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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蛇羹

  • 如意館
  • 離離子
  • 9641字
  • 2024-08-26 11:23:25

1

錢婆子送上去的飯菜合了太守眼緣,被太守吃得一干二凈,連湯都沒剩下一口。

太守夫人大喜,賞了錢婆子好些錢財,把采買總管的位置給了她,還許了她家大女兒進府幫襯。

念著窈娘的恩,錢婆子帶了好些五色綢緞到如意館致謝,大贊窈娘廚藝了得,話里話外試探著要將自家小女兒帶過來學廚,磨磨蹭蹭地在如意館就是不肯走。

窈娘左推右擋的,將話繞了又繞,就是不接話。陶墨墨翹著二郎腿坐在門口嗑瓜子,一邊望著一老一少在那兒打著太極,一邊默默翻著白眼。

太守分明是被那術士施了障眼法蒙蔽了心智,那青精飯也就是稍稍加了些南燭葉汁破昏志罷了,太守這才重新得了清明。

嘖,凡人果真是沒用,就這么一點兒雕蟲小技也值得覬覦。

想來,那術士大概是哪個山頭修行的道人,想借了新骨的怨氣練什么邪術。要換了早些年他闖蕩江湖的時候,說不定還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下。

眼下這天寒地凍的,身上銀子沒幾兩,還得在這如意館為奴為婢,想想都覺著夠心累的,也就無心搭理了。

在錢婆子的大力贊揚下,太守夫人起了好奇心,親自帶著好姐妹到如意館中吃了幾回飯,對窈娘的手藝贊不絕口,又央著窈娘給府里送了幾回點心。這一來二去的,如意館的生意一日一日好了許多。

這日夜間,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陶墨墨愁眉苦臉地捏著筆哀怨道,“哎,我說老板娘,李叔都走了好一段時間了,不如咱再請一個賬房先生怎么樣?我這白天跑堂累死累活的,晚上還得記賬,驢子也沒這么使的啊!”

說完湊近了過來,指著自己的眼睛可憐兮兮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這眼睛青得都跟三天沒睡過覺似的,再這樣下去,我簽的契約還沒到期呢,就已經累死咯!”說完把筆一丟,四仰八叉倒在椅子上干嚎。

窈娘捏著眉心看著一大堆的賬本,有些發愁。

館中一共仨伙計,一個呆傻,一個精明過了頭,唯一的賬房先生李叔前些日子有事兒回了昆侖,人手確實有些不夠。窈娘想了想,還是讓陶墨墨寫個招人的告示貼出去得了。

陶墨墨得令立馬活了過來,扯過一張四四方方的宣紙正準備下手,頓了頓又咬著筆頭問道,“老板娘,這招賬房先生有什么要求嗎?”

正好最后一個客人要走了,窈娘趕緊起身招呼,隨口吩咐道,“會認字算數就成,其他的你看著辦。”

陶墨墨瞅了一眼正在天井里洗菜的石清,又看了看熱情送客的窈娘,轉了轉眼珠子,提筆刷刷刷就寫了張告示貼出去了。

這告示是貼出去了,也不知是年關將近無人愿意出來做工,還是怎的,連著幾日,如意館客人依舊人來人往的,卻連一個應征的人都沒有。

店里來的客人倒是一個個挺熱情的,結賬時總要關心一下,問上一句這賬房先生招得怎么樣了,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問完跟同伴相互對視一眼,明里暗里使上個眼色,樂呵呵直笑。

通里街上的曹大官人還一本正經地問過,“喲,窈娘你們如意館招賬房先生啊,我家表叔的侄子年紀到了,可惜長得有些磕磣,不然還能來你們這兒試試。”

窈娘聽出來話里揶揄的意思,忙著下廚備酒菜,也沒太在意。

這日黃昏時分,城里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虹藏不見,閉塞成冬。

如意館里沒有客人,窈娘偷了閑,托著腮望著飛雪的屋檐發呆。這銀裝素裹的天地,滿眼被素色給填了,不見半點塵埃,何其像九天宮闕的瑤臺。模模糊糊的,街上積了雪的長凳,也有幾分天河邊上支機石的味道。

正恍惚著,就見渺無人煙的長街上,一抹青色從風雪中緩緩而來,襯著遠山,莫名地倒像入了一幅畫。

日暮蒼山清遠,風雪有人夜歸。

那身影走近了些卻丟了丑,不知踩到了雪地里埋著的菜葉還是瓜皮,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直直將自己從畫境中摔了出來。

那人站起來之后,朝周邊望了望,眼見著四顧無人,這才趕緊正了正衣裳,齜牙咧嘴地偷偷拍了拍屁股。到了門口之后頓了頓,往墻上扯了張紙便進了門來,“老板娘,你們這兒缺人是嗎?”

聽聲音像是受了風寒,甕聲甕氣的。

窈娘定睛一看,這青衣人不是別人,正是君澤。一問才得知,一場大病之后,吳老爺不再勉強吳文清考科舉,任由他隨著自己的心意去打理藥鋪,自然也就把家中的西席先生給遣了。

而君澤原本就是投奔吳家的表親,這會兒也不好意思賴在人家家里不走,只得出來另尋差事。

“第一,識文斷字,會講故事。我自小寒窗苦讀數十年,四書五經也讀了不少,孔孟故事常誦于心。第二,相貌堂堂,貌比潘郎。呃,貌比潘郎不敢說,相貌堂堂勉強算……”君澤扯了扯被風吹亂的衣裳,耳邊隱隱約約泛起一陣紅。

頓了頓,又鼓起勇氣說道,“第三,家世清白,性情溫和……”

還沒等君澤說完,窈娘皺著眉一把將他手中的告示扯了過來,這一看,氣不打一處來。

紙上林林總總列了十條,從長相到性情、年紀,再到家世,均有所涉及。

這哪兒是招賬房,分明招的是佳婿,回想起最近幾天館里客人的取笑,窈娘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最近幾天有些相熟的客人總是一臉曖昧地笑看著她,敢情還以為她年紀大了想找相公了?不用問,一看就是陶墨墨這倒霉孩子搗的亂!

窈娘操起掃帚就追進了院子里,很快如意館中就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不是你讓我看著辦的嗎,哎喲,別打了,哎喲我的親娘誒,我錯了……”

君澤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主仆二人,驚得半天合不上下巴,隱隱萌生了退意。石清對這場景顯然已經司空見慣,一雙厚厚的蒲掌拍了拍椅子上的灰,樂呵呵地讓君澤坐。

窈娘最終還是讓君澤留了下來,天可憐見的,能拿著告示老老實實來這兒應征,腦子多半也是讀書讀傻了,何況也是見過幾次的熟人了,天寒地凍沒地兒去,心眼也不壞,就留下罷了。

2

陶墨墨鼻青臉腫地出門買了幾天菜,興致勃勃地帶回一個消息。

方家城外莊園里出了異象,園中種的蕪菁和白菘一夜之間都開了花。要說冬天開菜花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所有的菜花都長成了荷花的形狀,一片一片聚成層層荷瓣,荷花中心各有一尊佛盤腿坐著。

方圓十里各家的莊園里聽到消息后,紛紛往自家園子里盤查,將地里翻了個底朝天兒,也沒發現什么奇特之處,菜還是菜,花還是花,正常得不能更正常。有戶姓洪的人家甚至還從地里挖出了一箱金子,樂得喜不自勝,引得前宅院主人打官司爭搶,也是唏噓了好一陣。

眾人艷羨不已之余,紛紛揣測方家這是燒了什么高香,才有了這樣的吉兆。

有好事者說,這是因為方家老夫人多年積德行善,所以天降異象,以昭其德。這傳言一傳十十傳百的,很快便在揚州城里傳了開來。

方家是揚州最大的茶商,方老太爺多年前便中風癱瘓在床,家中只有一子一女,還閑養著幾個無所出的姨娘。

大女兒嫁給揚州太守為正妻,做了正兒八經的太守夫人。小兒子方老爺執掌門庭多年,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多年來,家中就靠方老爺支撐著,生意倒也越做越大。

方家老夫人很久之前就撇了自家的雜事不管,無事便在自家的小佛堂里念念經,抄抄佛經。

并且,老夫人多年茹素,不沾葷腥,逢年過節便在城外的路邊設了棚子,施粥散米,碰上荒年,家里的糧米衣物更是一車一車地往外運。

逢著每月的初一十五,老夫人還帶著家中婦孺去寺廟中叩拜,捐錢給好些廟里的佛像塑了金身。要說起來,這些年方家結下的善緣,還真是多得數不清了。

天降異象,正巧趕上方老夫人六十大壽,方老爺大喜之下,決定在家中大擺三天流水席。

宴席當天,方府早早掛上了大紅燈籠,燒好了炭盆,恭賀的人絡繹不絕,方老爺領著妻女在門口笑臉相迎,大小禮物收了整整幾間庫房。

太守夫人想著給娘家搭把手,便把窈娘薦了過去,在內室單獨整了一桌素宴為母親祝壽。

天青色的冰裂杯中盛了酸甜可口的青梅酒,杯中裂紋如層層花瓣綻開,在清澈的酒水中搖曳生光,抿一口,醉人心脾。

桌上五簋四盤四色,鴛鴦小菜四碟,果點四盤。

邊上擺著一圈素菜,青菜燒米果,天花煨粉漿,松仁豆腐,如意卷……

桌子中央一圈卻是燕窩球,糟鮮魚,牛乳煨雞,八寶肉圓……

方老夫人落座之后,看了一眼桌子,臉色頓時有些不好,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抬眼望了一圈之后,眼皮子耷拉下來,手里轉著佛珠不言語。

方夫人瞥了太守夫人一眼,抬高了嗓子,“喲,這廚子不是姐姐請來的嗎,姐姐大概是貴人多忘事,太忙了吧,忙得都忘了母親不吃葷菜了。哎,我早就說了嘛,自家廚子用得好好的,非得去外頭招些不三不四的人來。”說完用手絹掩住口鼻,往前揮了揮,有些嫌惡地撇開了頭。

方老爺暗地里扯了扯方夫人的衣袖,示意她住嘴,轉頭看了一眼妹夫沉下來的臉,清了清嗓子打圓場道:“今天這廚子真不長記性,大概是忘了姐姐的吩咐了罷。母親您別往心里去。這幾樣素菜我瞧著甚好,就將這些葷菜撤了去,再讓家里的廚子做些菜送上來罷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盯著面前的一道蛇羹咽了咽口水。

說來也怪,方老夫人一心向佛,所以常年茹素,方老爺卻是個徹徹底底的肉食者,無肉不歡。而方老夫人有一點是整個方家都閉口不提的,她與方老爺一樣,二人都喜食蛇羹。

仆婦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不敢動,場面一下子冷了下來。太守夫人忍了怒氣,有些坐不住,悄悄讓身邊的婆子把窈娘請了過來。

窈娘一過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先給老夫人行了個禮,笑著道:“今日老夫人設帨佳辰,窈娘在此恭祝老夫人富足安康,松鶴延年。”

說完望著一桌子菜,慢慢解釋道,“窈娘早就聽聞老夫人慈悲為懷,素日不食葷腥,不敢造次,特地精心準備了今日這一桌子素菜。您看,這桌上的雞鴨魚肉并非真正的雞鴨魚肉,都是用面粉、豆腐、玉蘭、筍片做的,只不過擬了個形罷了。”

窈娘一邊說著,一邊卷起衣袖,取了湯匙輕輕將雞肉撥開,中間的骨頭處赫然藏著一根竹筍,點一點,還微微顫動著。

“早就聽聞有寺院里的素菜做得極佳,就是用面粉此類尋常物事擬魚肉的形,沒想到今日見著了,我先嘗嘗看。”方老爺早就按捺不住了,用勺子舀了一勺蛇羹到碗里,吹涼之后放入嘴中,瞇著眼睛。

“嗯,口感細膩,余味綿長。咦,不對,這就是蛇肉的味道啊!”方老爺舉著湯匙湊到眼前細看,瞪大了眼睛疑惑道,“這要說沒有真的蛇肉在里邊,我是不信的。”

窈娘早有準備,讓廚房里打下手的方家廚娘端了一個簍子出來,從簍子里摘了一株草舉到燈下讓眾人細看。

這草通體細長,葉子邊緣稍稍有些卷曲,呈深綠色,看起來也就是尋常模樣,沒發現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那廚娘看了窈娘一眼,眼里滿是欽佩,“窈娘子沒有撒謊,我們都可以作證,這蛇羹里頭根本就沒有蛇,關鍵是這蛇舌草。也不知窈娘子打哪兒尋來的,說是群蛇常聚之地就有,蛇行過后會留下涎液在上頭,將這蛇舌草煮水過后,以水做羹湯,自然就有了蛇肉的鮮美。”

眾人聞言,這才一一動筷,吃了幾口之后紛紛贊嘆,一桌素宴倒吃出了不一樣的味道,鮮美異常,沒有食肉過多的稠膩感。

老夫人尤為開心,飯后召了窈娘過去,慈眉善目地拉著窈娘的手拉拉雜雜敘了半天話,臨走之前,又賞賜了窈娘好些東西。

3

君澤看著一桌子的東西直犯愣,嘖嘖稱贊,“這方老夫人果真如同傳聞中一樣樂善好施,就做了一頓素席,居然賞了你那么多東西!”

窈娘聞著自己身上沉郁的檀香味,嗤了一聲,揀了一串珊瑚十八子手串于手中,細細看了看,“你以為這桌菜是那么容易做的?你可知方府僅老夫人房里每月消耗的雞鴨魚肉就有數百斤,況且你看她面色紅潤,精神矍鑠,若是常年茹素,會如此健朗?”

君澤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窈娘的話。

窈娘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她是吃素,只不過這一道素菜,足足抵得上尋常百姓一月的用度。平日里的素菜翻炒,都是用雞鴨魚肉熬成的濃湯調味,取其湯中精華,將肉舍棄。這些因做一道素菜而舍棄的雞鴨魚肉就不知有多少,無辜被宰,豈不是冤靈?”

“就拿一道簡單的太史五蛇羹來說,平日里做這菜,就先需要集齊眼鏡蛇、金環蛇、銀環蛇、水律蛇、大黃蛇五種蛇,還必須是深山水澤里出生一百天的幼蛇,用磨碎的魚翅并新筍、香芃、蘑菇、五香腐干切成丁,加入鮑魚、木耳、老母雞等燉成湯。”

“然后將所有材料撈起用手撕成絲狀,再用文火燉上一夜,取了紗布將湯濾清后,殘渣丟掉,剩下的湯汁勾茨粉推成羹。你說有蛇,什么也看不到,要說沒有蛇,又全化在湯里了。那這蛇羹里有蛇沒蛇,沾沒沾葷腥,又有什么區別呢?”

君澤掰著手指算了半天,暗自咋舌,這取些湯汁都費了這么多些材料,那平日里還不知要浪費多少東西。

“這世間大慈大悲的人我見得多了,多得是佛口蛇心的人啊……”

方家這場宴席極為盛大,街頭巷尾津津樂道,交口稱贊了好幾天。可沒過幾天,方家又出了件大事。

方老爺膝下無子多年,方夫人早先生下女兒之后產后大出血,傷了身子,這么些年一直在調養,也沒調養過來。傳言方老爺心疼妻子,這么些年家中也沒納個姨娘進門。眼看著人到三十,方小姐也已經長大成人,都快嫁人了,方老爺突然鬧著要納妾。

若是這妾是身世清白的尋常女子倒也罷了,抬進門生個一兒半女,也算是給方家稀薄的子嗣添后了。

可方老爺看上的,偏偏是路上遇著的一位姓白的山野女子,無親無故,來歷不明。

方老爺入山視察茶園時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被這女子給救了。方老爺見這女子無依無靠,柔弱婉約得像風中的一朵小白蓮,不管不顧就把人領進門來,鬧著要方夫人給個名分,說是要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方夫人天天哭哭鬧鬧的,整個方家亂作一團。

深夜,方老夫人讓方老爺跪在祠堂,讓他看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痛心疾首道:“俊兒,你看著祖宗的牌位說說,這事你做得對不對。”

方老爺抬頭看了一眼,梗著脖子道:“我沒有錯,我想娶個自己喜歡的女子何錯之有?”案臺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靈位,昏黃的燭光一閃一閃的,祖祖輩輩的名字被濃墨勾勒過了,靜靜地鐫刻在上頭,默默地注視著。

“喜歡?當初是你鬧著要娶淑寧進門,也是說你喜歡她,這輩子非她不娶的啊……”

方老夫人低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想伸出手去摸他的頭。手伸至一半,忽而又頓住了。

小時候,俊兒仗著是家中獨子,到處闖禍,鬧得家中雞飛狗跳的。相公那時候忙著在外頭做生意,也無暇顧及家中,只得她狠了狠心施家法處置俊兒。

那時候的俊兒跟現在一樣固執,總是昂著腦袋,噙著淚花死活不肯認錯。小小的人兒,跟個面人兒似的,看得她心都化了,打完之后總是忍不住將他攬入懷中,輕輕撫摸他的頭,低聲安撫著。

一道一道的,青黑的頭發在指尖纏繞,輕易就能勾起她心中的柔軟。

這一眨眼的功夫,俊兒都已經當爹了,而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婦人了。

早些年,方陳兩家一直是生意上的對頭,茶事上生了不少過節。偏生俊兒看上了陳家的小姐,倆人情投意合,瞞著雙方父母偷偷便訂了終生,甚至以絕食抗議。

那時,他也是將自己關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滴水未進,也如同今日般苦苦哀求自己。相公恨子不成鋼,一怒之下揮袖而去,她望著昏迷在床的兒子慌了神,第二日便親自帶了媒人上門求親,低聲下氣地賠了好些好話,這才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地抬著新媳婦進了門。

誰知新媳婦進門,性子驕縱,任意妄為。為了讓他們夫妻和睦,家中太平,她將家中掌事的鑰匙和賬本全交了出去,搬到東南角的宅子里,尋了一方安靜。

這么些年的退讓,換來的,卻是兒子又一次的執拗。所以她最近一直在想,當年是不是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方老爺垂著臉,囁嚅道,“娘,你不知道,她是越來越過分了。早些年,不讓我納妾就算了,房里的丫頭凈揀些丑的放著,生怕我哪天瞧上了。你看我這都三十好幾了,才生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也沒有,以后方家的香火可怎么辦。您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我早就被人笑得抬不起頭了。”

方老夫人怔怔道,“你當初娶她的時候,不就是看她性子活潑可愛,天真率性嗎。過了這些年,怎么都反過來成不是了。這男人,果真都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嗎……”說著說著,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淚悄無聲息涌了出來,怎么也止不住。

方老爺慌了,連忙解釋道,“娘,你不為我考慮,總得為咱們方家考慮啊。難道您想讓琴兒招贅,以后萬貫家財都落入他人手中嗎?”

看著母親獨坐一邊暗自垂淚,方老爺低著頭,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將心中盤旋已久的話說了出來,“娘,難道您也希望咱們方家絕后嗎?”

暗夜里忽而有雷,倏地一下,閃電劈了過來。方老夫人閉上了眼睛,深深嘆了一口氣,什么都沒有說,轉身離去了。

次日,老夫人把方夫人喊過去,在佛堂里待了一天,方夫人出來時,雙眼紅腫,出門幾步之后忽然掩面大哭,一路哭著跑了回去。

白姨娘進門那日,老夫人隔著垂花門,站在紫藤邊上遠遠看了一眼。白姨娘一身白衣,風姿綽約,走起路來婀娜多姿,像極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白姨娘入了方府之后,倒不像傳言中的狐媚惑人,每日必親自去給老夫人和夫人請安,雖說夫人時不時找茬立規矩,她也并沒有借著老爺的寵愛恃寵而驕,乖乖巧巧的,絲毫沒有怨言。

府里的下人是極其喜歡白姨娘的,相比于女主子動不動就非打即罵,這位新來的姨娘不僅脾氣好,更難得的是手頭寬松,經常在院子里走動,和她們聊家常兒,一時興起便賞些東西。

夫人一聽,更是暗中擰了帕子,咬碎了一口銀牙。

白姨娘過門沒幾日,趕巧那夜雪下大了些,將方家祠堂屋頂上的瓦給打落了幾片。為免祖先怪罪,管家回稟夫人后,次日一大早便請了泥瓦匠到家中修繕。

好巧不巧,這泥瓦匠剛爬上房頂,就被突然躥出來的一條小白蛇給嚇了一跳,一腳打滑跌落到祠堂后方一口枯井里。井里填著厚厚的稻草,頂上還積著雪,泥瓦匠倒也沒摔出什么事來,就是把隨身帶著的鏟子給掉了。

泥瓦匠在井里拍拍打打尋鏟子時,無意中卻發現了一些散落的白骨。

衙門派人將尸骸斂了回來,經仵作查驗尸身后發現,這尸骨是一名女子,大約死于三十年前。而尸骨身邊還有一白玉鏤雕雙魚式香囊,經人細細辨認之后發現,這是當年方老太爺身邊的婉姨娘隨身佩戴之物。

婉姨娘當年是方老太爺身邊最受寵的姨娘,入府不久便有了身孕,后來不知怎的,快要生產的時候跌了一跤,很快便產出一個全身青紫的男胎,胎兒出生后身體孱弱,沒熬過當夜便死去了。

婉姨娘身子養好之后,沒多久也失蹤了。當時府里還傳聞,婉姨娘遇著舊時的情人,自覺無顏在方府待下去,卷了財物跟個唱戲的跑了。誰曾想,卻是悄無聲息地死在方府祠堂的枯井里。

方府接二連三的變故發生,方老夫人驚懼之下,很快就病倒了。

4

夜里又下了一場雪,細碎的雪花落在芭蕉葉上,簌簌作響。

“她回來了,她回來找我了……”方老夫人遣散了眾人,坐在方老太爺床頭,雙眼無神地看著窗外,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佛珠,喃喃自語。

方老太爺好似知道她說的是誰,躺在床上努力瞪大了眼睛,嘴里發出空洞的“哧哧”聲,嘴唇一張一闔,想要說些什么,卻始終無法發出有意義的音節。布滿青筋的雙手握成拳,緩慢而無力地砸在床板上,卻像砸進了柔軟的棉花中,沒有半點聲響。

“果然,這么多些年過去了,一聽到她的消息你還是如此激動。明安,你可是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老夫人捧著銅鏡,幽幽地看著里頭滿臉細紋的婦人,眼里的哀慟一點點如深海里的星光般漫了出來。

銅鏡上的鳳凰矮冠垂纓,振翅欲飛,似要沖破這黃銅的禁錮,數十年的光陰紛紛從眼前剝落開來。

那年的揚州,二十四橋明月下,亭亭玉立的采蓮女涉江而過,笑臉吟吟采了芙蓉千朵,不知最美的一朵贈了哪個少年郎。

那年,她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跟著奶娘在擁擠的人群中看花燈。畫舫里的姑娘坐在船頭輕敲檀板,纖纖玉指從耳畔拂過,柔媚的嗓音勾得岸上數不盡的人互相推搡著往河邊走,險些將她推落河中。

就在她一只腳踏入河中,身子懸空之時,一雙溫暖有力的手將她拽了回來,并用身子護住她,將她帶出了人海。

漫天燭光下,只剩了那人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后來她才知道,他是方家茶莊的學徒。

他比她大五歲,每次見了她總是恭恭敬敬地喚她一聲“小姐”。她每次只紅著臉低頭走過,用余光看他溫潤如玉的面龐,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茶香,看他嘴角掛著的笑。

女兒家的心思像河心蕩著的小舟,輕輕搖著槳櫓,一道道縠[hú]紋是一道道心意。

她的少年郎啊,在橋上站著什么也不知道。

父親很快便發現了她的心思,認真地問她是否真的看上了他。看著她羞紅的臉頰,父親做了一個決定。沒有人知道父親與他說了些什么,只知道沒過多久,他便向她提親了,主動提出入贅方家。

她覺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方家還是原來的方家,她卻已經是心上人的新嫁娘。

婚后,他對她一直不冷不熱的。奶娘安撫她說,男兒志在四方,該把心思放在事業上,女兒家就該替他照料好家中諸事,默默支持他。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其實奶娘什么都知道,只是像小時候一樣,拿謊話誆了她,不愿她傷心罷了。

她原以為,上天會一直眷顧她,讓她每日守著她的相公,生一堆胖娃娃,此生共白首。直至一日,他帶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進了門,她的夢才碎了。

他挽著那女子的手,親口向她承認了一切。

他在鄉下一直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原本打算在揚州城里立了足之后,便把她接進城來,誰知父親的一番打算卻亂了他的心。父親約他深夜密談了一次,許了他整個方家做嫁妝。他這才知道,父親膝下無子,早已動了將他招贅的念頭。

他也才知道,那個永遠不敢用正眼看她的小姑娘,早已對他芳心暗許。面對整個方家的誘惑,他動了心,逼著自己上門提親娶了她。可他心里卻一直記掛著那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姑娘,那個終日甜甜喚他明安哥哥的婉儀。

他終究沒能忍住心中的欲念,將婉儀接了過來,求了她的原諒,并答應娶她進門做平妻。

“明安,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恨我擋了你的路,恨我喜歡上了你。可你怎么就不想想,這一切若是你當初不答應的話,我們又何苦能走到今天?”老夫人伸出嶙峋的手摸了摸老太爺的臉,一如當年深夜撫摸他熟睡的臉。

“你恨我不肯讓婉儀做平妻,讓她屈居我之下,做了你的姨娘。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委屈,我又有什么錯……我原以為,只要我好好待她,你能念著我的這份真心,眼里有半分我也就夠了。”

“可后來我才發現我錯了,自始至終,你的眼里從來就沒有過我。你眼里只有偌大的方家,只有你捧在心尖上的婉儀。你可知道,在你面前溫順可人的婉儀,仗著你的喜歡,做了多少為難我的事。”

“我養了八年的鸚哥兒被她摔死了,說是跟她肚子里的胎兒犯沖。我最喜歡的牡丹被她掘了丟在院子里,因為她不喜歡這個味道。服侍了我數十年的奶娘被她仗責,起因就是沒有向她行禮。”

“奶娘年紀大了,不堪傷勢拖累,一病不起,終究還是去了,以后再也沒有人在身前護住我,為我遮風擋雨了……”

方老太爺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事情,眼里滿是震驚,緊緊盯著老夫人,有些不敢置信。

“到現在,你還覺著我是在騙你嗎?”

老夫人松了手,苦笑道,“明安啊明安,你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自以為是。你總以為婉儀的孩子是個意外,總覺著你眼里連只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的夫人膽小如鼠。你可知道,我的雙手,也沾滿了鮮血。”說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

“婉儀摔跤,是我派人在臺階上涂了桐油。孩子本來可以安然出生的,是我讓穩婆動了手腳,將臍帶多繞了幾圈,多使了幾分力。婉儀的死,也是我讓人約了她到祠堂,就在那口枯井旁邊,我就這么輕輕推了她一把。”方老夫人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仿佛身處黑暗中,就這么輕輕往前一推。

望著老太爺幾欲癲狂、在床上苦苦掙扎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老夫人終于笑了,輕輕將他抖落的被子蓋好,一步一步循著月光走向門外。

她這輩子啊,就干了這么一件壞事,卻用了一輩子來贖罪,真是太不值當了。

說清楚了也好,下輩子能清清白白投胎。

做人啊,真難。

5

循著蛛絲馬跡,官府很快就查出了真相,太守為了避嫌,交由底下人宣老夫人過堂。

官府來人之前,老夫人早已遣了眾人,穿上了數十年前的大紅嫁衣,平靜地躺在床上。臨走之前,侍女貼心地在香爐里點上了安魂香,能助她入眠。

臨睡之前,她早已服下了斷腸草。這一覺啊,不知何時才能醒了,只愿醒來的時候,再也遇不上他。

不堪相思累,一念一斷腸。

如意館中,君澤正瞪大了眼睛望著柜臺上的花發呆。都說枯木逢春,真沒見過大冬天還盛開的花,還是長在枝葉全無的枯枝上。就在剛剛,一個淺紅色的花苞緩緩綻放,開得如火如荼肆無忌憚。

窈娘在門口跟一個頭上簪著白花的白衣女子說話,看模樣像是前些日子方家剛進門的姨娘,“你這又是何苦呢,耗了那么些靈力幻了滿園子的菜佛出來,不知多少年才能修回來了。”

女子嗓音柔媚,話語中卻是滿滿的恨意,“多謝娘子關心,不將她捧得高高的,怎知這摔得會更疼。方家這一家子都不是好人,這些年因為他們喜食蛇羹,沾了一手的血腥,不知傷了我多少同類。”

“要不是我因蛻皮躲在山洞里逃過一劫,又豈能站在這兒看他方家家破人亡?不報此仇,我心中著實難平!”

窈娘半晌無語,嘆了一口氣,囑托道,“好生去吧,別傷及無辜。”

女子低頭行了個禮,裊娜著腰肢走了,頭上簪著的小白花在風中輕輕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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