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走于兩極之間
- 天下誰人不識君:李白傳
- 吳斯寧
- 9991字
- 2024-09-23 14:59:14
中途的分岔
茫茫大海看了,巍巍名山看了,青青秀水看了,歷史古跡也看了,江南美女也看了,該看的似乎都看了,李白開始從原路往回返。
主要是經濟狀況出了問題,不允許他再東游西蕩下去了。他在揚州一年散金三十多萬,再有錢,也禁不住他這樣花啊。到最后,他安葬自己的朋友吳指南,竟然都是靠借錢完成的。在經濟上,他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同時身體也出了問題。他生了病,似乎還越來越嚴重。健康,這恐怕是他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他啥時候不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難道還會生病,還會躺倒?但現實是,他確實是渾身無力了,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大步流星地四處亂跑了。他開始用“臥病”這樣的詞。這是生命對他的提醒:太白,該放慢你的腳步了。
這是他第一次受金錢短缺的折磨,也是第一次受疾病的打擊,他的情緒從來沒有這么低落過。
他以詩代信,向四川的老朋友,那個傳授他縱橫術,希望他能學有所用,成就一番大事業的趙蕤,訴說著他的心事。
他說他現在遠離家鄉,漂泊江南,和一朵浮云沒有什么區別。而幾年一晃而過,自己事業上毫無所成。現在又得了病,而且越來越嚴重,當年的那些宏偉志向、雄偉藍圖不得不放在一邊了。
這樣的話像是那個目空四海的李太白說的嗎?只能說,在高興得意時,他比一般人更高興,更得意;在失望悲傷時,他也比一般人更失望,更悲傷。他是典型的情緒化的人。而且他的情緒往往是走極端的,不是南極,就是北極,讓他不慍不火、中庸適度,那相當于對他變相的囚禁與折磨。
這時候,他用了一個比喻,說自己現在就像一把古琴,無人賞識,只能藏在匣子中了;又像一把寶劍,不能派上用場,只能白白地掛在墻壁上了。
在這種狀況下,他思鄉的情緒變得從來沒有過的濃烈。在他剛離開四川時,思鄉的情緒掩蓋在那種昂然向上的精神下,似有若無。而現在,面對著經濟的壓力、病弱的身體,他有的只是對家鄉的思念。他說,他到了哪兒都忘不了家鄉。在病床上,他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家鄉。[1]
多半是在病體痊愈或稍好后,他開始動身原路返回。也許是想到吳指南尸骨未寒,他再次跑到洞庭,將其尸骨帶到武漢一帶安葬。而到了武漢,他多半是想起司馬相如在賦中把云夢澤夸得天花亂墜,不就近去看看,實在心癢癢。他可能是四處向人寫信求助,錢一到手,就立馬動身跑云夢澤去了。[2]
剛剛在病中還悲嘆著呢,想家鄉,想朋友。病一好,一有錢,他立馬就好了傷疤忘了疼,興頭十足地看美景去了。只能說,他就是這樣的人,來性快,去性也快,一切看心情。
這一去,一下改變了他的命運。
游戲中的個性
看完了云夢澤,他跑到了附近的安陸,在一個叫壽山的小山隱居起來。有人說,他是因朋友元丹丘的邀請才來安陸的,這很有可能。他隱居壽山,無非一來繼續求仙修道,圓他成仙的夢;二來提高聲望,等待時機,圓他當官的夢。
他的一個姓孟的朋友,是個縣尉,應該和他關系很好,仿歷史上有名的《北山移文》,給他寫了一封帶有游戲、調侃性質的書信,給壽山安了四條“罪狀”,一是“多奇”:奇山、奇水、奇石,這是罪名嗎?怎么像是夸壽山呢?二是“特秀”:超出一般,不同一般的秀麗。這兩條“罪名”怎么越看越像是“表彰”“表揚”呢?是不是應該是“無奇”“無秀”才對呢?要不然后面“壽山”為啥還拼了命地說自己多么“美”、多么“奇”呢?三是“無名”“無德”,一般人不知道,和三山五岳差遠了。孟縣尉的潛臺詞是:你要隱居也找個有名的地方啊,咋跑到這種小地方來了。[3]
他不理解。
他不理解的還有,你李白是“國寶”“國賢”,是國家級人才,干嗎要隱居?這樣隱下去,朝廷啥時候才能知道你,你何時才有出頭之日?當然,他不直接說李白,他說那些山:你們吶,為啥把人才都隱藏起來了?害得朝廷到處找人才都找不到。這是他給壽山安的第四條罪名:“隱匿人才罪”。
我們的大詩人一看朋友寫來了這樣的文字,他的幽默感也上來了,你調侃,我也調侃,而且我比你還會調侃。他不直接給朋友回信,而是以壽山的名義給朋友回了一封信,就是現在所看到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這是李白寫作史上的奇文,可與韓愈的游戲文章《毛穎傳》相媲美。從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個性的另一面:調皮,幽默,不服人,好與人不同,能言善辯。
他先代壽山自夸,說我壽山多么多么好,宇宙中該有的美,我都有;大自然中該有的奇異,我也都有。那意思就是,我這兒啥都不缺。以至于他最后下的結論是,壽山可以和神仙居住的昆侖神山相提并論,什么人間的巫山呀、廬山呀,在俺壽山面前還好意思提呀。[4]這是壽山自抬身份,也是李白在給自己隱居的壽山爭面子:孟少府,你還認為我隱居的這壽山“小”嗎?
他還要接著駁,非要把朋友駁得啞口無言不可。
什么叫無名?你難道沒聽說嗎,“無名為天地之始,有名為萬物之母”。看看,為了駁倒朋友,他開始引經據典了,而且搬出的還是道家的老祖宗老子。
假如哪天皇帝跑到壽山登山封禪,祭拜一番,你還能說它是小山嗎?退一步說,就是登山封禪,也不過是勞民傷財,暴殄天物,又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呢?
最后,他又搬出了道家的另一位老祖宗莊子。你難道沒聽莊子說過:秋毫之末一點不比泰山小,泰山也一點不比秋毫之末大。你還執迷不悟,在我面前說什么大山小山呢![5]
看看,他算不算是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呢?
這還沒完,他還要繼續辯。
你說是這些山呀水呀把人才隱藏起來了,你這觀點根本不對。你難道不知道,天不藏寶,地不藏珍,春天養育萬物,春風也不會漏掉哪一個地方、哪一個人。只要你是人才,你難道還沒有出頭之日嗎?
你看姜太公、傅說他們,當年不也是隱藏在民間嘛,最后君王做夢都夢見了他們,直接就去把他們找來了,還用到處搜訪人才嗎?
那意思還是說,只要你是個明君,只要你真心需要人才,就是做夢也能夢見人才,那人才還會遠嗎?那這些山山水水還能藏得住人才嗎?
他最后的結論是:奇山異水是培養人才的地方,絕不是藏匿人才的地方。你說我壽山藏匿人才,這絕對是錯誤的。我不但無負于國家,還對國家有貢獻。[6]
在他眼里,山水、林泉變成了為國家培養、輸送人才的基地。看看,他多會說、多能說呀。
自我形象的想象與描繪
當然,前面說了一大堆,都不過是鋪墊,他最終還是要說到自己。
結果,他借壽山的口,把自己夸了個天花亂墜。說它是奇文,不僅在于它的游戲性質,更在于它在游戲中透露出的李白的自我評價。
他是怎么說自己的呢?他首先給自己的定位是“逸人”:不一般之人,跳出世俗之人,求仙修道之人。反正不是凡人,更不是俗人。
這個“逸人”長什么樣呢?“天為容,道為貌”,一副仙風道骨,簡直就是人間的活神仙。這個評價,是李白一貫的自我想象。他也一貫是這么塑造自己的。塑造來塑造去,不但別人,連他自己都認為他就是這樣的人,甚至他就是這樣的“仙”了。
這個“逸人”的思想境界如何呢?“不屈己,不干人”,既不卑躬屈膝討好人,也不到處拜見這個官那個宰的。這符合事實嗎?他在四川半路上拜見許國公蘇颋,在江陵拜見老道司馬承禎,他那些給這個長史、那個刺史寫的書信,又如何解釋呢?他說這些話時,臉紅了沒有呢?
這個“逸人”得到的總結性評價是:這是自巢父、許由以來,唯一算得上高人逸士的一個人物。也就是說,論高潔,如果巢父、許由排前二,他最起碼也是第三。他說這話,臉有沒有紅呢?
這還沒完,他還說自己整天在山中,彈的是珍貴的古琴——綠綺琴,臥的是碧云,喝的是瓊液,吃的是金丹。
據他說,還真見效了。“童顏益春,真氣愈茂”: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有仙風道骨了。
這讓我們的大詩人本就十足的信心一下子暴漲,準備徹底做一個仙人,到天外去,到海外去,到遼闊的宇宙中去。
結果,戲劇性轉變到來了。這是不得不有的轉變。畢竟求仙是寄希望于未來。而這個未來什么時候到來,能不能實現,還不清楚呢?他還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完全放在這個不清不楚的未來上。
他得做兩手準備:既出世又入世,既入世又出世。反正,官也要,仙也要。官滿足現實需要,仙滿足精神需要。
于是,我們的大詩人“仰天長吁”了,說:“我還不能就這么甩手而去。我在人間的歷史使命還沒完成呢,我還要兼濟天下呢。我還不到做神仙的時候呢。”[7]
那什么時候才是做神仙的時候呢?他告訴我們,等他幫助皇帝“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整個社會統一、安定、和諧、清明了,那么,他做神仙的時候也就到了。用他的話說,叫“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看來,在他眼中,只要在政治上取得大成功,那么成仙上,似乎也就不在話下,小事一樁啦。
就這樣,他把求仕與求仙又在心理上給統一、調和起來。得志了,他求仕;失意了,他求仙。“兩不誤”,甚至“兩促進”——求得官了,成仙“不足為難”;成得“仙”了,求官也“不足為難”。他是在給別人解釋,其實也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他似乎早就看到了后人對他“矛盾”行為的困惑。
但僅就文章而言,他是真能辯,真能寫。他的這篇文章,還有《大鵬賦》,還有他寫的一些自薦信,比他的有些詩還好。盡管無一例外地吹得過分、過頭,但試問,世間還有哪一個人能像他一樣吹得慷慨激昂,不可一世呢?他吹出了個性,吹出了豪情,吹出了境界,吹出了一個獨有的世界。
對這個世界,我們只能在贊嘆中略生不滿,在略生不滿中贊嘆。
不忍看到的另一面
就在他向人夸說自己“不屈己,不干人”的前后,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封《上安州李長史書》,就好像現場打他嘴巴,讓他尷尬,更讓今天的眾人尷尬。
僅僅是因為他喝大了酒,誤把安州李長史誤認作了他的朋友魏洽,沖撞了這位長史的車駕,被人家的手下拉了去,問明了情況,人家也沒大怪罪,就把他給放回來了。他呢,為表示歉意,也為了拉近關系,給人家寫了這么一封信。
這是一封讓后人驚訝,甚至不愿意相信的信。
一開頭,他依然在吹,他說他是“嵚崎歷落可笑人”。他隨手就從自己熟悉的六朝典故中給自己戴了三頂高帽子。一是“嵚崎”:杰出不群,與眾不同。反正,他告訴我們,他和一般群眾、庸庸大眾不一樣。二是“歷落”: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不干那種見不得人的事。無非是說自己品行端正,絕對值得信任。三是“可笑人”。這里的“可笑”和今天我們所說的“可笑”意思大不一樣,當時指“值得羨慕”的意思。他認為,他在別人眼里,是個受重視,到哪圍繞的都是羨慕的眼光的主兒。只能說,他自我感覺還真不是一般的良好。
除了給自己戴了三頂籠統的高帽子外,他也沒忘記了以事實、細節服人,說他“覽千載,觀百家”,博覽群書,將有史以來的書都看了。這和他后來說自己“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的口氣是大致相仿的。
這是我們熟悉的,也是我們習慣的。他不吹他就不是李太白。因為吹時,他是昂著頭,目中無人的;他是精氣四射,像個天才的。而隨后,他的身子忽然弓了下來,聲氣也低了許多。這神情,這聲口,讓人都不敢相信,這會是李太白。
他還說,他現在就像一把孤劍,不知依托誰;像一朵浮云,不知往哪里飄。整天四處漂泊、奔波,現在流落到遠離家鄉的安陸。天地這么大,不知道到哪兒去。
這里和給他的朋友兼老師趙蕤的信中一樣,帶上了凄涼之音,和作《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所以,我傾向于他給安州李長史的書信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之前。但為了行文方便,我還是把它放在后面敘述。
這里的凄涼之音并沒什么。任何人都有他情緒的高峰低谷。尤其對他這種情緒特別容易變化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但在后面,他的表現,卻是多么丟人現眼啊。
他說自己是“妄人”:無知妄為之人?狂妄自大之人?和一開頭的定位“嵚崎歷落可笑人”,怎么一下子變化得這么大呢?
他說自己“入門鞠躬,精魄飛散”:見到了個長史,就魂飛魄散了?你見到唐玄宗也沒這樣啊?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犯了點過錯?
他說自己回到住處后,想起自己的過錯,身體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手足無措,不知道干什么才好。白天羞慚不已,晚上不停羞慚;住也沒心思住,睡也沒心思睡,簡直就是無地自容。
他“悔過”的情形是不是有點過呢?這是他當時的真實表現嗎?難道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他真的已“精魄飛散”了?還是他好走極端、好夸大的毛病“發作”了,他提起筆,損自己像夸自己一樣由不住自己呢?還是他表面的狂放后隱藏著極度的脆弱呢?那個面對著月夜時時感到人生孤獨的李太白,是不是和這個內心脆弱的李太白有相通之處呢?還是因為內心脆弱,才有了那些怪誕狂放的行為呢?
不論如何,那個狂放不羈的李太白此時不在他身上。他身上附著的是另一顆靈魂。當然,他們都是李太白。
表達完悔過之情后,他就開始對李長史大夸特夸,說什么李長史比明月還要明亮。這是夸人家目光敏銳,會識人?說什么李長史像和風一樣。這是夸人家脾氣好,還是夸人家沒架子,好接觸?
接下來,他似乎夸人上了癮,不夸到肉麻他不罷休,說什么李長史把文壇像掃灰塵一樣打掃了個干干凈凈,充分發揚光大了我們的優秀文化。這李長史,即是他后來給安州裴長史的書信中所提到的李京之,一個在唐代歷史中默默無聞、毫無作為的人,如果不是李白在文章中提到他,我們今天可能都不知道歷史上有他這么一號人存在。但在李白的筆下,他卻成了文壇領袖一樣的大人物。
這還沒完,他還要接著夸,夸得更離譜:就是太康時代的杰出人物陸機也無法與您相比;建安時代的大作家曹植,也只能給您當個陪襯。李長史啊,您都寫過什么大作呢,怎么讓我們的大詩人對你這么“五體投地”呢?
還是沒完。他說天下的英雄俊杰們,都像隨著風跑一樣跟隨著李長史。也就是說,天下的英雄才士們都非常景仰李長史,我李白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這是夸人家的落腳點。說來說去,還是要說到“我”上來。這才是這封書信的關鍵。
他還說要上門負荊請罪,如能得到人家寬恕,將來還要以死報答人家的恩情。現在我們明白了,說來說去,不就是想拜訪一下這個李長史嗎?他前面那么費盡心思地解釋、恭維人家,自抽兩個嘴巴,貶損自己,不就是為了哄人家高興,進而見人家一面嗎?
但“有意思”的是,在后面,他竟然又把他最近寫的詩獻了上去。這時候了,還想著得到人家的“提攜”!他的自尊何在呢?難道虎落平陽、魚困淺池了,就可以這樣“厚顏”了嗎?還是今天的我們,脫離了當時的具體情形,站著說話腰不疼,過于苛責了呢?
但我以為,之所以會出現這封書信,出現書信上所說的這些行為,還是與他的性格有關:他太情緒化,太容易激動,太容易走極端。夸自己、夸別人走極端;自責起來,也走極端。做什么事,想起來就做,但往往是三分鐘熱度。在這三分鐘的熱度中,他會激動得忘了一切,做出了什么樣的行為都有可能不知道,等熱度一過又后悔。寫他時,我常常想起現代的郭沫若。在性格上,他們似乎是一個類型,是一個模子拓出來的。
第一次婚姻
初到安陸,他身邊沒親人,經濟上沒來源,政治上沒地位,從誤撞李長史車駕后他的過度反應來看,他內心充滿了漂泊無依、朝不保夕的感覺。
而這樣的處境一定促使他思考著自己的出路。可以說,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回家;要么,重新開辟一個新天地,讓自己盡快擺脫這種孤苦無依的狀態。
一事無成、灰頭土臉地回去,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選擇這條路的。而開辟一個新天地又談何容易。他該怎么做呢?該從哪里下手呢?
他起初在壽山隱居著,可他隨即就對人明確表示,不會再隱居下去了,他要出山。在壽山的他,似乎已有了明確的目標或找好了出路。
其實,他是打起了婚姻的主意。我想,在他寫《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時,多半他的婚姻大事已有了眉目或他已經成婚,他當時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否則,他不會把自己捧得那么高。
他的結婚對象是前宰相許圉師的孫女。
在當時李白眼中,這無疑是一個難得的翻身機會。
我想,他之所以最終能結成這門婚姻,多半與他自稱是涼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孫有關。唐代婚姻,特別注重門第,如果李白告訴人家,自己只是個和李唐那些權貴八竿子打不著的商人的兒子,可能許家打死也不會同意這樣的婚姻的。他的這個“九世孫”的身份,再加上他的那些詩作,無疑會為他的婚姻之路大開方便之門。
不過,許家也有條件,那就是,男方必須倒插門。唐代社會,一般看不起招女婿。但權貴又愛招女婿,多半是怕女兒嫁過去受委屈。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來,許家對他這個“九世孫”看重又不看重。看重,是有這么一塊招牌,他們許家的女兒算是嫁給了“皇親國戚”,不丟人;不看重,在于他們不太真信。畢竟無憑無據,人家皇室也不承認,所以這樣的人,不能把女兒嫁過去,只能招女婿。
李白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一點。他以后似乎也沒太在乎這個倒插門女婿的身份,他給安州裴長史的書信中,毫不避諱地談到了這一點,一點心理障礙也沒有。[8]其實,為了解決火燒眉毛的現實生存問題,或為了未來前途著想,他已顧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名分不名分了。
今天看來,他之所以愿意給許家當倒插門女婿,多半還是看上了許家的權勢。他這種投機心態一生都沒有改變。他的第四個老婆,也是一位前宰相的孫女。對權勢的看重與追求,在唐代文人中是普遍現象。但在李白這兒,顯得更為突出與刺目。當然,這與他自身條件優異有關:很早就成名,驚人的天才,包括這個真假難辨的九世孫的身份,好結交的性格,都給了他這種想法得以實現的條件和機會。
匪夷所思的恭維
只是,李白沒想到,“前宰相”這個招牌并不好使,更何況還是“前宰相的孫女婿”,更加不好使。妄想著借助這個前宰相孫女婿的身份助力自己政治的夢想逐漸破滅了。
他在給安州裴長史的信中說“謗詈忽生,眾口攢毀”:很明顯,別人并不把他這個前宰相的孫女婿當回事,甚至從心底里看不起他。當然恐怕也與他狂放不羈的性格有關,以至于最后盡是說他壞話的。“李白是個好小伙”一旦變成了“李白不是個東西”,那么,他在安州還有什么發展前途可言呢?
他想離開安州,到長安去。
但他似乎并不甘心,他還想作最后一搏。于是他給當時安州的裴長史寫了這封信。這封信,今天看來,他主要想達到三個目的。一是給裴長史遞一份自己的簡歷,讓裴長史了解自己,進而相信自己,甚至推薦自己;二是百般恭維裴長史,哄人家開心,希望裴長史能夠繼續接納自己、信任自己;三是百般剖白解釋,企圖挽回聲譽,好繼續在裴長史心目中保留“李白是個好小伙”的印象。
但毫無疑問,他這三個目的都沒達到。
他介紹自己,調子太高,什么“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什么“散金三十余萬”,什么“刮骨葬友”“養高忘機不屈”,這個官員怎么夸他,那個官員怎么夸他,一副大言不慚的游士口吻,哪個官員敢用他呀?
他恭維裴長史,同樣調子太高,甚至到了離譜、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說這位長史“貴而且賢”:貴,是說人家地位高;賢,是說人家人品好。這里既有對其身份的恭維,又有對其道德上的恭維,是全面地給人家戴高帽子。
他接著又來了一句,說人家“鷹揚虎視”:像鷹一樣飛翔,像虎一樣雄視,有威嚴。夸人家威武雄壯,這位裴長史出身行武,他這樣夸倒是完全貼合裴長史身份的。
上面的恭維,不過是當時干謁文章中的套話,那么,接下來的話就讓人匪夷所思了:“齒若編貝,膚如凝脂”。這樣爛俗的話,在唐代是可以拿來形容男性,尤其是可以拿來形容官員的話嗎?
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句:“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這是順著上面“齒如編貝,膚如凝脂”說的。不過,上面一是夸牙齒,二是夸皮膚。這回是夸相貌,夸氣質:您真是光彩照人,就像走在玉山上,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來。這依然是六朝時的話、六朝時的審美標準。難道此時的李白還沉浸在六朝的余風中不能自拔?
接下來,他幾乎把所有的好話、好詞全部獻給了這位長史。
“高義重諾,名飛天京”:特別講義氣,重諾言,說話算話,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您的大名。看樣子當年這位裴長史在長安任過要職,是從京官轉任到地方來的。
“四方諸侯,聞風暗許”:各地的官員都仰慕您的風采,內心里把您暗暗贊嘆。裴長史啊,你究竟是誰啊,名氣這么大呢?是不是像李白二十歲左右在四川拜訪的蘇颋一樣,是高官中的高官,被貶到安州來的呢?不然,“四方諸侯”會把您老當回事嗎?再不然,我們的大詩人怎么后面會說您在安州做長史是委屈了您老呢?
“倚劍慷慨,氣干虹霓”:這是一個和李白一樣,喜歡拿劍的男子啊,從后面他說裴長史晚年改行,棄武從文的話來看(“晚節改操,棲情翰林”),多半這位裴長史當年還是個武官或將軍之類,最起碼也是個充滿豪情,拿劍的“豪杰”吧?那李白更怎么能說人家“齒若編貝,膚如凝脂”呢?
“月費千金,日宴群客”:每月都要花去千金,每天都要大宴賓客。這是夸領導出手大方,好客,豪爽。
“出躍駿馬,入羅紅顏”:裴長史出去,騎的是駿馬,進了屋,坐擁的是美女。
“所在之處,賓朋成市”:您所到的地方,朋友一群又一群,像集市一樣。這是裴長史人緣好、人脈廣、好客。他這是為下面提出拜訪裴長史的請求打基礎:我這么一說,你也就不好拒絕見我啦。
這還沒完,他還引了首順口溜“賓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門。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須驅馬將華軒”:裴公家,每天每夜客人很多,很熱鬧。不過,寧愿得到裴公一句話,比騎馬到您家作客還要強。李白之所以引這首順口溜,目的很明確,就是夸裴長史說話管用,希望能得到人家的引薦。
他還故意裝糊涂,說我就不明白,您怎么就在天地間博得了這樣好的聲名?這是自問,自答跟著就來了。一是您這人“重諾”:言必行,行必果;二是您這人“好賢”:重視人才,愛護人才,把人才當個寶;三是您這人謙虛,不擺架子,不輕視沒地位的人。說來說去,他還是拿好話一面哄人家高興,一面給人家接見自己鋪路。
這依然沒完,他說人家由武轉文,“天才超然,度越作者”:當年蘇颋夸他是天才,現在他夸裴長史是“天才”,而且還是“超級天才”。看來,在唐代,這“天才”二字,像今天的“大師”一樣,也太不值錢了,滿天飛。這個他眼中的天才整天干什么呢:發現人才,推薦人才,特別是有寫作才能的人。李白的意思很明確:俺就是這樣的人,還請您老多多美言。
又說人家是“屈佐鄖國,時惟清哉”:委屈您從京城來到了安陸,不過,對安陸是大好事一件,安陸從此要迎來清明的世界啦。這才是個長史,要人家是個更大的官,他該怎么夸呢?
但他還沒夸夠,他似乎夸人也上癮。他又來了一句“棱威雄雄,下懾群物”:您威風凜凜,跟隨的人都服您。
這位裴長史讀到這樣的信,肯定全身要起雞皮疙瘩的。
他在信中最后說,如果裴長史不能接納他,那么他就要西入長安,到“王公大人”那里去討生活啦。
他這里用了馮諼彈劍的典故來說事。馮諼是戰國孟嘗君門下的一個普通食客。一次他彈劍作歌說:“食無魚。”孟嘗君便讓他從此享受吃魚的待遇;他又彈劍作歌說:“出無車。”孟嘗君便讓他享受出門坐車的待遇;誰想他還彈劍作歌說:“無以為家。”孟嘗君派人照顧他的母親。后孟嘗君被罷相,馮諼幫助他重新恢復了相位。李白那意思很明確:你不賞識我,我就到那賞識我的地方去。大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味道,這才是李太白嘛!
他把自己比作一去不返的“黃鵠”,而后來杜甫在給別人的“干謁”詩中,也把自己比作一去不返的“白鷗”,都有點嚇唬人的味道。好像你不接納我、推薦我,那你就失去了一個重大機會,以后想見我,可就難上加難啦。[9]
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裴長史沒理他,任由他去“王公大人”那里要魚要車去。這樣,他這只“黃鵠”已明顯不適合再在安陸待下去了。
他只有按照既定計劃,奔向當時的京都——長安。
注釋
[1]《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吳會一浮云,飄如遠行客。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冠懷鐘儀,越吟比莊舄。國門遙天外,鄉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
[2]《上安州裴長史書》:“見鄉人相如大夸云夢之事,云夢有七澤,遂來觀焉。”
[3]《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責仆以多奇,叱仆以特秀,而盛談三山五岳之美,謂仆小山無名、無德而稱焉。”
[4]《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罄宇宙之美,殫造化之奇。方與昆侖抗行,閬風接境,何人間巫、廬、臺、霍之足陳耶?”
[5]《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吾子豈不聞乎:無名為天地之始,有名為萬物之母。假令登封禋祀,曷足以大道譏耶?然皆損人費物,庖殺致祭,暴殄草木,鐫刻金石,使載圖典,亦未足為貴乎?且達人莊生,常有余論,以為斥鷃不羨于鵬鳥,秋毫可并于泰山,由斯而談,何小大之殊也。”
[6]《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昔太公大賢,傅說明德,棲渭川之水,藏虞虢之巖,卒能形諸兆朕,感乎夢想,此則天道暗合,豈勞乎搜訪哉?果投竿詣麾,舍筑作相,佐周文,贊武丁,總而論之,山亦何罪。乃知巖穴為養賢之域,林泉非秘寶之區,則仆之諸山,亦何負于國家矣。”
[7]《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乃蚪蟠龜息,遁乎此山。仆嘗弄之以綠綺,臥之以碧云,漱之以瓊液,餌之以金砂。既而童顏益春,真氣愈茂。將欲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長吁,謂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蔭君青松,乘君鸞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則未可也。”
[8]《上安州裴長史書》:“許相公家見招,妻以孫女,便憩跡于此,至移三霜焉。”
[9]《上安州裴長史書》:“西入秦海,一觀國風,永辭君侯,黃鵠舉矣。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