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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聚散

清遠鎮北,有塘一洼,方圓半畝,名喚懶荷,懶荷溏上石橋一架,經年無名,日久斑駁。

清遠鎮東,有路一條,寬闊坦蕩,慣稱大道,大道旁有亭一間,人曰不留,可擋風雨。

清遠鎮西,有林一片,蔥郁深遠,謂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號之霧沼,四季常溫。

清遠鎮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巒,翠巒山下有廟一座,尊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內師徒三人,方丈法號引燈,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貴。

“師父!”七歲的富貴懷抱一虎紋小貓,眼眸漆黑。

“哪里來的老虎?”七盲橫臥榻前,醉眼朦朧。

七盲好酒,引燈法師撞見幾次,不過雙手合十道一句“凡事有度”,便再不多言。

自此之后,七盲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大醉一場,其余時間滴酒不沾,富貴問他為何,他只道:“我七竅皆盲,若不醉上一場,怎知人世疾苦?不知人世疾苦,如何渡人?”

“是貓,師父。”富貴略略松開胳膊,小貓竄出,落于腳旁一蒲團上,軟軟臥下,黑眸微闔。

再看富貴,一身的樹葉草根,僧衣上盡是點點泥土。

“你個出家人捉貓做什么?”七盲抬手拉過富貴,左右看了看,隨手拿起戒尺輕敲其頭頂。

“你給我起了個狗名,我只能抓一只貓來陪我。”富貴縮了縮脖子,終是不敢躲開。

“心無所缺是為富,人所歸仰是為貴,讓你好好念經,你卻一心一眼盡是俗世繁華!”七盲看了眼臥在蒲團上一臉安然的虎紋貓,轉頭又醉了過去。

“我在橋下捉你的時候,你死活不肯,現在反倒睡得愜意,想必是和我佛有緣。”富貴摸了摸虎紋貓,肉團一般的小臉盡是興奮顏色。

關于名字,他問過許多次,師父總是隨口胡謅,這一次雖未必是真的,但總算帶了些禪意。

虎紋貓整日臥在僧房內的蒲團上,從不入大殿,也甚少吵鬧,富貴每日里來陪它玩耍,大多都是他誦經,貓睡覺。

天長日久,七盲醉酒之時,便要賞貓兒一盅,富貴不敢破戒,只得在門口輕捻佛珠,默誦經文。七盲大醉,貓兒小醉,富貴誦經;七盲唱和微笑,瘋言瘋語,貓兒七扭八拐,走路撞墻,富貴誦經;七盲鼾聲震耳,貓兒呼嚕連連,富貴誦經。

如此這般,十年已逝。

引燈大師須發皆白,七盲已是酒量倍增,富貴的團臉也有了棱角,一副少年模樣,虎紋貓再臥下時,已然和蒲團差不多大小。

八苦寺里的香火卻還是老樣子,天災時旺,好年景便差;世人遇到難事時旺,平安時便差;眾人有所求時旺,心無所欲時便差。世間寺廟,大都如此。

“師父,聚散整日里睡覺,它是不是病了?”引燈大師為虎紋貓起了名字,喚作聚散,紅塵之苦,唯聚散不休。

“是吧。”七盲抄經的筆沒有停,頭也不曾抬起。

“可它自小便是這樣睡的。”富貴又道。

“你怎知它不是自小便有病?”七盲抬頭輕掃了聚散一眼,低頭抄經。

富貴語塞。

聚散輕叫幾聲,出了僧舍。

“師父,懶荷溏的荷花今年開得特別好。”富貴經誦一半,突然抬頭道。

七盲抬眼看向富貴,又閉了上。

“師父……”富貴又欲開口卻被七盲打斷。

“隆冬臘月,哪里來的荷花?”七盲問。

“眼前所見,耳中所聞,心中所想,觀自在,如是觀。”富貴答。

“白菜吃膩了?”七盲嘆氣。

“沒,只是想吃蓮子粥了。”富貴頷首。

“既然你看見了荷花,就去挖些藕來,用蜜漬了給為師下酒也好。晚間弄不來,罰你掃一個月后院兒。”七盲起身整了整僧衣,推門而去,一陣西北風擠進門來,吹得富貴打了個冷戰。

富貴苦著臉偷眼去瞧方丈,引燈法師靜坐不言,臉上一抹謎之微笑,富貴的臉更苦,勉強誦完經文,便下山奔了鎮北。

無名橋上一僧一貓,懶荷溏里枯葉連連,積雪輕覆。

“聚散,你說,這時候還會有藕嗎?”富貴撓頭。

聚散徑自甩著尾巴四下閑逛。

“聚散,你說,四嬸家會有藕賣嗎?”富貴還是撓頭,四嬸是鎮里的菜農。

聚散已經甩著尾巴下了石橋。

“聚散,你說……聚散?聚散你去哪兒?”富貴眼見聚散消失在橋下,一路追去,卻連腳印都尋不到了。

富貴踏遍了懶荷溏畔,苦尋無果,只得反身回八苦寺。

“小師傅,買藕嗎?”八苦寺山腳下,一豆蔻少女,笑意嫣然立于路旁,臂彎挎一竹籃,竹籃上覆厚被,被里竟是幾節鮮藕。

“女施主為何在隆冬季節還能覓得鮮藕?”富貴驚詫。

“四方林中霧沼旁有一荷塘,霧沼泉水終年溫熱,塘中蓮藕四季不斷。”少女肌膚如玉,兩腮一團嫣紅,煞是惹人。

“難怪,難怪,小僧還不曾入過四方林,也未見過那荷塘,女施主,這藕怎么賣?”富貴喜出望外。

“我和你有緣,這藕送你。”少女塞了竹籃在富貴懷里。

“不可不可……”富貴推辭。

“那就40個銅板吧。”少女朗笑。

“這……未免太貴了些……”這樣的藕在盛夏時節不過5個銅板,富貴面露難色,他身上倒是的確有40個銅板,可這已是他全部家當。

“你個小和尚怎么如此世故,我不要錢不行,我要錢也不行,你這些年的經都白誦了不成?整日和這俗世一般模樣,有什么意思?”少女傲然轉身欲走。

富貴連忙掏出錢袋,悉數給了少女,換過那一籃蓮藕,疾步回山,羞愧難當。

“方丈,師父,聚散丟了,藕買來了。”富貴進門便大聲呼喊。

七盲正在掃院,方丈在正殿準備年前的法式,無人理他。

迎接富貴的,只有一只貓,甩著尾巴晃悠在僧舍門前。

“聚散!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富貴驚奇。

聚散輕叫幾聲,又甩著尾巴走了。

“師父,天真熱。”富貴搖著蒲扇,靠墻而坐。

“心靜自然涼。”七盲仰望佛像,手捻佛珠。

“師父,如何心靜?”富貴問。

“定則靜。”富貴循著七盲眼看的方向望去,正是佛祖腳下的蓮花座,跟著看了一會兒,汗還是不住。

“師父,不行,還是熱。”富貴扇子搖的更猛。

“你面壁吧。”七盲扭頭看了一眼富貴道。

“熱也要罰我面壁?”富貴撓頭。

“你背壁而坐眼望繁華,如何心靜?”七盲繼續眼望佛祖,手捻佛珠。

“我明白了,師父,你是說,修到深處,四方皆壁,無處不定。我修為不夠,所以需要面壁修習?”富貴豁然,轉身面壁而坐。

“嗯。”七盲應聲,隨手收起念珠,起身整衣。

聽得衣袂之聲,富貴開口問,“師父,你去哪兒?”。

“天熱,沖涼!”七盲踱步而出,門外聚散趴臥陰涼處,輕聲叫喚,仿若人笑。

今年大旱,時疫四起,求神拜佛者驟增,八苦寺內整日法事不斷,一求風調雨順普度人間,二求亡者超度再入輪回。

“師父,人為什么要超度?”富貴望著寺內鼎盛,心卻難寧。

“莫問……”七盲搖頭嘆息。

“我知道,為了再入輪回。可人為什么要急著輪回?是為了再世為人。”富貴自問自答。

“輪回才是世間最大的罪。”七盲再嘆,眼底竟然含了淚。

“師父?”富貴不解。

“愛恨別離欲難求,富貴錢財無所留,奈何橋上孟婆引,一世忘來一世憂。忘得再多,終有記起時,到時人該如何面對這世世輪回帶來的罪惡?”七盲眼底的淚已落下,在僧衣上暈出深色的花。

七盲一年醉二十四次,不曾哭過。

“不能不記嗎?”富貴心底涌起陣陣悲涼,被記憶沖破腦子的人們除了無限痛苦,還會如何?他不敢想,人世即地獄。

“不能,凡事有限,其期不可追。”七盲閉眼靜坐,再不言語。

聚散自廊下走出,伸了個懶腰,搖著尾巴出了山門。

鎮東不留亭里來了一女大夫,貌美如花,雙十年華,終日坐診于此,施藥治病,竟也治好了不少的人。清遠鎮長率民眾前來,迎大夫往鎮中坐診,愿她長居清遠鎮,懸壺濟世。

百般推脫不過,大夫便搬去了鎮中新修的藥館,入館前對眾人言:待時疫漸滅她必遠行,鎮長曰諾,絕不強留。

一月有余,時疫漸弱,大夫常見疲憊之色,至病人漸少時便閉店休息,藥館門口常有鎮民送來的鮮果時蔬。

立冬之后,時疫已滅,藥館問醫之人日漸稀少,大夫也整日整日地不見了蹤影,偶爾臨近入夜才開門。

天長日久,不免傳出留言,大夫非人非鬼,乃妖精幻化,借替人醫病之際,吸人精氣,曾有打更人見她于夜半上山,身形漸小,轉而不見,必是入山修煉之精怪。更有人言,何曾見過大夫這般貌美,必是妖異無疑。

流言如瘴氣,霎時遍野,傷人心肺。

藥館再沒開過門,時疫不再,又有人言,若不是妖精作怪,這時疫許早就好了。

八苦寺一時鼎盛的香火也清冷了下來,日子又若往昔,獨聚散仍舊整日趴在廊下,只是除去不肯入大殿之外又添一毛病,再不出山門,竟連懶荷溏里的魚都再不去撲。

富貴每日誦經的地方從大殿搬到了廊下。

七盲的酒還是照舊,只是酒量愈好,已不常醉,瘋言瘋語也少了許多。

“師父,方才大殿有一婦人痛哭不已。”富貴伸手去偷七盲抄過的經書。方丈有命,每日抄完一本經書,才可就寢。偏偏寺里最近經書賣得好,供不應求,改做了每日三本,富貴除去早晚課和做雜活,往往要抄到凌晨。

“他的丈夫死了。”七盲一巴掌按住經書。

“哦,大殿上還有一位小哥,喜不自勝地捐了十幾枚香火錢。”富貴收回手繼續抄自己的。

“他剛剛當爹。”七盲飲了口茶道。

“人間悲喜,紅塵紛繁,世事無常啊,師父。”富貴拉著鋪墊往七盲擺放抄畢的經書的地方蹭了蹭。

“你想說什么?”七盲抬眼。

“師父,生又何嘗生?死又何曾死?生死不過一個界限,生生死死,呼吸間便是生死之循環往復,其期之短,緣何悲喜?”富貴佯作認真模樣,手卻又再悄悄伸出。

“入紅塵,觀萬象,自有悲喜,若人人都看得透,還要我佛做什么?這經書又該賣給誰?”七盲端茶的手恰如其分地一抖,整杯茶撒在了富貴抄了一大半的經上。

僧房傳出一聲慘叫,驚得廊下的聚散都是一抖。

“師父……”富貴欲哭無淚,他不該存偷師父經書的心。

“出得了紅塵萬象,躲不過世事無常,三本經書寫不完,你便知何為其期之短,緣何悲喜了!”七盲收起抄好的三本經書,徑自送去了大殿,徒留富貴一人捶榻懊惱。

聚散側臥門外,瞪著經書,輕聲叫喚,如人無奈嘆氣一般,轉身睡去。

“師父,冬日里怎么會有如此驚雷?”富貴欲要關窗,卻被七盲止了住。

“渡劫。”七盲拉過富貴,令其跪坐佛前。

“那為何劈在寺頂?”富貴被院里的一個雷震得渾身一抖。

“寺內有佛祖。”七盲自佛龕后拿出一瓶酒,喜滋滋地坐在窗前。

“雷為何劈佛祖?”富貴扭頭問。

“你為何跪我的酒?”七盲反問。

“我跪的是佛祖,酒只是恰巧在佛龕后。”富貴跪于佛前,搖頭回道。

“你既明白,為何還問?”舉起戒尺狠敲富貴。

“師父,那恰巧躲在佛祖背后渡劫的可是聚散?”富貴沉吟良久,開口又問。

七盲不語,舉杯而盡,酒香凌冽,天雷陣陣。

七歲那年,富貴下山替方丈送菜錢給四嬸,沿路跑去了懶荷溏摘蓮蓬戲耍,不想竟見一只虎紋小貓伏于荷葉之上,浮于塘中,黑眸閃閃,眼神犀利。

一尾錦鯉躍出水面,小貓飛撲,快如閃電,嘴中銜魚,踏荷葉而歸,一路竄上岸來,渾身毛皮滴水未沾。

富貴年幼,卻也覺出此事違常,竭力捉了貓兒,帶回八苦寺。日復一日,平安無事,富貴險些忘記此事。世間事,大都如此,居安思危非常人能為,臨危不亂亦非常人能為。

“師父,聚散在哪?”富貴眉頭緊皺。

“在大殿。”七盲臉上已有了醉意。

“去求佛祖保佑?”富貴又問。

“銅像豈能佑人,若是如此,世人每日背著一尊銅像往來豈不是有求必應?她是去聽方丈誦經的。”七盲醉了,他又開始胡言亂語。

一個驚雷落在大殿之外,殿內亮如白晝,一僧一貓坐于佛前,引燈法師口中佛號悠長渾厚,清人心魂,逐人濁氣。聚散屈于一側,身體微抖,不言不語,黑眸閃閃。

“師父,聚散能渡此劫嗎?”富貴又問。

七盲還在痛飲,不曾答話。

“師父,你醉了十幾年,幾百次,可曾解疾苦,渡他人?”富貴撓頭,眼望大殿。

“七盲之人,己且不能渡,如何渡人?”七盲嘆氣。

“師父,我何時才能悟道?”富貴起身立于窗前。

“你急著悟道做什么?”七盲又滿上一杯酒。

“你不是說,先渡己再渡人?”富貴話畢,已踏步出了僧房,路過風雨,入了大殿。

“方丈……”富貴的話沒說完,引燈法師已了然。

“天命難違。”引燈法師指了指一側的鋪墊,聚散體若篩糠,不能自已。

屋外雷電欲烈,落在門前,震得屋內佛像微晃。富貴心思恍然之際,聚散猛地竄起,一路奔出大殿,雷電尾隨而去,殿內佛像再不搖晃,富貴的心思也再不恍然,獨引燈法師的佛號還是一樣的渾厚悠長。

雷擊半日,入夜方停。

“師父,聚散它去哪兒了?”富貴定定坐在廊下。

“聚散聚散,有聚有散,萬事皆緣。”七盲嘆氣。

“我惦記她。”富貴也嘆氣。

“無色無相,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你該多念經。”七盲眼望山門道。

“念經就不惦記了?”富貴問。

“佛曰,不可說。”良久,七盲方道。

此去經年,八苦寺內再無人見過那只虎紋貓,冬日掃雪,富貴在廊下陰暗處尋得當年錢袋,內有銅板40枚。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時間:2024-09-12 11:29:17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博集天卷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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