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今天起得很早,他先去東河取了瓢水,滌凈了自己的頭發,又站在西山等清風將銀絲吹散。直到沒有一滴水還牽扯著他的發絲,他飲盡了一旁寬葉上的露,回到儉居的茅草屋,雙手推醒了自己的徒弟一一聲,輕說了句,走。
徒弟揉揉眼,本不清醒的神智被耳的一個字驚得透徹——師父已經多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這些年在外人面前,都是聲這個徒弟代語,出言回絕一些請求,即便只剩他們師徒二人時,耳也從不開口,或以意會,或以字傳,從不言達。而今師父突然開口,聲仿佛意識到什么,并未驚訝,只應了一聲,隨意打理了衣著便從師父去了。
二人上了小道,日尚未出,云霧仍在彌漫,路途依舊泥濘,但耳的衣袖卻不近一水,耳的布屐卻不沾一污。耳疾步生風,恍若仙人。聲年輕力壯,跟上師父并不覺得疲倦,但這樣的步伐,讓他有種錯覺,仿佛師父的年齡又回到了多年前初識的那天。
那日,名揚九州的歌者耳初到一鎮,拾到了一個被叛軍殺害了父母的孩子。叛軍將領對耳十分崇敬,允許耳帶走這個孩子,但卻要耳為他獻唱一曲。耳憎惡濫殺無辜的行徑,抱起孩子,疾步飛跑,拒絕獻唱。叛軍將領即刻上馬馳追,持箭欲射。耳見此情景,放聲即唱,曲風綿延婉轉,曲折哀長,辭藻平實樸素,質而不華。說來也怪,耳一開口,腳下恍若生風,叛軍之馬竟急追不上,叛軍之箭也似鴻毛一擲,拂身而過。耳的歌從荒草唱到密林,從洼谷頌到高山,從露滴吟到河川,撫平了原本驚恐的孩子的內心,撫平了山勢的浩蕩,撫平了刺破夜空的黎明。等到第二日孩子醒來,竟已經到了百里以外的又一鎮。耳給孩子取名聲,對他說,我已經為屠戮者歌唱一曲,直到死前,只會再有一唱,從此你跟著我,替我言辭。
自此,名揚四海的耳收有一徒的事傳開了,耳僅有絕唱的事也傳開了。那些曾經費盡心機想要拜入耳門下的人都咒罵起這個徒弟,那些有幸聽過耳歌唱的和還沒聽過耳歌聲的人,則紛紛出高價請耳為他們獻唱。但耳從來都是置之不理,梳拂鬢角,揚揚衣袖,示意聲送客,十幾年如一日。十幾年中,也有人請聲獻唱,聲只是微笑相迎,說道,師父在上,違命為不敬,且師父嗓音滋養天地,渾然天成,我未曾學到什么,何能一唱?
十幾年如此,錢財,官爵,賓客絡繹不絕,但耳不收一子,攜聲游歷各國,生活依舊清貧,一言不發,絕唱依舊成謎。今日突然開口,聲明白,師父或許要再讓天地一夢了。
耳帶著聲來到城郭。遠見城墻,這里森木已經稀疏,人境迫臨。聲記得,師父曾經就是被遺棄在這樣的地方,被人拾得的。在這里,師父能唱得出宇宙的本源,萬物之初現。聲問,師父,要在這兒唱嗎?耳搖搖頭,他只是疲了,俯身嗅了嗅路旁的野花,清香四溢,裹挾著人間最自然的氣息涌入耳的胸腔,聲知道,要唱出那樣的歌聲,這樣的芳香是不可少的。他們繼續趕路。
耳帶著聲來到偏城。日已微起,人皆出行勞作。聲記得,師父曾經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一個小城的偏地,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人心為善,師父在那里成長,吃百家飯,聽田間,市井的聲音學唱。在這里,師父能唱得出新葉的生長,浪濤之隆起。聲問,師父,要在這兒唱嗎?耳搖搖頭,他只是渴了,舉起瓢,向澆灌萬物的無名河取了一口水,水下肚,似久旱逢甘霖,為耳的肚量增添一分深淺。聲知道,要唱出那樣的歌聲,這樣海納百川的胸懷才能包涵山河的
綺麗。他們繼續趕路。
耳帶著聲來到鬧市。白陽當空,甚是喧鬧。人群中有人認出了耳,眾人便圍上去,期待著滋享耳的歌聲。聲明白,耳是不會在這種地方唱歌的,于是驅散著人群,高聲道,今日隨師父出行采風娛樂,不作歌唱準備,且散吧諸位。待人潮回流至原先的行程,聲想起來,師父青年時在這樣的地方愛上過一個女子,可因為戰亂,顛沛流離,他們幾經離散。最后一次相見,是女子的兒子來請耳參加喪葬。耳攜著聲一同去,幾度淚滿襟,卻不得放聲痛哭。所有人都以為耳會在葬禮獻上絕唱。但耳沒有。聲注視著耳漸漸濕潤的眼眶,他明白,在這里,師父唱得出人世的離合,顛簸的悲歡。但耳只是乏了,借煙火之氣補足自己的精神。俗世萬聲,聲聲入耳,思忖著萬事萬物的心境,給予歌唱者富有的精神。聲知道,要唱出那樣的歌聲,這樣柴米油鹽的小情小愛和俗世百味是不可或缺的。他們繼續趕路。
耳最后帶著聲來到貧村。昏官當道,苛捐雜稅,瘟疫橫行,百草不生。這里的生靈沒有生氣,困頓于存活的苦難,他們之中沒有人認出耳,或許大多數人根本沒聽說過耳的名字。聲不記得師父曾去過這樣的地方,但他也知道,這里充斥著腐爛與衰敗,疾病與骯臟,苦難與死亡,宇宙萬物的最終歸宿都是消逝的虛無,在這里,師父能唱出萬界歸一的悲鳴。
風起西海稚猶勁,馬踏祥云金鱗開。
生芽發枝正當春,識盡鴻蒙天地展。
何得此幸會云霞,云霞覆水難再還。
一朝一暮似絲錐,朝朝暮暮入夢來。
一曲肝腸斷。耳的歌聲哀轉久絕,上起鯤鵬之勢臨于天,下澤細雨之潤惠于地。這歌聲汲太初之靈氣,遠播九洋以外,連綿不絕,久久不肯消散。這一時,世間所有人事物皆停滯在時空之中,細細沐浴著這一恩澤,不分老幼,不分男女,不分貴賤,不分善惡,耳的一生,滌蕩著每一寸事物的靈魂。世界只是這樣靜著,一切都平靜,恍若一切都不曾平靜。
在這清寧時刻,聲是最早醒來的,像是蠻荒宇宙中最初爆發的激情,也似贏嬰新生時第一聲啼哭。聲望向師父,耳懷中正輕柔地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胎水、血跡第一次沾染了耳從不污濁的衣袖。一旁低睡的是在歌聲中生產的母親,在耳的歌聲中,孩子和母親的初識一點也不艱難,即便在這最最困苦貧乏之地,他們也能各自安眠片刻。
隨后,聲悄悄踱步至耳跟前,嬰兒的啼哭震醒了母親,也震醒了世界。
聲平靜地看了眼師父,他已經氣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