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誤
書名: 八苦寺志作者名: 玲瓏本章字?jǐn)?shù): 3883字更新時間: 2024-09-12 11:29:19
清遠(yuǎn)鎮(zhèn)北,有塘一洼,方圓半畝,名喚懶荷,懶荷溏上石橋一架,經(jīng)年無名,日久斑駁。
清遠(yuǎn)鎮(zhèn)東,有路一條,寬闊坦蕩,慣稱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間,人曰不留,可擋風(fēng)雨。
清遠(yuǎn)鎮(zhèn)西,有林一片,蔥郁深遠(yuǎn),謂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號之霧沼,四季常溫。
清遠(yuǎn)鎮(zhèn)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巒,翠巒山下有廟一座,尊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內(nèi)師徒三人,方丈法號引燈,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貴。
1
“師父,聽說今天來了一位掛單的比丘?”富貴側(cè)頭沖隔壁禪房偏了偏腦袋。
“是五祖寺問如法師的弟子,你該叫師叔。”七盲眼瞼低垂,靜坐不動。
“聽說上一位來掛單的語虛師兄在去拈花寺的路上圓寂了。”富貴垂首,那位師兄及善耕種,他來的這半年里,豆子長得特別好,就連紅薯都格外甜。
“嗯,何故?”七盲抬起頭,又低下,那些紅薯釀的酒的確不錯。
“積安寺的圓覺說語虛在途中借宿時認(rèn)識了一個女子,喚作夕顏,是私塾先生家的女兒。想的說的都與別的女子不同,毫無凡俗之氣。語虛師兄一時心動,誤入了紅塵。奈何他既舍不得情愛纏綿,又深受佛法教誨,終日躊躇難安,自責(zé)不已。語虛師兄難解心魔,抽身避去臨近寺里,女子幾次求見不得,一時氣急,投河自盡。語虛師兄面壁十日,圓寂而去……”
富貴說完頓了頓,看向七盲,一臉茫然:“大家都說是紅塵誤了語虛,師父,我不懂。”
七盲不語。
“還是語虛師兄誤了紅塵?”富貴又問,他真的不懂。
“誤個屁,我佛從不曾教人遠(yuǎn)愛欲,離凡俗。他癡迷狹隘,不知舍得。修佛也好,縱情也罷,若人心坦蕩,當(dāng)一往無前。那小子這樣也算入過紅塵?可憐那女子與他有此緣分,罪過罪過。”七盲搖頭,眼望墻上畫卷。
富貴順著七盲的眼光看去,畫卷是七盲舊時所畫,一戶宅院、一株新樹,樹上兩只鶯雀環(huán)繞往來,一紅一黑。
“師父,紅塵到底是什么?”富貴再問。
七盲嘆息良久,沉吟道:“是一方死海,無波無瀾,既可托浮眾生,又可溺死萬千。”
語畢,又定定看著那畫卷,那宅院窗紙之后,恍有一淡青人影,身姿纖細(xì),頭面模糊。
富貴知道,七盲想起舊事,但富貴不知道,舊事為何。
“師父,人會死,事會休,一切都會成為過去,毀如塵埃,是嗎?”富貴沉吟,那紅塵竟是如此美妙又如此恐怖之地?在他眼里那位師兄實(shí)在是個好人,整日整日地待在經(jīng)堂里,會用豆腐炸丸子、用蓮藕熬湯羹、用藤草做鳥窩,會吹笛子、會寫大字,還會講故事……
“世事終過往,人人皆歷史。”七盲收起佛珠,斂衣起身拉開房門。
夏末的正午,陽烈,風(fēng)輕,云高。
“師父,歷史于我們是什么?我們于歷史又是什么?”富貴問。
“還是我們。”七盲舉步向前。
“師父,是歷史于我們是我們,還是我們于歷史是我們?”富貴撓頭。
“都是我們。”七盲說完頓了頓,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枺[眼把手放在了肚子上,接著道:“你若再不去飯?zhí)脦兔Γ瑸閹熅妥屇愠蔀闅v史,毀如塵埃!”
富貴踉蹌起身,一路小跑,連頭頂?shù)慕浒潭挤撼隽擞凸狻?
2
“啊呀!”一聲驚呼,炸雷一般,嚇得富貴差點(diǎn)摔倒。
是掛單的比丘僧,喚做一時,身高、體壯、嗓音洪亮。
“師叔為何突然驚呼?”富貴站定,仰頭問道。
“你腳下有一條蚯蚓,快快抬起。”一時雙手合十,蹙眉而立。
富貴慌忙抬腳后退,腳下果然一條寸余長的蚯蚓,已然伏地不動,頭尾破損。
富貴嘆了口氣,取落葉卷起蚯蚓置于樹下,起身欲往飯?zhí)茫瑓s又被一時叫了住。
“你為何不超度它?”一時立于樹旁,口中念念有聲。
“師父說,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富貴雙手合十,打了個問詢,話未說完便被一時打了斷。
“眾生平等,你怎可因它是蟲而用俗語搪塞?”一時聲音之大,連樹葉都震落了幾枚。
富貴搖頭而立,未及答話便聽身后腳步之聲自方才路上傳來。
七盲眼望前方,緩步而至。
“佛看一碗水,八萬四千蟲,佛憐眾生,亦不能不飲水,眾生有法,生便是生,死便是死,一時師弟又何必執(zhí)著?”七盲對一時低聲道。
七盲眼望著樹下那片卷了蚯蚓的葉子,轉(zhuǎn)身喚富貴道:“隨我走。”
一時眼見富貴跟了七盲而去,蹙眉立于路旁,揚(yáng)聲問道:“往哪里去?”
“往欲望里去。”七盲說著人已走遠(yuǎn)。
一時怔住。
第二日,晴空萬里,無風(fēng)燥熱,一時立在路邊,眼神放空。
“七盲師兄。”七盲路過時,他突然開口,聲若洪鐘。
“一時師弟,正午時分,不熱嗎?”七盲抬頭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躲在廊下誦經(jīng)的富貴,轉(zhuǎn)頭問道。
“心靜自然涼。”一時皺了皺眉,額頭一片細(xì)密汗珠。
“好,莫凍壞了。”七盲轉(zhuǎn)身欲走,卻被一時拉了住。
一時一雙小圓眼閃著莫名光亮盯住七盲。
昨日那一句“往欲望里去”讓一時竟無言以對,飯?zhí)玫拇_是人間欲望之所。打機(jī)鋒敗得如此頹然,一時還是第一次,回去懊惱不已,后悔不曾反問“怎知欲望往何處去?”為了扳回一局,今日候在此處。
“師兄往哪里去?”一時問。
“往前方去。”七盲不等一時回話,人又走遠(yuǎn)了。
一時怔住,滿面通紅。
第三日,艷陽微云,無風(fēng)悶熱,一時仍舊立在路邊,雙眼放光。
“七盲師兄。”七盲路過時,他又開口道,聲音較昨日還要響亮幾分。
“一時師弟,又逢正午,不熱嗎?”七盲轉(zhuǎn)頭看向一時。
“熱氣不敵一念起,無妨。”一時雙手合十,頷首道。
“一念便是八萬四千煩惱,師弟好修行。”七盲轉(zhuǎn)身欲走,又被一時拉了住。
一時昨日信心滿滿,不想七盲竟然改了套路,“往前方去”既是如實(shí)回答,又飽含深意,人生無處不前方,這話說的巧妙。一時事后懊惱,何不反問一句“怎知前方通向何處?”為了扳回面子,今日又候立此處。
“師兄往哪里去?”一時緊蹙雙眉,神情緊張。
“吃飯去。”七盲吐出三個字,舉步離去。
一時怔住,面色蒼白。
3
夏去,秋來,天旱,人乏。
懶荷塘里的水少了一大半,四方林里的藤枯了半片,不留亭下的木凳又裂了幾道紋,八苦寺里的香火卻鼎盛了起來,掛單的一時索性留下幫忙灑掃,依舊是身高、體壯、聲若洪鐘,只是不肯再去與七盲辯經(jīng)。
又逢月圓,七盲醉酒,富貴誦經(jīng)。
七盲初一大醉,十五小醉,其他時日滴酒不沾,一年飲酒二十四次,不知旦夕。
富貴初一誦經(jīng),十五誦經(jīng),其他時日照舊誦經(jīng),一年誦經(jīng)三百六十五日,不問朝暮。
一時路過七盲,聽得房內(nèi)木魚聲聲,不想向內(nèi)望去,竟然酒氣沖天,驚詫之下大步進(jìn)房,因怒而吼:“修佛之人,怎可破戒,竟以酒肉之氣染我廟宇,實(shí)大不敬!”
富貴一旁端坐,抬眼看了看醉臥蒲團(tuán)之上的七盲,又看了看因怒氣連頭頂都?xì)獾猛t的一時,張了張嘴,又閉了上,接著敲起手里的木魚誦起了經(jīng)。
“還有你,枉顧戒律,不知規(guī)勸,竟然還在此處誦經(jīng)?”一時說完七盲,又指著富貴大聲呵斥。
富貴抬頭看向一時,一臉茫然道:“和尚念經(jīng),不對嗎?”。
“他喝酒,你……”一時指向瞇起眼睛看著天花板的七盲,愈發(fā)氣急,面色通紅。
七盲突然翻身坐起,一手高抬直指天際,一手伸展按在地上,兩手俱青筋暴起,大聲誦經(jīng):“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我若向修羅,惡心自調(diào)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七盲之聲,高亢洪亮,音色渾厚,聲高如呂,直沖屋頂,繞耳不絕。
富貴目瞪,一時口呆。
七盲仰頭喝光瓶中酒,將酒瓶規(guī)規(guī)矩矩擺放在佛龕之下,看向一時,挑眉道:“何為戒?你看大殿中那菩薩像濃妝艷抹,薄紗彩裙,金銀首飾,艷紅指甲,菩薩為何如此?”
七盲說完不待一時答話,便晃了晃身子,似卸掉全身氣力,仰面摔回蒲團(tuán)之上。
“那是菩薩入世之身,為救世間眾生而重入凡塵……”一時怒道。
“允菩薩入世就不許我入世?戒律之規(guī),戒的是人心,不是酒!”七盲翻了個身,趴在地板上,不再看一時。
“菩薩入世是為度人,你破戒還諸多說辭?”一時氣急,這人怎如此不知悔改,說罷直奔方丈禪房而去。
“師父,師叔去找方丈了。”富貴扭頭看向一時離去的方向,停下手中木魚道。
“嗯。”七盲似是要睡去一般,囈語一聲。
須臾間,引燈法師踱步而來,見七盲俯臥,佛珠僧衣折疊整齊,與空酒瓶一同置于佛龕之下。
“七盲,你的酒瓶空了。”引燈法師道。
“方丈,你看錯了,我的酒瓶是滿的,空的,是人心。”七盲抬頭,勉力撐起上身,眼中無光無芒,無黑無白,無色無相。
引燈微笑頷首,誦了一句佛號,轉(zhuǎn)頭對一旁誦經(jīng)的富貴道:“夜了,你也去睡吧。”
一時睜大那雙小圓眼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七盲,眼見引燈法師別無他話,忙道:“方丈,七盲醉酒,破了戒!”
“你法號一時,可知其意?”引燈大師莫名反問。
“一時,既是此時,也是彼時,時間虛無,一時皆可代稱之。”一時雖然不解,仍垂首回答道。
“時間尚且虛無,何必為那看不見的東西焦灼?”引燈嘴角含笑,白須隨風(fēng)而動。
一時扭頭看向一動不動的七盲,眼中詫異,難以名狀。
“方丈,七盲破戒!”一時茫然重復(fù),聲音卻已小了許多,眉間一抹蹙紋久未展開。
“南無阿彌陀佛,眼見未必為實(shí),心中所設(shè)未必為真,我看空酒瓶,他看空人心,你看又為何?喝酒的雖然是他,醉的未必就不是你我……”引燈誦了一句佛號,轉(zhuǎn)身離去,袈裟一角掃過門檻。
一時愣在原地,滿目不解,他只看到七盲破戒,但聽引燈法師似近似遠(yuǎn)之聲傳來,“佛在心中莫浪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只向靈山塔下修。”
富貴起身合十行禮而去,徒留一時一人靜立門外。
夜深,風(fēng)涼,露重,心亂。
一時頹然轉(zhuǎn)身,似懂,非懂。
“師弟,你被我佛誤了,也誤了我佛……”七盲突然開口,似夢囈似感慨。
一時腳步一頓,繼而疾行遠(yuǎn)去。
第二日,富貴下了早課,來至七盲禪房。
“師父,昨日師叔為何生這么大氣?”富貴撓頭,他自小便見七盲醉酒,雖知破戒,卻是習(xí)以為常,不以為意。
“他世面見得少。”七盲翻了翻手里的經(jīng)書。
“師父,我是見過世面的嗎?”富貴又問。
“見那玩意兒干嗎?去,到四嬸兒那兒買點(diǎn)圓白菜來漬了,下個月初一好下酒。”七盲把經(jīng)書恭恭敬敬放于佛龕前,昨日佛龕下的空酒瓶已然灌滿匿于佛龕之后。龕前香氣裊裊,我佛含笑,屋外天清氣朗,鳥飛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