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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撥霞供

  • 如意館
  • 離離子
  • 10981字
  • 2024-08-26 11:23:25

1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

大雪過后,窈娘開始張羅著腌些豬肉來年待客。

趁著天晴,窈娘一大早便請相熟的屠夫送了二百斤上好的豬肉過來。勻勻地切成約莫十斤一條,洗凈血水后,將炒鹽一一擦透肉皮。

如意館眾人都在忙著打下手,到了晌午時分,總算將肉都掛好了。

年關將近,幾個販布的行商不準備回家過年了,便相約著一起到如意館中喝喝小酒。

窈娘整完一桌酒菜,正準備歇口氣,就見君澤耷拉著頭一步一步挪了過來,身后陶墨墨抄著手一臉的幸災樂禍。

君澤滿臉通紅囁嚅道:“窈娘,真是對不住了。我看書看得太入迷了,沒注意,這肉就已經被貓吃了一塊了……”

陶墨墨從身后閃出來,手里揪著一只大黑貓。黑貓被提著脖子,毫無懼意地打量了窈娘一眼,低頭意猶未盡地舔著爪子。

窈娘慢悠悠將目光從君澤身上挪了開來,輕輕落在貓身上,微微瞇了瞇眼。

夜里,隔壁裁縫鋪子家的巧兒慌慌張張尋了過來,說是家中養的貓不見了。還沒等她細細描述貓的模樣,窈娘就朝著院子努了努嘴,“趕巧了,我今兒捉了只來偷肉的黑貓,你看看是不是你們家的。”

話音剛落,就聽見里頭傳來一聲“嗷嗚”,頓了頓,又開始大聲地“喵”了起來,叫聲無比凄慘。

巧兒追進去一看,愣了一愣,繼而捧著肚子笑得直打趔趄。

就見一只肥壯的大黑貓脖子上套了個鐵圈,鐵圈一端系著繩子捆在樹上,而黑貓正努力墊著腳推著磨盤。

磨盤體積不大,在黑貓的奮力推動下一圈一圈轉著,濃白色的漿水緩緩淌了下來,空氣里氤氳著米的甜香。

君澤蹲在一旁,舉著水瓢將槽里的米漿一點點舀進木桶里。一人一貓,配合得無比默契。

石清將繩子解了下來,黑貓一掙脫束縛,便一躍而上撲入巧兒懷中,埋著頭不動彈。

巧兒輕輕拍了拍它,一臉歉意地望著窈娘,連連道歉。

“真是對不住了,這貓我是最近才養的,平日里也不太動彈。不知今日怎地偷偷跑了出來,還偷了你們屋里的肉。”

窈娘風輕云淡地揮了揮手,就著燭光正好見著巧兒身后的頭發還滴著水,身上衣裳也隱隱透著濕氣,連忙塞了個手爐到她手里,皺了眉,“這大冬天的你怎么一身水?被誰潑水了?”

巧兒笑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頭上的梅花素簪,臉上隱隱爬上了一層紅暈。

原來這揚州城外有座棲靈寺,寺西園子里有一眼清泉,水味醇厚,最宜烹茶。

方丈慈悲為懷,便單獨將這眼泉辟了出來,建了個茶室,讓世人能隨意取水,煮酒烹茶。

而這棲靈寺泉倒像印證了這寺名,最近幾月漸漸有了靈氣。時常能見到棲靈寺附近有虹出沒,一端墜入觀音山中的深澗,一端卻落在棲靈寺泉中。

棲靈寺四周的天氣也有些變化無常,常常是一片晴空,驀地便有風雨招致。

待人散盡之后,風停雨歇驟然放晴。時間一長,便有好事者躲在一旁細細觀察,驚訝地得出一個結論。

此泉妒女,見著有貌美的女子從旁經過,便引來風雨籠罩四野,久而久之便被稱為妒女泉。

常有城里女子為了驗證自己的美貌,相攜著選了四下無人的時候到寺中取水。

巧兒早就聽聞了這傳說,以為是以訛傳訛也沒太注意。眼看著要過年了,便攜了香燭去寺里給去世的父親添些香火錢。

誰知走到茶室附近本想討碗水喝,就見泉中一陣沸騰,片刻便天降瓢潑大雨,生生淋成了個落湯雞。

好在寺里還有幾個上香的女眷,好心借了些衣服給她,廂房里烤了半天火,天黑了才回來。

陶墨墨圍著巧兒繞了幾圈,口中嘖嘖稱奇,“看來這妒女泉真真是小性子,你看巧兒你長得這般花容月貌的,這泉可不就對付你了嗎?”

巧兒抿了抿嘴,黑貓從巧兒懷中探了個頭出來,沖陶墨墨齜牙咧嘴作了一番兇相。

“妒女泉?怕是故人罷……”窈娘搖了搖頭,獨自喃喃自語道。

2

君澤最近得了塊上好的玉佩,日日坐在堂前把玩,常常獨自一個人看著玉佩發呆。

這日逢著衙門里的高捕頭約了文寶齋的上官老先生過來喝酒談事,結賬時上官先生站在一旁,正好看見了君澤手中的玉佩,渾濁的眼睛突然精光一閃,“君先生,您這玉佩哪兒來的?”

君澤輕輕撫著玉佩,有些傷感,“是我一已故好友的遺物。”

高捕頭也湊過來細問道:“君先生,您這玉佩可有確切的來歷?最近衙門里抓了一批盜墓賊,趁著前些日子打旱骨樁,把前朝好些貴人的墓都給掘了,尸骨丟棄在一旁,陪葬的玉石珍寶全給盜走了。上頭大發雷霆,責令我們要嚴懲呢,您這別是來歷不明的贓物吧?”

君澤將玉佩一收,瞪大眼睛說道:“不可能!我這友人是揚州海陵人士,在甘泉書院呆了三年,是本本分分的讀書人,他得了重病去世了。臨死前寫了封書信托人將這塊玉佩帶給我,說是他的傳家之寶,待找到他的遺孀后,我自會將這玉佩完璧歸趙。你說說,這怎么可能跟贓物扯上關系?”

上官老先生一把將正欲張口的高捕頭按住,撫了撫胡須,笑道:“君先生莫急,高捕頭許是辦案心切,一時沖撞了。老朽只是見這玉佩不似凡品,不知可否讓老朽一觀?”

君澤恭敬地將玉佩遞了過去。

“這玉佩通體白潤,鏤空雕刻做行龍狀,穿行于花草之間。菱格形眼,張口露齒,單叉形角,身體盤旋起伏,身上布滿了鱗紋,背上還有脊齒。”

“嘖嘖,造型古樸,刀工虬勁,渾然天成,毫無匠氣!可惜了,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師之手……”

上官老先生贊嘆不已,一臉惋惜地將玉佩雙手交于君澤之手,撫了撫長須,失落地離去了。高捕頭摸了摸后腦勺,連忙追了上去。

君澤將玉佩放入錦囊中,貼身放于胸口,默然不語。

夜里,不知哪家的老鼠偷燈油推倒了燈燭,太平橋起了一場大火。

偏生一條巷子里連著幾家裁縫店,屯著的布料助長了火勢,不一會兒就快燒到如意館了。

眼看著火舌像肆虐的妖怪張牙舞爪舔了過來,濃煙滾滾塵囂之上。

石清將院子里的荷花缸子舉了起來,一把將里邊的老蚌掏出來丟到一旁,呼啦啦跑出去將水往墻上一潑。

陶墨墨慘叫著收拾行囊準備逃跑,君澤著急得衣衫不整就出來了,牽著窈娘的衣袖直往外拽。

急急忙忙之下,踢倒了凳子,額頭撞在桌角磕了一個大包。

窈娘將他攙扶了起來,慢條斯理地將袖子卷了起來,不急不忙問道:“誰有紅色的衣服?”

石清一聽愣了一下,將荷花缸放下,三兩步跑進院子里。不一會兒就拽了一件緋色衣服出來,憨笑著遞到窈娘手里。

窈娘皺了皺眉,一臉嫌棄道,“新的?”

石清點了點頭,“箱子底下翻出來的。”

巷子里奔起呼號聲不絕于耳,黑煙繚繞。

窈娘朝門外望了一眼,嘆了口氣。從桌上取了剪子,將那衣服剪成三寸幡形,掛在晾衣竹竿上,讓石清高舉竹竿迎著風,朝著火龍蔓延過來的方向走去。

君澤瞪大了眼睛看著,總覺著自己花了眼。石清平日里偉岸的身軀似乎又高大了幾分,舉著的竹竿紅幡飛揚,高高地從屋檐上冒了個頭。

在火光與夜色的輝映下,像將士般徐徐前進。

說來也怪,紅幡所到之處,風回火熄。不多時,一場大火就這樣消弭無痕。

次日清晨,如意館中就聽得陶墨墨大喊,“我的紅褲衩呢!誰動了我的紅褲衩!”

話音剛落,西廂房中又聽得君澤“啊”的一聲驚呼。

3

窈娘早起買菜回來時,如意館中氣氛有些詭異。

陶墨墨捧著一堆紅布條,蹲在墻角怨念地看著石清,一雙桃花眼泫然欲泣。

石清拿著掃帚站在門口,一臉茫然。君澤躲在石清身后瑟瑟發抖,旁邊站著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一身白衣,笑得眉眼彎彎,拽著君澤的衣袖甜甜喊道:“夫君!”

見著窈娘回來,陶墨墨和君澤眼睛一亮,同時撲了上來。被窈娘一躲,靈巧地甩了開來。

小姑娘亦步亦趨地跟在君澤身邊,一步也不落下,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盯著君澤。

看了看滿目哀怨的陶墨墨,又看了看一臉悲憤快要暈厥過去的君澤。

窈娘坐下來悠悠地喝了口茶,這才抬眼,瞟了一眼陶墨墨,“昨晚滅火需要紅色絹帛,奈何沒有,只得取了你的紅褲衩。改日讓隔壁王婆子再給你縫一個就是了。”

“可是,這是我……”

窈娘揮了揮手,陶墨墨只得把話咽了回去,低下頭沒有說話,捧著破破爛爛的紅布條回了房,臨走前還狠狠瞪了石清一眼。

窈娘不以為意,視線在君澤和小姑娘身上來回打了個轉兒,半開玩笑道:“君澤,你這小媳婦兒是從哪兒拐來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冒出來的啊。今天早上一睜眼,就發現她蹲在我床頭,沖我直喊夫君……這可怎么了得?才這么大一點的孩子,我壓根就不認識她啊!”

窈娘也知道君澤一向不說謊,認真端詳了小姑娘一番,問道:“他真是你夫君?”

小姑娘貼了上來,緊緊抱住君澤的手臂,擲地有聲,“他就是我夫君!”

只見她一身白衣,脖子上掛著一個圓潤的琉璃珠子,眉眼中星光熠熠,好似人間煙火綻放。又像荼蘼了一夏的酢漿草,散發著勃然生意。

正在掙扎著的君澤也呆住了,望著小姑娘專注的神情有些出神,半晌才回過頭來。

深吸一口氣,無比嚴肅地問窈娘,“她,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問她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年方幾何,通通不知道。問她從哪兒來打哪兒去,她也不知道。只是形影不離地跟著君澤,終日“夫君”“夫君”地喚著。

請了孫大夫來看診,孫大夫瞇著眼搭了一盞茶的功夫,看著窈娘說了一句話,“六脈通和。”說完彎腰行了個禮,背著藥奩轉身就走了。

窈娘了然,孫大夫其實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她知道。當年孫大夫給她看診的時候也跟她說過同樣的話。

六脈通和,非神即怪。

4

小姑娘就這樣在如意館住了下來,在君澤冷著臉苦口婆心地勸說下,她終于不再整日黏著他。卻始終圍著他轉悠,“夫君”“夫君”地喊著。

漸漸地,眾人都發現,她口中的夫君似乎是真地有那么一個人。她忘了前塵往事,卻記得她口中夫君的一切瑣事。

旁人的喜怒都與她無關,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夫君。

她知道他最喜吃糕點,便央了窈娘教她制水晶糕、綠豆餅。小小的人兒連案板都夠不著,便搬了凳子踩在上頭和面。

彈了彈指間,井水從井里化作一條長虹緩緩注進盆中。

沾了一身的面粉,喜滋滋地翻出水晶盤將糕點擺得整整齊齊的,送到君澤跟前。

熱氣暄騰中,只見她歡喜的眼。

她記得他最喜素雅潔凈,便日日穿白色衣服。衣袖在墻上蹭了點兒泥巴,揮揮手招來一串水珠從衣上劃過,瞬間光潔如新。

她的夫君閑時喜歡舞文弄墨,她便搬個椅子到柜臺后邊跪著。君澤算賬記賬的時候,她挽了袖子在一旁不聲不響地研墨。

眾人看著,都打趣君澤不知從哪兒拐了個小娘子過來,還是俏生生的童養媳呢。

每當有人將她與君澤捆作一對說的時候,小姑娘咧開嘴笑得尤其開心,細細的小白牙像極了深海里湛白的貝殼。

隔壁巧兒家的黑貓也時常溜到如意館,有時候活蹦亂跳的,在小姑娘身旁繞來繞去。她去哪兒,它也去哪兒,從來不讓她觸碰到它,離她三尺一直觀望著。

有時候,卻像換了一只貓一樣,深沉地蹲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

若是她接近它,它也不躲,跳到她的膝上趴著不動。

巧兒還生了疑,一度懷疑這黑貓是不是吃錯了藥,就跟身子里頭住著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一般。

這日,君澤終于坐不住了。偷偷拉了窈娘到后院里,捧著額頭上的大包哀求道,“窈娘我求你了,趕緊把她送走吧,她再不走我就要瘋了!”

“年輕人要知足啊,你看你多幸福,還有人天天關心你呢。”窈娘瞥了一眼門邊露出來的一截白色裙裾,語重心長地說道。

“哎喲我的姑奶奶,她對我再好,也只是個孩子啊。我再怎么的,也不至于做出如此禽獸之事來啊!”

陽光一寸一寸從墻上挪開,裙踞一點一點消失在陰影里。

次日再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小姑娘已經變了一副模樣,身量高了些,模樣也長開了些。

十五六的少女輕移蓮步走至君澤跟前,欲語含羞道,“夫君,我已經長大了,現在你還會嫌棄我嗎?”

看了看跟前眼中含情的少女,又望了望一臉高深莫測的窈娘。君澤幾欲崩潰,丟下賬本掩面而去。

陶墨墨最近心情一直不大好,從旁經過時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長得再好看有什么用?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少女愣在原地,皺著眉有些不知所措。

5

上官老先生又來了如意館好幾趟,明里暗里試探了好幾回,問君澤是否能割愛將玉佩轉讓給他。

君澤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來,他的玉佩不見了。

翻箱倒柜找了好幾回,都不見蹤影。仔細想來,那夜起火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這玉佩了。

玉佩丟了,如意館中卻憑空出現一女子。想起她爐火純青的控水能力,再想想丟失的龍形玉佩,窈娘總覺著冥冥中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是日,窈娘不知從哪兒翻了一小節黑色木頭出來,吹燃了一端,讓君澤執著。

“真的要從這井中跳下去?窈娘,我是讓你幫我解決問題,可我還不想死啊……”

“少廢話,誰說讓你去死了?”

“可這舉著根冒煙的木頭往水里跳,你確定不是某種獻祭的儀式?別,別推我啊,啊,啊……”

從井口跌落的那一霎,君澤本以為會被水淹沒口鼻,緊張得四肢僵硬,不似自己操控。

可過了許久才發現不對勁,腳下踩著堅實的柔軟的一團,呼吸的空氣中帶著清甜。睜眼一看,嚇了一跳。

舉著的木頭燃起的青煙將自己和窈娘籠在一個透明的空間中,周遭被水環繞著。腳底下水藻搖曳青荇伏行,游魚在身邊吐著泡泡,仿佛置身于水晶龍宮。

“呆子,我說現在到了陰曹地府你信嗎?閻羅王就在前頭等著你呢!”

君澤面色慘白地回過頭來,一副嚇得不輕的模樣。

窈娘翻了個白眼,嘆了口氣,“讀書人真是不禁嚇,唉!你可知,這世間有靈通的犀角有多種。比如‘通天’‘分水’‘駭雞’,你手中拿著的是分水犀,能避水。這還是我當年從皇宮里順走的呢,便宜你了。”

君澤抹了抹鬢邊的汗,輕輕舒了口氣,也顧不得去想窈娘何時去過皇宮了。

青煙繚繞,在前方開道,七拐八繞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君澤發現前邊有一扇門。

在窈娘的示意下扣了扣門上的銅環,有一蒼老的聲音傳來,“門前何人?”

“揚州人士,君澤。”

“與君幽明道隔,何事相窘?”

“晚輩有事相求,望能解疑。”

頓了頓,里頭傳來一個聲音,“你回去吧。”

君澤無奈地看向窈娘,窈娘面色平靜地朝前走了幾步,“請回稟府君,窈娘求見。”

過了半晌,才有聲音傳了出來,“我家主人說,故人相邀,豈能不見?明夜如意館中備好酒菜,定當前來。”

6

次日下了一場大雪,到了夜間,霰雪像小小的鵝毛,一片一片飄了下來。

屋子里擺了兩個風爐,填了紅炭。上頭放著一個銅鍋,鍋里半銚水燒開了,正咕咚咕咚冒著熱氣。

邊邊擺了幾張小圓桌,桌上小碗碟排成一排,酒醬椒料一應俱全,蔥姜蒜末也細細碎碎地擱在一旁。

兩個大圓盤里盛著片好了的野兔肉,肉被切成薄片均勻地疊在荷葉上。

君澤覺著新鮮,問窈娘這是什么吃法。

“撥霞供。”話音剛落,就聽得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循著聲音望去,一披著白色斗篷的白色男子推門而入,發上沾著細小的雪花,輕裘緩帶,姿色無雙,令人眼前一亮。

“窈娘別來無恙,多年不見,還是如此貌美如花啊。”

“府君安好,論容顏,這上天入地,誰能比得過您啊?”窈娘笑著打了個招呼,朝著驚呆了的眾人努了努嘴,“喏,這就是妒女泉的主人。”

“噢,妒女泉?我竟不知,平日里打發時間的玩鬧,倒是讓大家見笑了。”

“噢,不知府君潑的是人,還是什么?”

府君沒有作答,自顧自坐下,泯了口酒,眼睛一亮,贊了一聲好酒。

施施然揀了雙筷子,搛了一筷子兔肉放入沸騰的鍋中,薄薄的肉片在沸水的沖刷下,眨眼便褪去了淡淡的紅色,微微泛著白,晶瑩剔透。

窈娘端上調好的油碟,府君順勢將煮熟的肉往油碟中一蘸,一抖,綠的蔥白的蒜紅的花椒滾了一身,又紛紛掉落。新鮮的兔肉混合著飽滿的鮮香麻辣,口齒生香。

府君大贊,視線在屋里轉了一圈,手輕輕拍著桌子喟嘆道,“此地應有謫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

少女不知何時進了屋子,聽見這話,突然想起了什么,牽著君澤的衣袖,欣喜道:“我想起來了,我叫素云。夫君,我有名字的,我叫素云。”

聽見少女的聲音,府君慢慢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少女。綿延的目光里歲月悠長,瞬間翻涌過無數情感。

少女一臉嬌憨地牽著君澤的衣袖,晃晃悠悠,一蕩一蕩的。熟練地拿起筷子,將兔肉涮了一道之后,蘸了油碟喂到君澤嘴里。

“貿然相請府君,只是想問這女子的來歷。想來府君執掌一方數百年,該是知曉的。”窈娘適時插話道。

巧兒家的黑貓不知何時踱了過來,乖巧地縮成一團,趴在府君腳下。府君輕輕撫了撫它的頭,沉聲道,“我確是知曉她的來歷,她,是故人之妻。”

7

泰山府君司陰陽,斷善惡,掌鬼事,五百年一換。

早些年的泰山府君長相極其俊美,性子卻有些暴虐,生平最恨有人拿他長相說事。

碰上不著調的小仙調笑了幾句,能把人家從地府追上南天門,非打得人家滿地找牙跪地求饒不可。

這年,府君不知惹了什么大禍,被褫奪了地府的職位,貶入凡間。

恰逢司命不知所終,代管司命簿子的小仙早先與府君有過爭執,懷恨之下,在命格簿子上寥寥添了數筆。

府君下凡之后,投胎到東海邊上一個漁村。自出生開始,臉上便落了個紅色的胎記,從右額落到臉頰上,像一團火焰。

海邊漁村橫亙著大山,與世隔絕,漁民靠海吃飯,最忌鬼神之事。

因此,臉上帶著詭異胎記的孩子剛出生,便被村民所忌憚。甚至有傳言說這孩子是地府冤魂轉世,是來人間索命的。

父親不堪其擾,帶著一家老小搬到了山上。偶爾偷偷下海捕些魚蝦聊以果腹,更多的時候,是在山間捕獵為食。

額上帶了印跡的孩子自小便在白眼與謾罵中長大,村里的孩子都被大人教著離他遠遠的,即使迎面相遇了也只當作不見,背過身來吐口痰罵上一句已是家常便飯。

若是逢著海浪侵襲,有漁船失事,則三天兩頭有人叉著腰到門前怒罵。

母親生性純樸,只是將他一把拉入懷中,抱著他暗暗落淚。

父親氣得雙眼通紅,看了看一家老小,也只得忍了又忍,背了弓箭入山尋找獵物以發泄怒氣。

剛懂事的時候,見著家人無緣無故被人辱罵,他忍不住便要出去與人爭執。背著父母更是不知打了多少回架,常常傷痕累累地回來。

十歲那年,父親將被石頭砸破的房梁修補好之后,一聲不響地將他用麻繩捆起來。不顧母親在屋外的哀嚎,狠狠地將他抽了一頓。

這一頓打,讓他直直躺了半個月才起身。傷好了之后,便斷了辯解的念頭。

世間如此,人情如此,縱然再多的爭執也是無用。此后,他越來越喜沉默。

沒有人知道的是,少年也是有朋友的。他唯一的玩伴,是海邊碰到的一個小姑娘。

第一次遇到她時,少年隨父親上山打獵歸來,趁著夜色到海邊拾撿些貝殼給母親串個項鏈玩兒。

靜謐無人的夜里,卻發現礁石背后躲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骨碌碌地轉著大眼睛。

望著那雪團似的小人兒,少年心生怯意,摸了摸臉上的紅印,轉頭就要離去。

誰知就在他轉身的那瞬間,那小姑娘三兩步跳了過來,一手拽住他的衣袖。

“哎,小哥哥,你也是住在這海邊的人嗎?”

少年將頭別開,一言不發。

“小哥哥,你可以帶我去玩兒嗎?噢,我可以給你報酬,姐姐說了,求人幫忙不能空手而來的。你看,我帶了好多東西,你看你要哪個?”

小姑娘從身上翻出一個布袋子,解開繩子自顧自地挑了起來,“你看,有海里的紅珊瑚,粉色的珍珠,長得像烏龜的石頭……”

“夠了!”靜默的少年大喊一聲,努力克制住逃跑的念頭,慢慢轉過頭來。

顫抖著身子,鼓起勇氣抬起頭,卻直直撞入一雙純凈的眼眸中。

藍色的眼眸像大海,映著他單薄而有些瘦弱的身影。可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沒有看到意料中的厭惡與嫌棄,反而看到了一絲親切。

小姑娘眼睛一亮,像找到親人般依偎了上來,軟軟糯糯帶著香氣的身體貼了過來。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呆立片刻過后一把將小姑娘推開,指著自己的額頭問道,“你,你不怕?”

小姑娘皺著眉頭,有些奇怪,“我為什么要怕小哥哥?”

少年一腔憤怒瞬間消弭,只剩了錯愕。

8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素云的眼里,他和她平日里的玩伴沒有什么不一樣。

她來自大海,幾乎所有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帶著海的印跡。有人臉上長著青色的花紋,有人手上布著水紋。就連她身上,也在頸后發絲覆蓋的地方,藏著一塊小小的金色鱗片。

窈娘大概猜到了素云的身份,眼神一下子幽深起來。

府君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眼睛愈發深邃,黑茫茫一片,看不到一絲光亮。

靜默的少年就這樣擁有了人生中唯一一個朋友,生平第一次知道,人世間除了冷漠,也是有溫情的存在。

這個叫做素云的小姑娘,給他慘淡的人生點亮了一抹光。

素云說她來自遠方,跟著父母親來看望遠嫁的姐姐。開始時,素云只能偷偷跑出來玩兒,小小的少年謹小慎微地將整顆真心都掏了出來。

帶著她翻越了整座大山,到市集里看皮影戲,吃糖葫蘆。他還許諾帶她于秋冬的凜然里領略山海間的漫天雪色,可素云卻在一個夜里消失了。

少年等了許久,久到他甚至覺得,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所有人都不喜歡他,這只是他衍生于內心的一場美夢。

夢醒了發現,自己依然還是一個人。巨大的惶恐與無措,讓他在遇到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士時,毅然決然地跟他走了。

道士除了他之外,還收了一個叫做清風的徒弟。后來,發生了一場變故,心比天高的師父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小師弟也是一臉萎靡不振。

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么。只是在他離開時,師父忽而振奮起來,將一本秘笈交給了他,囑托他勤加修煉。

喃喃自語道,一切都是假的,唯有這本秘笈是他耗盡心血以親眼所見的經歷寫下來的,總有一天他會被證實的。

少年帶著師父的期望,滿身風霜回到了海邊的漁村,收斂起鋒芒,躲進了深山專心修煉,平日里也不與人來往。

日復一日地在海邊等著,從日落等至天明。終有一天,少年在海邊等到了長大成人的素云。

一如多年前的那個深夜,她突然地出現,從礁石后款款走來,輕輕地喚他小哥哥。

少年并沒有追問她的來歷,他隱隱能感覺到,素云的身世是橫亙在他倆之間的一道溝壑。

就這樣,少年將素云帶回了山中,二人過上了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日子雖然清貧,卻因為有了情愛的滋潤而異常溫馨。

山中冬季時常落雪,素云不喜燒火做飯,便取巧選了個折衷的法子。在屋中架一火爐,支上鐵鍋,將山間捕到的獵物一一切成薄片,放入鍋中涮后蘸調料吃,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素云尤其喜歡雪,冰涼的雪花落在指尖,落在發梢,枝頭紅梅凌霜而開。折一支插入發間,有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那時的她,像極了市集里嬌俏的酒家娘子,輕輕趴在他的肩頭得意地問他,“夫君,我美嗎?”

9

府君突然沉默了下來,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將故事截止在雪地里的那一場歡愉。

“后來呢?”君澤忍不住發問道。

“后來,少年死了,素云也死了。”府君哀傷地看了一眼不知世事的素云。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終得圓滿,能夠全部忘記。便如同死而復生,也是一場幸事。最難過的是,活著的人生不如死。”

府君嘆了一聲,起身往外走去。門打開,風灌了進來,衣袖翻飛。黑貓緊跟著府君,到門口的時候“喵”了一聲,府君低頭看了看腿邊的黑貓,聲音蒼老了許多,“老伙計,多謝你幫我照顧她。”

唯有窈娘看見,府君頭上的青絲在一點點變白,高大的身影也一下子佝僂起來,蹣跚著步伐,一步一步隱入風雪。

當年的意氣風發天高地傲,只剩了如今,斯人獨憔悴。

沒過幾天,君澤頭上的包漸漸消了,額頭上光潔一片。素云卻變得焦躁起來,眼里滿是疑惑。想要接近君澤,又不敢靠近,更多的時候是抱著身子縮在墻角。

看著她如同受到了驚嚇的小鹿一般,終日惶惶不安,君澤也不再時刻想要避開她,反而涌起一陣憐惜。

“老板娘,你說,她是不是終于發現我不是她的夫君了?”

“估計是吧,怎么,不舍得啊?”

“當然不是,就是覺著她挺可憐的。你說那什么府君也是,好好的一個故事說了一半就不說了。”

“后來那個少年到底怎么死的?后來又怎么樣了?素云怎么死了又活了過來?還有,那塊玉佩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反而越來越糊涂了?”

“別想了,該送她回去了。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君澤第一次從窈娘臉上看到失落,還夾雜著一絲悔恨,只聽得她口中喃喃自語。

“若是,若是我在,定然不會讓他如此……”

一直以來,窈娘都是風輕云淡的模樣,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變動,讓君澤有些不安。

府君臨走之前,在桌上留了一張小紙條。說是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就按照上邊寫的方法,送素云回去。

素云不知怎的,一直在死命抵抗。十五夜里,皓月當空,窈娘將好不容易從素云后頸中央挨著金色印跡處剪下的一縷發絲,點燃了丟進油燈里。

發絲被燃燒得噼啪作響,青煙繚繞,不一會兒就有敲門聲傳來。

一對中年模樣的夫妻和一青年男子面帶急色地站在門口,進門來便急切地四處張望,一眼就看到了抱著身子坐在墻角的素云。

“女兒啊,可總算找到你了!”

上天入地數百年,云夢澤龍族的小公主終于找著了。

10

云夢澤隸屬中原水域龍族旁支,機緣巧合將大女兒嫁去了東海三皇子,一家人便年年往東海走動。

小公主敖冰時常偷偷出海,遇著臉上長著奇特胎記的少年,誤以為是海里的同類,便化名與他結交。

后來知道少年的身份之后,卻早已情根深種。成年后偷偷出海,自作主張與少年結了夫妻,恩愛兩不疑。

誰知這少年身份卻不一般,也正是因為這身世,引來了一場滔天禍事。

那一任泰山府君當年與東海三皇子有了齟齬,追著三皇子在凡間打了一架。

三皇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被老龍王帶人救了回去,這才撿回來一條命。

后來府君被罰下凡立劫,還在養傷的三皇子得知了府君的去向之后,尋機挑事。

偏生府君投胎的凡間少年早些年拜入天師門下,天師年幼的時候躲在草叢里見過府君與三皇子那一場大戰,對化作原身的金龍始終不能忘懷,便終身研習屠龍之術。

天師從卦象中看出少年與龍有機緣,便將屠龍之術傳授給了他。

少年與三皇子在海邊展開了一場大戰,一舉三皇子拿下,不聲不響地剝皮抽筋,血水染紅了整片海域。

得知慘訊的東海龍王趕到海邊的時候,雷霆之怒引來天雷將少年挫骨揚灰。待素云尋到海邊的時候,親眼見著這一幕,驚得暈厥了過去。

素云醒來后,得知了前因后果。

心上人不是凡人,而是仇人,倆人之間橫亙著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一飲一啄,竟是如此巧合,天意弄人。

素云萬念俱灰,在海邊攏了幾抔土,立了個衣冠冢。跪倒在墓旁不吃不喝,身子日益消瘦。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終于等到了歷劫歸來的府君。依舊是相伴了數千個日夜的那張臉,可人卻不是那個人。

溫情不在,斯人只余漠然。

素云央求他,她說她愿意放棄一切,即使被整個水族唾棄,即使她的家族會因她而蒙羞。她在所不惜,只要他愿意,她能跟他走,天涯海角,誓死相隨。

府君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后便轉身離開了,“別等了,他已經死了。”

這句話讓她多日的堅守,轟然倒塌。素云當夜便在山間茅廬縱了一把火,與山俱焚。沒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只是從此從天地間消失了。

龍王夫婦老淚縱橫,好好的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失蹤了數百年。好不容易找著了才發現失了神志,也不知是喜是憂。

龍王夫婦千恩萬謝將素云帶了回去,留了一大箱子珍珠珊瑚當作謝禮。臨走前,窈娘神情凝重地問了一個問題,那少年,到底是誰?

龍王摸了摸胡子,想了好半天才回答,“那少年乃一介凡夫俗子,名字不知曉。不過少年的前身乃是泰山府君,柳步亭。”

11

棲靈寺,后廂房的茶室中,風爐里炭燒得正好,滿室茶香氤氳。

“我竟不知,我不在的這些年里,你惹了這么些禍事。”

“是禍事,也是幸事。”

“也怪我,怪我闖下那滔天大禍,連累了你……”

“別這樣說,我知道,你也是有苦衷的。”

“你變成這副模樣,也是因為她吧。”

窈娘抬眼,看向對面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老者。

“你可還記得早些年你問過我,情是什么?我當時還笑你,仙人與天同壽,萬古長存,情愛不過是過眼云煙,不足為道也。沒曾想,我也有這一天。”府君苦笑道。

“誰知她性子剛烈至此,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之后,竟然生了玉石俱焚之心。”

“還好我去見她時就知依她的性子,肯定會想不開,便施法將鎮魂珠幻了個形,換了她身上的龍形玉佩,陰差陽錯保住了她性命。”

窈娘想起初見素云時脖子上掛著的珠子,心下了然,這下子回去對君澤有個交代了。這書呆子天天念叨他的玉佩,念叨得耳朵都快起繭了。

府君一掃前些日子的灑脫與不羈,整個人身上都彌漫著頹喪。

“素云的名字是我起的,她剛出現的時候,像天上的云彩一般純凈。素云喜歡梅花,所有的首飾衣物都是以梅花為紋。”

“她討厭市集里的女子佩戴梅花紋飾,她說梅以冰雪為骨香為魂,凡人不得隨意玷污。”

“她心情好的時候,山中常常引虹入澗。那時,每當看到山間有長虹懸掛,我就知道,我的素云又遇著什么開心的事了。”

“我記得她所有的一切,可以為她付出一切。可是,我不能愛她。”

府君蒼老的臉龐上,露出了一絲眷戀。

過往歲月盡如云煙,煙波浩渺中,唯有情愛,是最毒的藥,最噬心的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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