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中的一切,漸漸開始透明了。一件一件的事,何時生日,何時結婚,妻子何時亡故的,兒子何時夭折的……所有一切歡欣和疼痛歸塵歸土,隱隱逝去,漠然了。我像一塊倒置的破碎鏡子一般,隨著年歲老朽,剝離著一片片曾屬于我的碎片。
情感的缺失沒有擊倒我的行止,倒卻是日來月往的瑣碎小事使得生活更困難了。清晨步出洗漱間,我會忘了方才只是行了方便還是一道完成了清潔。午間時常到了飯點,我才想起來沒有做飯,有時即便淘了米,也會忘了插電,更有時打開電飯鍋,空蕩蕩的腸胃面對著滿鍋的焦米,或是滿鍋的熱水。媽媽說腦子老了身體不能老,于是夜飯后便去散步,一步一步數著數著,一步一步忘。待到星光深邃彌漫的時刻,又忘了歸路。
起初,我只當這是衰老中再正常不過的遺忘,直到六十歲,才有醫生告訴媽媽,我這是阿爾茲海莫。其時媽媽已經八十余歲了,與高血壓,甲狀腺減退對抗幾十年,身體也早不硬朗了。她慌忙地左右張望,“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她不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女人,勞勞碌碌,謹小慎微。她又一次舉起自己的卑微,渴求地看著醫生。而后又窺一窺我迷茫的眼睛,我叫了聲“媽媽”,她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對著我笑,“沒事沒事,還好還好,有媽媽,有媽媽在,沒事沒事,還好還好……”
我開始并沒有常見的癡呆老人那樣不可自理,可媽媽再也不讓我出門干活了,我們回到鄉下的老宅,我幫媽媽料理著幾片老菜田,靠著兩人的退休金,尚能度日。可隨著我漸漸忘得多了,藥也吃得多了,什么事也做不成。媽媽又不得不拎出那輛老自行車,吱吱呀呀地騎出去尋工作,為了方便照顧我,我們只能又回到街上的老小區,她怕我走上路遇到車禍,便每每將門反鎖起去上班。
以我的狀況,不至于著老萊衣討媽媽的歡喜,可忘得多了,行為也漸漸像起小孩來。某時難得清醒的午后,我偶會躺在陽臺的老藤椅上以成年人的視角審視自己——靜默或者無賴歡愉地在房子里等著母親下班回家吃飯,我的人生好像在過往幾十個春秋后,又重新經歷初識這個世界的樣子。一邊遺忘著,一邊重拾認識一切的想法。
我會在飯桌上享受媽媽的喂飯,同時又給她講述今日做了什么,今日想起什么。盡管我的語言不再像孩童時那樣繪聲繪色,天真爛漫,盡管言語斷斷續續,枯燥衰敗,媽媽仍提起最大的興趣,雙手支起腦袋,慶幸于我依然有這么多話可將,慶幸于我,她的兒子,在其慘淡的人生中依舊樂觀幸福。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現在。今日的傍晚,我仍不改往日地候在藤椅上等待媽媽。我的病也等許久了,久到它蠶食了我腦中除卻等待媽媽之外一切的念想。媽媽,媽媽是誰,我已經久久不能憶起了。周身暗下來,沉寂半晌,又逐漸熱鬧——陽臺溜進了別家晚間亮起的白熾燈,略舊的,燈光有些溫黃,連著他們滿家和諧的吵鬧映進我的腦海。
天又黑了半分。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晚飯,甚至不記得是否煮過,起身壓下松動的門把手,出門尋找媽媽。加班也是常有的事,我沿著路走,好像漫無目的,亦步亦趨。我腦中再翻不出來什么意識,我只記得媽媽叫我等她這一件事。為什么起身,為什么出門,我不明白。如果有一個佝僂的小老太婆撞見我或者找到我,我就跟她回家。
今天走了很久,天像小時候那樣,最可怕地黑了。我像小時候一樣這般怯懦,猥瑣地爬進了公路邊的花壇,那里看著很像菜園子。
我怯生生地流起眼淚,早不記得什么是委屈了,可一種塑料膜蒙住心口的緊繃感斷斷續續傳來。而后我啃食起花壇里的草,啃累了,便躺倒了。
我分不清這風是冷是暖,簌簌地,撫摸在身上,像撫摸風自己的兒子。朦朦朧朧要睡著前,我好像想起什么,那或許是媽媽今早出門前告誡我的什么話,內容終沒有想起,只是想起了媽媽第一句喊我“兒子……”
夢里我慶幸著,還好,還好,有媽媽在,還好還好。
也所幸,所幸明早醒來我又會忘記,媽媽早已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