非常刺眼，十多只母狼，埋完沙子匆匆都走了。我看到，老狼腹下面都甩著奶子，想必窩里還有其它小崽。見老狼走了我才趕緊上路，萬幸，撿了一條命??！但是也不解，疑惑那些老狼，為什么要把崽子給埋了？沒徹底死亡就匆匆來埋葬？而且偏偏選擇了河灘，北大荒荒原上有的是地兒??！

我滿腹狐疑，一路上腦海里不停的畫著一個個問號?；丶乙徽f，父親開始皺了一會兒眉頭，看了看門外晴朗的天空，然后又嘆息，拍打著那條老寒腿說道：“糟啦！它們不懂?。∵@些狼崽子非淹死不可，不信你就瞅著！我問為什么，父親心煩，不愿意多說，我就知道，他老寒腿又犯了。見我追問，他揮了揮胳膊不高興地說道：“明天早晨你再去看??！那些老狼肯定在哭鼻子，這都是農(nóng)場把它們害了！說完后他又補了一句，自言自語的：“下半夜肯定得有一場暴雨，這條老寒腿，比話匣子都靈?！痹捪蛔又傅氖鞘找魴C。父親的關(guān)節(jié)炎，預(yù)測天氣，真比氣象臺還靈，其他的不行，這我相信。我老家屬于丘陵和山區(qū)，至今我還記著快黎明的時候晴朗天氣果然就變了，星星沒了，月亮沒了，烏云翻滾，電閃雷鳴。不一會兒，傾盆大雨就砸了下來。山呼海嘯，地動山搖，暴雨下了整整兩個時辰。山區(qū)就是這樣，老天爺?shù)钠饽愫茈y琢磨，等天亮以后暴雨過去天又晴了。晴朗的天空碧藍(lán)碧藍(lán)，云絲沒有，簡直就像在海水里洗過，包括山巒包括樹林，大雨過后都是那么可愛，空氣清新，涼爽又舒適，處處是鳥兒的叫聲。為了驗證我父親的預(yù)測，我拔腿就向河邊跑去?？墒菦]有到近前我就清楚地聽見，河那邊傳來老狼們的哭聲。

“歐！歐！歐！”狼哭與狼嗥是有區(qū)別的，狼嗥聲聽上去森人又恐怖，讓人情不自禁地根根汗毛都直立起來，有時候聽狼嗥豬狗都哆嗦，夾著尾巴找地方躲藏。但狼哭聲聽上去就不一樣了，像寡婦哭墳，凄涼哀怨，柔腸斷碎。其聲調(diào)特低，張著大嘴，不是從牙縫擠出來的尖利，而是從喉嚨底發(fā)出來的悶聲。哭聲聽著就叫人心酸。

到近前一看，激流翻滾，濤涌而下，原來的沙灘變成了河底，十幾個狼崽哪兒還有影子？對岸只有十幾只母狼，昨天我看到的母狼張著大嘴一聲聲嗥呢！因為有激流我不用擔(dān)心，老狼再多也威脅不著我的生命。聽老狼哭嗥我內(nèi)心還埋怨，這些老狼咋就這么傻呢！心甘情愿把狼崽子扔掉，扔掉了崽子又在這兒哭嗥?；氐郊抑性賳栁腋赣H，天氣變晴他老寒腿就輕松，關(guān)節(jié)不疼了他也愿意說話。父親告訴我，這些母狼，都是被農(nóng)場開墾逼到山里來的，不了解山里特別的氣候，為狼崽治病反而害死了崽子。經(jīng)常打獵的人人都知道，狼崽子出生后最容易感冒，母狼傳統(tǒng)治感冒的辦法，就是在河床沙灘上，挖坑埋崽讓崽子發(fā)汗，滾燙的沙子，狼崽出汗感冒病也就好了。可是它們剛逃進山里，誤把河灘視為了江灘，如松花江除了百年不遇的洪峰，雨水再大，兩岸沙灘照樣在裸露?？墒呛訛┠?？尤其是嘉蔭河的中上游部分，一場暴雨就激流洶涌，三天不下雨河床又干了。老狼本來有測天氣觀天象的本領(lǐng)，可山里是小氣候，尤其是夏天，道東下雨道西晴，有時候烈日當(dāng)空艷陽高照，有一縷云彩，瓢潑大雨就嘩嘩地下來！況且老狼剛逃進山里，對山里氣候它們難以掌控。

作為獵人，父親對狼群非常地同情，他曾經(jīng)找到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dǎo)，抗議農(nóng)場無限制地開荒。北大荒本來是狼群的老家，繼續(xù)下去狼群就得滅絕。但抗議歸抗議，牢騷歸牢騷，中國人太多，吃飯都困難，人吃不飽肚子，那兒能顧及狼呢？受父親的影響我也有同感，人類不能無限制地掠奪，物極必反，遲早要受懲罰。

十多年了，從農(nóng)村到部隊，從部隊到農(nóng)場，母狼群的哭聲始終在縈繞，揮之不去，總感嘆他們是那么艱難。此時此刻又聽到了狼哭，時間跨越了十幾個年頭。十幾年持續(xù)不停地開墾，如今的北大荒是濕地沒了，各種鳥類紛紛地逃走，丘嶺沒了、植被沒了、黑土層變淺、每年春季沙塵暴飛揚。狼群死的死，逃的逃，唯一河西岸這塊神圣的領(lǐng)地，野狼們的領(lǐng)地，眼瞅著被我們又強行地占領(lǐng)。我們是軍人，盡管轉(zhuǎn)業(yè)但也是軍人，用政府的話說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軍人的素質(zhì)軍人的體能，再加上手上現(xiàn)代化的武器，匯聚到河西這最后的狼群，它們的日子又該怎么過??！

夜深霧濃，寂寞寧靜，老狼長時間地沒有再咳嗽，沒有再爬樹，沒有呼嘍呼嘍嘶啞著的叫聲，只有狼崽子繼續(xù)在哀叫，叫聲很弱，好像黑夜的螢火蟲一樣，輕輕一閃很快就沒有了。但他們也頑強，不停地哀叫，用微弱的叫聲繼續(xù)呼喚，呼喚父親、呼喚母親、呼喚這個蒼涼的世界。朦朦朧朧，我在狼崽子的哀叫聲中熟睡過去，睡得好香，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睡夢中忘記。

睡得太香了，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直到吵鬧聲把我給吵醒。醒來一看，熱烘烘的太陽已經(jīng)照到了屁股，我急奔了出去，戰(zhàn)士們都圍繞著那棵粗大的白樺樹，同時也圍著那悲慘又驚人的一幕。

撥開眾人我清楚地看到：粗大的白樺樹上滿目都是污血，滿目都是傷痕，堅硬的樹身被撓出了一道道深溝。白樺樹下面躺著一只死狼，也是一條巨狼，尾巴粗長，四個爪子粗大，脊背黧色，腹部深灰，牛犢子一樣，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巨狼。那狼盡管死了但大嘴巴也張著，滴著血的舌頭伸出來老長，頭上、脖子包括前腿和胸脯到處是污血，被污血染紅，破傷處落滿了蚊子和蒼蠅，讓人顫栗的是它的那雙狼眼，眼珠是藍(lán)色始終在睜著，目視蒼天似乎在疑問：不明不白怎么就咳嗽？怎么就吐血？怎么就死了呢？死亡的原因是咳破了氣管，咳壞了肺子，出血太多窒息而死亡。導(dǎo)致它死亡的是樹下那個盆子，草綠色，人人都有洗臉用的盆子。盆子底部凝結(jié)著一層染紅了的固體，我伸手摸了摸是小半盆子咸鹽。噢！我終于明白了，昨天晚上，連長王大奎夜色下的活動。他提前就擺放了一盆子鹽水，高濃度的鹽水，焦急的老狼來不及聞舔，蒙頭轉(zhuǎn)向十萬分火急，見水就喝，沒考慮人類的險惡用心，但越喝越渴，又急于救孩子，終于咳破了氣管和肺子，不明不白的停止了呼吸。是?。∷隙ǖ剿酪膊粫靼祝约核劳龅脑颉Ｎ胰f沒想到王連長會這樣？手段惡劣這么殘忍！更讓我感到不解的是，這一妙計他是在那兒學(xué)的？太卑鄙，太無恥，太殘忍了，為了占領(lǐng)河西岸的地盤，為了圓他“土皇帝”的美夢，喪盡了天良，啥手段都用??！

這又是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早晨，所有的戰(zhàn)士都在那兒站著，低頭不語，用沉默的表情與老狼在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