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學記
- 揚之水
- 2321字
- 2024-09-06 17:52:51
二、問學
能夠拜在遇安師門下,是靠了王世襄暢安先生的紹介,暢安先生給了我電話號碼,說:給你介紹一位最好的老師。在此之前,我先已有了先生的《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系海上陸君推薦。挑著讀了其中的幾節,便覺得實在太好,竟好像得獲一部“漢代大百科”。第一次通電話,因為太緊張,張口就說:“請找陸機先生。”
先生治學的觀念和方法,首先是“問題意識”,即特別有著發現問題的敏感。遇安師的全部著述,可以說都是由“發現問題”而引出,著述的分量,也正在于“解決問題”。初從先生問學,師即告誡三點:一、必須依憑材料說話;二、材料不足以立論,惟有耐心等待;三、一旦有了正確的立論,更多的材料就會源源涌至。第一、二兩條雖苦,卻因此每每可得第三條之樂。我把它視作自己取到的三部真經。
此外,是更為具體的指導。首先要通過大量閱讀使自己立足于學術前沿,明白有哪些問題需要解決。心里不能只有一個問題、兩個問題,而是要有很多問題。好比同時點火燒著十幾或幾十壺開水,不斷添柴的過程中,發現哪壺快開了就加添一把火。先生特別強調通識,當然日本人深井式的研究方法也值得借鑒,不過日本的大學問家也都涉足很廣。
論文的寫作,則分作兩步。第一步,是做長編。先生的辦法,是備下若干個牛皮紙信封,封皮上寫明類別,然后把相應類別的卡片裝在信封里。每一類卡片有了一定的數量,就開始做長編,亦即材料的整理和羅列。如果能夠通過比較充分的證據而解決某一個問題,就可以寫文章了。到了第二步,即寫文章的過程,便是做減法,便是刪汰枝蔓,“直指本心”,前提是大量的材料已為自己所理解、所消化(近年看到不少學術研究的書,都好像是羅列材料的“長編”,似乎缺少一個消化過程)。細微到引書的方法,先生也都有教授。比如古籍的引用,要選擇好的版本(職官、地理、目錄是研究的三把鑰匙,有目錄學的知識,自然懂得選擇版本),只需要注明卷數。四庫本,一般是不用的(宿白先生授課的時候即曾如此說)。再有就是要查找原書,引述原文,盡量不轉引。
那時候會和遇安師一起去逛書店,不過更多的還是去北京圖書館,即現在的中國國家圖書館。一般是在日文書庫轉,一面填卡片借書,一面到日文新書閱覽室瀏覽。沿著書架走,先生會隨時抽出一本書來,說“這個有用”,以及如何有用;或“這個重要”,以及如何重要。于是記下來,特別需要的就委托旅居日本的李長聲幫忙購買。
這一階段讀的是兩部書,一部是依然與此前相同的紙質書。撒下一面大網,有條件經眼的書盡量拿來過篩子,即所謂窮盡資料——當然這“窮盡”也只是理想中的標準。先是把《文物》《考古》《考古學報》《考古與文物》大致配齊,接著是買考古報告。輾轉聯系到文物出版社的一位員工,正好因為搬家要處理一大批社里的書,于是買到不少考古報告。當時考古所門口有一個考古書店,常會出現一本兩本早期出版的考古報告,不過都是加價的,每每數倍于原價,自然也在所不惜。還有一番幸運,是在楊成凱的幫助下,買到了章巽先生的一批藏書,其中最重要的是全套《禹貢》雜志。這一時期是搜索式的讀書,是帶了極強的功利目的亦即解決問題,閱讀的興趣,差不多止剩了發現線索、發現證據的興趣,而這種發現常常能夠令人欣喜若狂。到了文學所,變成了全職讀書。愛好變成了職業應該是很糟糕的事,不過幸好我對這職業也愛著。在電腦發達的時代,這種閱讀依然不能以電腦檢索來代替,也正如偵破不能靠電腦來完成。一樁疑案終于水落石出,設下的埋伏終于有了收獲,其興奮大約不過如此,只是過程中的一切,惟個中人冷暖自知。我曾經很想為當日正在炮制的“古詩文名物考”起一個偵探小說式的名字,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夠表達破案過程的艱辛和快樂。
另一部書,是真實的“物”。追隨遇安師問學,很長一個時期內,參觀博物館是一項重要的教學內容,以此深感這是一個幾乎不可少的學習方式。不過那時候國內的多數博物館都還是冷清所在,當日的中國歷史博物館、今天的中國國家博物館也不例外。基本陳列之外,很少舉辦各種專題的臨時展覽。印象中,參觀都是要買票的,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很多博物館不允許拍照,便只能以畫圖的方式紀錄所見,以至于養成習慣。這一習慣一直保持到二〇〇六年。那一年一行二十多人往閩北窯址考察,參觀博物館,我依然駐足于展柜面前在本子上勾畫展品,同行的李旻博士說:“為什么不用相機來紀錄?”這以后方由畫圖改為拍照,也因此逐步積累起圖像資料。雖然近年開展的“大眾考古”為大家提供了了解考古實踐的機會,但能夠前往考古現場的“大眾”實際上仍是“小眾”。博物館則不然,它不像考古現場那樣不得不有諸多限制,而且還提供了免費開放、允許拍照的條件,因此走進博物館的真正是大眾。拍了照片,把“展品”帶回家建立自家的“博物館”,這是信息時代問學與治學的新途徑,也是我們特有的幸福。近年博物館的開放力度愈益增大,展覽的學術含量愈益提升,今之尋“微”,比以往增添了許多有利條件,同時也對治學者的辨析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字詞的訓詁,依憑網絡檢索尋源討本,可得前人不可想象的快捷之便,然而去偽存真,抉發詩意文心,究竟還要靠學者的綜合修養。而涉及一器一物的定名,在目前卻是網絡搜索也無用武之地,于是博物館參觀以積累實物資料便成為一個新的治學途徑。不過這卻更具挑戰性,真正把“物”讀懂,必要有對圖像之時代的思想觀念、社會風俗、典章制度等等的深透了解,這一切,無不與對文獻的理解和把握密切相關,即要使圖書館的書和博物館的“書”相互發明,當然這也帶來更多的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快樂。衛星總體設計師胡海鷹說:“熱愛是一時的,剩下的全是責任;喜悅是一刻的,剩下的全是投入。”(《文化報》二〇二一年六月十六日)我認同這里的后一句。其實所有的投入,都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