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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奇異的年輕人

自述中的童年與少年時代

據李白自稱,他小時候就不得了,“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這“六甲”是什么,說不清楚。有人說是相當于今天的初級數學之類,有人說是五行八卦之類,也有人說是相當于《弟子規》《百家姓》之類的少年讀物。至于“觀百家”,那相當于今天所說的博覽群書。而且他后面還跟了一句:“軒轅以來,頗得聞矣。”“軒轅”就是人們常說的“炎黃子孫”中的黃帝,中華民族的遠祖。他告訴我們,自有中華文化以來的典籍,他差不多都讀過。而且他還用了個“頗”字,也就是說,不是一般地了解,而是相當地了解。可以說,他這話說得相當狂,也相當自信。反正這樣小的年齡,就能做到這些,不能不說是“早慧”。

不過,依李白的性格,這里肯定有吹噓的成分。而且這是他寫在“自薦信”里的,更得說自己的好話。但有一點值得注意,他看的不只是儒家經典,更多是雜書之類。無疑地,他不是循規蹈矩的學生。他以后引以為豪的,也是看了那么多課外書。

他還吹過這樣的話:“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讀書在李白那里,似乎是五年一段,五年一個大進步。五歲怎么不得了,十歲又怎么不得了,到了十五歲,一般的書已經不放在眼里了,只看那些稀奇古怪、世上少見的。至于寫的文章,就更不得了,早已超過了他的偶像司馬相如。

他的賦留下來了一些,是不是十五歲左右作的,不知道。但他不是光說不練的假把式,他有真功夫。這一點,我們對他了解得越深入,就越清楚。

現實中的劍客與紙上的俠客

當然,他不只是愛讀書、愛寫作。他還學劍術,天天想著當俠客。

初唐到盛唐是一個“尚武”的時代。別說武將,就是詩人,也往往會兩下子。看看杜甫后來寫的回憶詩篇,他們這些詩人在一起,并不僅僅是喝喝酒、吟吟詩,騎馬射箭打獵也是重要的活動。不識彎弓射箭,你活得也太沒勁了,誰和你玩啊?可以說,學劍術,也是當時的時髦。

按李白的說法,他十五歲就迷上了劍術。[1]而且這一迷,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幾十年。他成婚后,為了學劍術,還專門跑到山東向當時的劍術名家們求教[2],可見其癡迷的程度。

當然,他也沒忘了給我們介紹他這幾十年的“功夫”:再硬再強的弓,隨便就拉個滿月;一有空,就騎了駿馬去打獵,一箭就放翻了兩只老虎。這還沒完,射完了老虎,他也不放過空中的飛鳥:閃電般轉身,只聽“嗖”的一聲,兩只鳥應聲而落。[3]

看看,他的功夫比武松、李逵如何?不考武狀元,真是可惜了。

據李白的朋友崔宗之說,李白走哪,袖中都藏著把“匕首劍”。[4]這“匕首劍”是匕首還是劍呢?是形似匕首的短劍,還是匕首和劍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走坐坐身上都帶把“兇器”,這是什么人干的事呢?怎么越看越像個混社會走江湖的呢?也許李白要的就是這效果。他啥時候都要與眾不同啊。如果他袖中掏出的不是匕首,不是短劍,而是一本《文選》,他還是李太白嗎?不但他要瞧不起自己,他那些朋友們恐怕也要瞧不起他了。

李白的另一個朋友魏顥說得就更驚人了。

而李白在寫給一個從兄詩中的有些句子,似乎在為魏顥的話作著證明。他說自己年輕時結交的都是英雄豪杰,整天舞刀弄棒,干的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刀頭上舔血的買賣”。[5]似乎和梁山好漢差不多。他這是用詩在寫武俠小說嗎?只不過,李白在詩的開頭就說明了,這都是他年輕時不懂事時干的,你要怪也只能怪當時的他年輕。那意思就是:現在不了,俺早就“改邪歸正”“重新做人”啦。他說自己當年不懂事,多半還是為了博得從兄諒解,好從他那兒多撈點經濟援助。

隨著這話的問題就來了:李白殺了好幾個人,怎么還和個沒事人一樣,到處游山玩水呢?“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難道對他不起作用?唐代法律難道對他形同虛設?初唐的王勃殺了一個官奴,就被判了死刑,要不是遇上大赦,他的小命早就沒了,難道到了盛唐的李白反而天不拘地不管了?有人說,他年輕時生活在四川綿州,那兒天高皇帝遠,法治不健全,讓他成了漏網之魚;也有人說,他家是富商,是豪強,有什么麻煩,他老子后面拿錢擺平,所以他才能大搖大擺地到處游山玩水。

但李白詩里雖沒明確寫過自己殺過人,卻明明確確地寫過,和別人打架斗毆,差點成了別人的刀下之鬼。先不說李白殺人是否屬實,他確在詩里寫過和別人因斗雞起了沖突,在朋友的幫助下才得以逃脫。

但這件事,李白一直引以為恥。畢竟,這樣的場景,和“一射兩虎穿”“轉背落雙鳶”差距太大。殘酷的現實啊,你怎么就是這么無情地打我們詩人的嘴呢?

李白最終沒能成為太極張三豐、大刀王五之類的人。他也只是向往并適度參與這樣的生活而已。他向往游俠生活,那種自由、豪邁、浪漫的感覺,都足以引起他的共鳴。但他并不滿足于僅僅做一個俠客。他還有更大的,遠非一個游俠所能實現的夢想。

最終讓他過足了俠客癮的,還是文字。

可以說,他是紙上的俠客。他寫了許多與俠客有關的詩。其中有一首就叫《俠客行》(節選):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這是多么光彩奪目的英雄啊,深深地鄙夷著世俗功名,追求著個人人格的完美。這怎能不讓人贊嘆,讓人向往呢?這里,有他的追求、他的向往、他的精神寄托。

而這樣的句子,還有很多,比如:“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托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從令日貫虹。”(《結客少年場行》);比如:“燕南壯士吳門豪,筑中置鉛魚隱刀。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結襪子》);還比如:“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白馬篇》)

什么叫劍氣如虹,什么叫豪氣干云,這就是。它們就像星星一樣散布在他的集子里,讓你隨時都可能眼前一亮,看到一個活脫脫的李太白來。盡管他大多數的時候,是在寫別人。可大詩人的“大”,就是他不論是寫自己,還是寫別人,都能隨時讓你感到,他就是在寫自己。他的性情,他的人格,他的精神,他的生命,都融在了里面,你想分出哪兒是寫他自己,哪兒是寫別人,都很難。

他的這些紙上的俠客,比他的“手刃數人”的“英雄事跡”,更能打動我們。他們是另一個李太白,也許比現實中的李太白更光輝,更燦爛,更豐厚,更有英雄氣,也更有魅力。

學道求仙記

李白還學道求仙,想著法子長生不老。據他自己說,求仙也是從十五歲開始的。[6]看來,十五歲對于他,是一個具有紀念碑意義的年齡,也是一個具有轉折意義的年齡:他似乎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自主安排自己的生活了。他又是觀奇書,又是好劍術,又是游神仙,夠忙,夠充實,也夠自在。

其實,學道求仙也是當時的時髦,甚至可以說是最大的時髦。當時,幾乎每一個皇帝都是道教或明或暗的信仰者,他們無一不想著借助那些丹藥,成為仙人,從而實現他們的最高夢想: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面的官員、有錢人看皇帝這樣,便也開始了政治投機或照貓畫虎,反正不管心里信不信,行動上絕對與皇帝保持一致。

李白開始恐怕也就是隨大流,趕時髦,但后來越陷越深,以至于有時候,真的就相信他能夠成仙,或者他已經成仙,他就是仙人。后來,他索性受了道箓。也就是說,他正式成了一名道士,和張三豐他們成一伙的了。在那個時期,你見了李白,恐怕得稱他“李道長”。

這恐怕也與他對生命的極度敏感有關。越是偉大的詩人,越對時光、對歲月、對自己身體的變化敏感。有時候,掉幾根頭發都會讓他的感情產生狂波巨瀾。頭發白了,更是讓人感慨不已的人生大事。“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這樣的詩句,也只有對生命特別敏感的詩人才寫得出來。大眾所熟悉的他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是在悲嘆時光易逝;“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是在悲嘆歲月難留。而這樣的思想,在他的集子中是一抓一大把的。詩人便想緊緊抓住現在,享受現在,“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可飲酒也只能使他一時陶醉,驅除不了匆匆歲月帶給他的精神壓力,最終他的感受還是“今日之日多煩憂”。

怎么辦,出路在哪里?他只能把眼光放在未來,寄希望于將來的得道成仙。李白之所以一生都癡迷于修道求仙,可能是因為他對這個世界太熱愛,對生命太執著,對時光太敏感,他想像浮士德一樣,留住這美好的時光。歷史,已成過去,不可追;現在,隨時在消失,不可留。只有未來,可以寄托他這點渺茫的希望。在詩里動不動就“游仙”,就像他在現實中動不動就尋仙一樣,都是他企圖挽留歲月,為超越時光所做出的努力。可以說,學道求仙,是他唯一的選擇,也是他最大的精神寄托和心理安慰。

只不過,學道求仙,得有兩個條件,其中之一是有錢。在當時的技術水平下,煉丹相當于燒錢。普通老百姓,或者窮酸,根本玩不起這種奢侈的游戲。比如,杜甫和李白認識后,受李白影響,也想趕趕時髦,學學仙,吃吃丹,但一看這個嚇人的成本,趕緊退出了。

學道求仙,在某種程度上,相當于今天的打高爾夫球,是那些所謂的“上層人士”玩的,窮詩人絕對玩不起。而李白,靠著他老子和兄弟,以及各級官員的“大力支持”,才能搞這些“奢侈享受”。

另一個條件就是身體要好。身體不好的話,那些“金丹”,吃不上幾天也許就得見閻王,別說求仙了,成鬼還差不多。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而李白這個本錢也特別足。從他的詩里你就可以感受到,他天生是那種生命力特別充沛、精力特別旺盛的人。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足夠的精力長時間折騰。

而恰好李白這兩個條件都符合。他似乎就是為煉丹求仙而生的。

按李白自己的說法,他當時與一個叫東嚴子[7]的一起躲在他家鄉附近求仙修道。

最后修到了什么程度呢:幾年待在山中,沒踏入城市一步,比陶淵明還陶淵明。他們在山中養了“奇禽”——武俠小說中常出現的神雕呢,還是仙鶴呢,還是其他稀奇古怪的珍禽呢?詩人沒有說,反正是農村里、城市里一般情況下見不到的稀奇鳥類。這些鳥,天天和他倆在一起,一點也不怕他們。喂它們東西,放在手心,一呼叫,它們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紛紛跑到他們手心來啄食了。

他們和鳥的關系親密到了什么程度!這也是李白所引以為榮并且念念不忘的。因為,按照道家學說,只有得道之人,才能與大自然、大自然中的萬物這樣和諧相處。他現在和這些“奇禽”相處到了這樣的地步,不正證明他已是個得道之人了嗎?

據他說,當時他家鄉所在地的官員聽說了,親自跑到了他們隱居的地方,想看個究竟。一看,大吃一驚:看來真遇上得道高人了,非要推薦他們去參加有道科考試不可。與李白同時代的高適就是走的這條路。但李白和東嚴子都拒絕了人家的這番好意,寧可在山里待著,也不參加什么有道科考試。對于李白而言,別說什么有道科,就是當時最有前途的進士科他都看不上。他心里多半在說:“你也太小瞧我李太白了吧?”

他后來用三個詞表達了他當時的心態:一是“養高”。這里的“高”,相當于“道”。“養高”其實也就是修道。他的一大目標就是要成為一個得道之人。二是“忘機”。忘了機心,去了城府,拋了鉤心斗角,棄了競爭比較,成為一個最“自然”的人。三是“不屈”。不點頭哈腰,不奴顏婢膝,不唯唯諾諾,做一個最真的人,最純粹的人。[8]這和他后來所說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是一以貫之的。

奇怪的學問,奇怪的師生

李白還學習縱橫之術。這不是趕時髦,倒有點逆潮流而動的味道。

所謂縱橫之術不過是當年張儀、蘇秦他們這撥人玩剩的玩意兒,說白了,就是策士們、說客們耍嘴皮子,說服帝王,從而推銷自己那點“私貨”的“藝術”。這是亂世里的藝術,春秋戰國、三國、南北朝時期,這樣的人特別多。就是人們熟悉的魏征,當年也學過這玩意兒。可到李白這時候,大唐已建立了一百多年,天下一統,早沒了說客們合縱連橫的土壤,你李太白還學這些,想干嗎呢?

有人說是四川封閉,在長安早已過時的思想,在四川還流行著。是這樣嗎?說不清。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求知欲太強,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學;也許與他自小讀的那些“奇書”有關。那些縱橫捭闔、建功立業的人物,比如他所佩服的司馬相如、諸葛亮、魯仲連,哪一個身上沒有縱橫家的氣質或影子呢?小時候讀的書籍對人的一生具有重要甚至決定性的影響,也許當他沉浸在那些奇妙迷人的書籍中時,就已經意味著他必然會走向這條道路。

據說,他是隱居在家鄉附近的大匡山,經常到梓州跟一個叫趙蕤的學習縱橫之術。

這個趙蕤也是四川人,學問相當淵博,他的妻子也頗有學識,當年朝廷要請他們夫妻二人出山,請他做官,結果卻被他拒絕了,不知他是嫌朝廷給的官小,還是看天下太平,他的那些縱橫術用不上,心灰意懶,不愿出去。總之,他得到了個“有節操”的美評。不過,他還是不甘寂寞,寫了一本書,叫《長短經》,專門談稱王稱霸之道。

他之所以給他的這部書起這么個名字,不過是說,策士們、說客們對一件事,可以由著嘴說,想讓它長它就長,想讓它短它就短。所以有名的《戰國策》,也叫《短長書》,就是這個道理。不過,從這個名字也可以看出趙蕤的自信,甚至自負:《戰國策》不過叫“書”,而他的作品叫“經”,是不是有點目空四海、自比圣賢的味道呢?

據說李白跟趙蕤學習了一年多。這一年多,趙蕤多半會將他的這些思想、學問傾囊相授,而李白,也多半會如海納百川一般將它們悉數全收。他不會知道,這一年多,會那樣深地影響他后來的生命走向。

他和趙蕤,應該說相處得非常好,說他們是師生,不如說他們是朋友。在李白離開四川到揚州后,一天,他臥病在床,想的不是別人,而是他這個老師兼朋友:“離開家鄉,見不上老朋友了,我在夢中還能與誰在一起呢?”他這樣說道。[9]

不過,這是詩的說法。他實際上在說,他多么思念趙蕤。在夢中,多少次夢見他;醒來后,才發現他們之間還隔著多少重山。而他,也只好拖著病體,給他寫信。這是聊勝于無的法子。用他的話說,這是一種“安慰”,無奈的“安慰”。

這是離家后的情懷,而在當年,當他們在山中的時候,也許更多的是慷慨激昂,指天說地,意氣風發。他懷念的不僅是趙蕤這個人,還有他們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

在寫詩中學習寫詩,天才的第一縷光芒

李白自是少不了寫詩。

寫詩,是那個時代讀書人的基本功,誰不會,根本就沒臉在那個圈子里混,想混也混不下去。有點追求、想進步的讀書人,沒有不在詩上下功夫的。讓心氣極高、干什么都想拿第一名的李白不好好寫詩,他丟不起這個人。

所以,小時候的李白學習就非常刻苦,我們所熟知的那個鐵杵磨成針的故事,不一定真實,但李白同學當時對于學習,確實有股子鐵杵磨成針的精神。他曾對人說,他人生有兩大習慣或樂趣:一是手不釋卷。坐著讀,躺在床上也讀,而且啥書都讀,儒家的讀,道家的也讀,其他雜家的同樣也讀得興味盎然。二是寫作不休。他用了“不倦”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對寫作的態度。這是一個讓人為之動容的詞。這里有他的堅持,他的愛,他的癡心不二。他似乎和杜甫一樣,冥冥中感受到了,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不停地寫,寫,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10]

正是因為有了他的這份勤奮、堅持,在以后的漫長歲月中,他才可以不斷地寫出那么多那么好的作品來。詩是個人體驗的呈現,但如何呈現出來,如何呈現得恰如其分,卻需要相當的學識和積累。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海明威所說的海上露出來的那點冰山,而那看不見的巨大底部,卻是由學識、見識、經驗累積而成。寫詩只憑靈感,這樣的靈感是無法持久的。一個大詩人,必須也是博覽群書的人。從李白和杜甫的詩里,我們不難發現這一點。他們對古代及當代文化的熟悉程度,是讓人驚訝的。凡是提倡不讀書,僅憑靈感、個人體驗寫詩的人,都僅僅看到了表面,只看到了那個漂浮在海上的冰山。

正因為此,當看到我們的天才詩人留下了大量的模擬樂府的作品,我一點也不驚訝。這才符合創作的規律。任何詩人,包括李太白這樣的天才詩人,都必須有一個從模仿學習到自由創作的過程。對于所謂天才,有人早做了回答: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賦,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這里再加一句:百分之一的天賦,多半還需要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來開啟。以為天才一出世,就像哪吒一樣,可以上天入地的,那是門外漢的想當然。當然,離了百分之一的天賦,流再多的汗水,也是難以成為李白這樣的詩人的。

這無疑是他的學習期。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年輕的李白沉浸在古代的樂府詩中,讀著,寫著,思考著,苦惱著,興奮著,一頁又一頁的書翻過去,一張又一張的紙被涂滿,他欣賞著,吟詠著,修改著,有些揉成了一團,有些直接就扔進了火爐里。不用說,我們今天看到的他早期的作品,僅僅是其中很小一部分。但就是這一部分,也在證明著我們的大詩人經過了多么勤奮艱苦的學習過程。

這里有亦步亦趨、中規中矩的模仿,也有在模仿中的創新求變。但不管怎樣,他主要的目的是練筆。他在練習中訓練自己的技巧,尋找自己對文字的感覺,培養自己觀察、切入事物的角度。

他在摸索中提高,最后實現了超越。

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在寫作中學習寫作,這是收效最快的學習方式。只要看看他二十歲左右寫的《訪戴天山道士不遇》,我們就可以說,經過十到十五年的苦學,潛藏著的天賦似乎已經被他喚醒,他已可以出師了。甚至可以說,從這首依然留有六朝痕跡的作品里,我們已不難看到他天才的閃光了。這是一首來自生活經驗的詩,他這個未來的道士,去拜訪當時的一個道士,結果沒碰上,便寫下了這樣的詩: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這里,他不說隔著水聲聽到了狗叫聲,他說,水聲中有狗在叫,給人的感覺,那狗就在水中。為什么這么說?就為了這樣寫比較朦朧。他所表現的環境朦朧,就像仙境一樣。他詩下的意境也朦朧,有實的地方,也有虛的地方。實的地方,讓你似乎可以摸得著,覺得他腳踏在現實大地上;虛的地方,又讓你如夢如幻,不知身處何方。卻同時又會讓你有一種憧憬、向往:這是多么不同于你所在的城市、鄉村,不同于你所在的辦公室、書齋的縹緲境界啊。而身邊處處可以看到的桃花呢,他說“帶露濃”。這個“濃”字,是說露水很多呢,還是在說桃花在露水的映襯下,別樣地紅別樣地艷呢?

而山中的樹,層層又疊疊,密密又麻麻,挨挨又擠擠,他只用了一個“深”字,和賈島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這“深”字,對于李白,多半不是煉字的結晶,而是自然揮灑的結果。他的性格,他的學識,他的心境,他的思想,他的觀察力,他對中國文字的熟諳,使得有些在今天看來用得特別有味的字眼,在他,卻是自然而然流出的。

當然,他的重點不在于寫樹,而在于說鹿。在這樹木濃茂的山中,時不時地會見到一兩只野鹿。鹿是什么?在他這個修道求仙的人眼里,鹿是神仙們的坐騎呀。在他著名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他也說“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他要騎了白鹿去尋訪名山,去尋訪名山中的仙人們。仙人們騎鹿,他也騎鹿,他是在告訴他們“俺們是一伙的”嗎?

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是中午,只聽溪水淙淙,卻無一絲鐘聲。李白這里借聽不到鐘聲在含蓄地暗示我們,他所訪問的老道不在,是在“點題”:不遇。誰說李太白寫詩完全信馬由韁呢?看看,他理性得很。從始至終他都知道他在寫什么,該照應的地方他一點也不會落下。

來到道觀門前,他看到的是一片清幽的世外仙境:野生的竹子把薄霧映成了青色,泉水匯成的瀑布從碧綠的山峰上飛瀉而下。他這是在寫景,也是在寫道觀主人的精神世界:脫俗的,本真的,也是活潑潑地涌動著生命的。而這也正是詩人所追求的,有一種欣賞、喜悅的心情在里面。

當然,還是壓陣的二句,最能體現出他的神采。沒碰上他想找的人,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這可咋辦?他斜倚著松樹。說是發愁,我們感受到的卻是那種飄逸灑脫勁。這種話不說盡,留下大量想象的寫法,正是詩的寫法。而他二十歲時,就已玩得相當熟了。

以前一直認為,李白和杜甫不一樣,杜甫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積累學習體驗,歷時幾十年,才成為大詩人的。而他,年紀輕輕,一出手就是大詩人氣象,到二十五六歲時,他詩歌的藝術水準就已經非常高了。在整體閱讀了他們二人的作品后,我的看法變了:李白和杜甫都是天賦極高的人,他們對此都有過極為相似的表述,從他們的詩作中也不難看出這一點。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成為大詩人也都是學習、體驗、人生磨礪的結果。他們用后天的努力喚醒了與生俱來的天賦。只不過,那個自由揮灑的杜甫似乎比李白醒來得遲一些而已。

模仿的痕跡,包攬宇宙的雄心

李白這時候不但玩詩,也玩賦。這同樣是當時文人的基本功。

他留到今天的,有八篇賦。這些賦,和他那些大量的樂府詩一樣,也是他青年時期的“習作”:帶有很濃厚的模仿氣息。那里散發出來的,有司馬相如、揚雄的味兒,也有江淹這些六朝文人的味兒,還有更早的屈原、宋玉他們的味兒。當然,也有他個人的氣息,但他的氣息與別人的味道混在了一起,我們吃到的似乎是一鍋似曾相識的調和飯。那種專屬于他自己的氣息還沒有完全顯露出來。

杜甫特別重視《文選》,而李白對這本書也同樣不陌生。他的有些賦作,直接模擬《文選》中的作品。據說,還模擬過多次。這是一個從牙牙學語到不斷模仿、不斷提高的過程。比如他的《擬恨賦》,幾乎就是從那個“江郎才盡”的主人公江淹的《恨賦》中脫胎出來的,結構、敘述的口氣,包括感情,都和這部作品一樣。這時候的李太白幾乎整個地淹沒在了江淹創造的世界中。

但這是必經的過程。沒有在別人的世界暢游,學習游泳的技藝,也就不可能在自己的世界暢游。模仿前人的作品為創造一個獨屬于李白的世界打開了一扇門。

但他更多的是,沿著他的老鄉司馬相如、揚雄他們那種夸張的路子走,而且口氣比司馬相如還大。這也是在學習。學習那些和他性情相近的作家,學習那些和他性情相近的著作。他在找適合自己的口味,他也在找自己文學上的血脈和家族。

他在司馬相如他們那里,似乎找到了自己最為傾心的氣息:這種夸張的、大肆渲染的、充滿想象的、像上帝一樣俯瞰整個世界的寫法,是多么過癮啊。

在這個世界里,他簡直就像一個君主一樣睥睨著天下。司馬相如曾說:“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而這一點,在李白這兒無疑是實現了。他的大氣磅礴,他的非凡的想象,他的睥睨一切的豪氣,在賦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盡管在今天看來,他的大多數賦,都沒有什么真實的情感和人生的體驗,只是仗著自己深厚的“文化知識”大吹法螺。但對當時那個創作的他而言,他就是要吹。牛吹得越大,他越過癮。畢竟,用文字來吹,也是一種本事。他從這種炫耀式的寫作中,一定得到了不少的快感。

注釋

[1]《與韓荊州書》:“十五好劍術。”

[2]《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顧余不及仕,學劍來山東。”

[3]《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彎弓綠弦開,滿月不憚堅。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回旋若流光,轉背落雙鳶。”

[4]見崔宗之《贈李十二白》。

[5]《贈從兄襄陽少府皓》:“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卻秦不受賞,擊晉寧為功?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當朝揖高義,舉世稱英雄。”

[6]《感興八首》其五:“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

[7]李白在文章中稱東嚴子為“逸人”,他也常常自稱“逸人”。其實,所謂“逸人”,也就是得道之人。他的詩那么飄逸,恐怕也與他整天與這些“逸人”混在一起有關。他一生最愛交往的朋友,不是詩人,也不是官員,而是道人或正在走向得道之路的人。

[8]見《上安州裴長史書》:“又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年,不跡城市。養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因舉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此則白養高忘機不屈之跡也。”

[9]《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

[10]《上安州裴長史書》:“常橫經籍書,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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