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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濱河·野草·雪

  • 何處百花香
  • 何芳L
  • 3397字
  • 2024-08-20 22:01:41

枝頭的寒霜打落了天上星星的黯光,落下的幾只野鳥還在西頭打著轉起飛,沒有人問田里的稻梗為什么不收齊,濱河村入冬了。

濱河是長江下游的一條支流,小,散,沒什么名氣,一彎兒只養活一村人。村里人不感恩它,只是嫌棄,因為它太小了,到了沿海地區都會斷流,甚有凌汛,在地理學上這是奇觀,但在農民眼里這就是廢水、廢河。“一年淌來的水喂不活一畝田。”這是村人對濱河的評價。

濱河不能對農民有什么評價,濱河只是靜靜地淌著,到某一處,它也自知沒趣了,就流干了,它不淌到海里去。

在濱河村的田里走著,能看見所有江南田園該有的景色:香樟樹,水稻,蚯蚓,和比其他村叫罵得更兇一些的濱河村農夫——其實濱河是夠村里所有農田吃水的,只是它太不健全了,鄉下人向來不喜歡先天殘疾的東西——如今到冬天了,后三種景象在田里見不到了,只有幾束參差的香樟矗在河道邊,枝上掛幾張殘碎的葉子,等冷風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它們吹下去。

呼呼的氣流擺過時,恰有那么一片,緩緩落下去,比冬天來得慢,像雀兒,停在那小孩肩上。小孩正趕著狗,碎葉就那么拂著他的舊衣服摔碎在地上,不知道埋在哪個坑里了。

小孩叫濱生,和濱河一樣,是個殘疾。其實他身上哪兒都好,跑得快,吃得也多,只是腦子并不靈光。其實這也怪不得他,濱生出生那年,濱河村居然鬧旱了,濱生爸和村上其他漢子去隔壁村子取水時,濱生媽自己在家破了羊水,又燥又旱的天,濱生媽使不上勁,骨盆撐得老高,腿一蹬,渾身沒了氣力,呼吸竟斷了。等到濱生爸把濱生媽的身子送到鎮上診所剖出濱生的時候,赤腳醫生就已經認定,這孩子也活不久了。濱生爸不信,獨一個把濱生扯到四歲,可濱生竟還不會叫爸爸,見人也只是癡著笑。所幸濱生爸樂意養這孩子,家里有雞有鴨有幾畝田,日子還過得下去。

只可惜,濱生七歲那年,濱生爸也走了,死在那條窄窄的吝嗇的濱河里。濱生爸救了隔壁村來游泳的兩個孩子,孩子嗆夠了水,上岸就往村口沖去了,濱生爸卻沒扳住堤上的泥巴,嗆了三口水,沉下去了。那么淺,那么茍且的一條河,居然埋得下這樣結實的一個漢子。

濱河埋住了一根硬挺挺的柱子,但卻沒埋住濱生的淚珠子——自那以后,濱生徹底成了第二條濱河——再沒人過問他的感受了。濱河的人們常指著濱河罵,罵的時候多少也會帶上濱生,有說濱生觸霉頭的,有說取這名該的,也有像以前一樣只是責濱河不產水的。村人酒后桌前,濱生爸媽的死活和濱河的流水一樣,也和昨年明月的收成一樣,更和野鳥西去東來一樣,不過是談資罷了,畢竟濱生爸死的時候,也并沒有人為他們分發一兩只雞鴨。

要說濱生如何活到如今的,或許也僅靠兩個人了。

鄰村的閏節,打濱生爸把他從河里提上岸,已經長得不小了。他家并不像另一個落水孩子家里一樣窮,他的父母也并不那樣嫌棄濱生,閏節便得以常常偷一份糍糕或一碗飯送給濱生。濱生不會說話,比起對別人,他便對閏節笑得更燦爛一些。閏節不回絕,也不回應,只是坐一旁靜靜看著濱生吃好,再收起碗筷趕回家,有時也幫濱生擦擦嘴,那只是很有時的有時。

除卻閏節,或許就只剩濱生的姑嫂在乎他的死活了,只罷姑嫂比閏節多一些些。論說這“姑嫂“,同濱生的關系既非姑姑,也非嫂嫂——濱生是獨苗,濱生爸也是。這稱呼是姑嫂自己讓濱生這么叫的,似乎是從姑嫂的老家帶來的,不知是安徽還是湖南。姑嫂并不比得叫叔叔嬸嬸的親,幸而除了這稱呼,姑嫂還帶來的不少野菜、粉面。像今天這樣的冷天,閏節家里人是不樂意他趕來的,于是濱生便能換換口味,溜去姑嫂家吃頓清寡的素面。

天漸漸沉了,濱生剛趕的狗也回家應伙食去了,慘紅的太陽向西頭直直墜去,比回家的人快多了。濱生也往回趕,路過家門口,他等了會兒,朝里頭望了望,搔搔首,轉眼又看去田埂,沒瞧見什么,也沒瞧見誰,但他還是等了一會兒。不有人叫他,他便離了家向南面走去,信步的,好像后面的不是他的家。

他靜靜地坐在一顆靠墻槐樹的底下,墻后頭是姑嫂和她丈夫叮當的碗筷聲,混著油煙氣,雜著鍋香,穿出堂來,穿進墻前頭的濱生凍紅的鼻子縫里,勾出肚子里的饞蟲。可濱生還不能進去,姑嫂說過,不能讓她丈夫見到濱生來要食。濱生乖乖地仰面坐躺在地上,任衣服沾滿了泥巴,他覺得泥巴有爸爸的味道,這件破而大的衣服本也是濱生爸的,經久不洗,實在是臭了,可濱生傻,說這有他爸爸的味道,從不洗。

濱生真是傻。傻到今天竟在槐樹底下睡著了,姑嫂的丈夫出門了都不知道。屋子里的燈已經亮了又熄兩回,到姑嫂收了衣服還不見濱生,疑惑地輕喊了兩聲,濱生才醒過來,站起身來也不抖土,邁開步子走去院里了。

“濱生,你哪哈(怎么)這個點才來哦?”姑嫂微微抱怨了一聲,拍掉他衣服上的臟土,領著濱生進了屋。“噥,面啊給你煮好了哏,都涼了哇。”濱生又嘿嘿地笑了,比對著閏節時更燦爛一些,姑嫂見了,也消了剛才遲見他的氣,抿了抿嘴,叫他快吃。濱生很聽姑嫂的話,即便面已經吸飽了水變得有些發腫,濱生依舊吃得很香,仿佛這面里加了過年的豬肉和拜土地的魚。姑嫂看著濱生的樣子,心里不住地愜意,又開始像從前一樣同濱生講起話來,從昨天喂豬的吃食到今天傍晚丈夫的斥責,這些本該同自己兒子講的話題,姑嫂全部傾注給了濱生。有人說姑嫂外面有過男人,不愿給丈夫生孩子,也有人說姑嫂從前是賣的,早已經生不出孩子。可不論旁人如何說道,濱生只知道今天又吃到了一頓飽飯,他知道姑嫂喜歡對他說話,盡管他不盡然懂,但這樣的陪伴和傾聽只能是他對姑嫂最好的回報。

“濱生,你歡喜姑嫂伐?“姑嫂停下了瑣事的吐露,扭捏著攥緊了半舊的圍裙,或許是覺得這樣問很突兀,她變得局促不安起來,捋了捋頭發,焦急而期待地望了眼濱生,又忽而惶恐地看向桌面,可那里平平無奇,連一只蟲子也沒有,姑嫂的臉紅了起來。

濱生愣了愣,他想起來前天晚上的夢,夢里有一個漂亮的女人,穿著一條素藍的裙子,踮起腳尖在前面跳舞。濱生看不清那人的臉,趕忙跑上前去。離近了些,濱生看出來那是姑嫂,但比現實里的姑嫂漂亮多了,眼眶很立,鼻梁也挺,眉毛濃得像是從天上延展下來的。女人的眼睛眨巴著,像要說出話來,濱生癡癡地愣住了,他聽到女人為他唱歌,歌里面好像有天上的星星,流光華彩的,是濱生從沒見過聽過聞過嘗過的美好。星星從東邊流到西邊,又伴著女人的歌聲流進緩緩的長江,淌到靜靜的濱河,濱河里跳出一條魚,變成了爸爸,爸爸跑來牽起女人的手,朝遠處跑遠了。想著想著,濱生哭了起來,他覺得姑嫂太像夢里的女人了,其實是不像的,可濱生的眼淚太沉了,模糊里,濱生叫起了“媽媽”。

姑嫂還當自己剛才哪里講得不好,唬著濱生了,趕忙沖過來抱住他,長凳都沖倒了。”濱生乖,濱生乖,伐(不要)哭,伐哭。”濱生被一雙長滿繭的手圍著,竟也感到了暖和,他的眼淚順著姑嫂手上干活的粗紋,滑進了姑嫂臂膊上遭打顯現的傷痕。

昏黃的燈下,濱生和姑嫂被遺棄在這方明暗之間,直到第一滴眼淚垂落在地上,時間仿佛靜止,咸濕的氣味掩蓋了兩人的生命,茍且和壯碩都用以形容草芥,野草總能在來年復生,可它們總在今日死去。

濱生被趕了出來——今天他來晚了,在姑嫂丈夫回來之前,他沒能享受完這頓美味,反而多得了半份躲在姑嫂臂下的棒打,姑嫂用力推他,叫他快往家跑。他失神地沖出門,朝家奔去,身后傳來木板和肌膚接觸破裂的嘲哳,空氣里迸出更多和著血紅蛋白的腥味,離得遠了,仍伴著濱生。

他低著頭漲紅臉,攥緊了拳頭,心里暗暗想著,姑嫂就是他的媽媽,明天他一定要帶著媽媽離開這里。

可他能去哪兒呢?他是伴著濱河生的,離了濱河,他哪兒也活不了。但又一定要走啊,濱河里躺著他的爸爸,濱河旁埋著他的生母,濱河前長著他,野蠻地,惡劣地生長著。那條黯淡的濱河,肅穆地抽養著濱河人,榨取著姑嫂。那個漂亮的女人唱的是濱河村的天和天上的星星,不是濱河村的地和地上長的人,所以爸爸才牽著她走了吧。那個女人會是媽媽嗎?濱生太傻了,他想不明白,他明白他得帶著另一個媽媽走了。

蕭蕭的北風嘶吼著拍打在濱生臉上,他跑累了,回家的路竟然這么遠,今天竟然這么冷,他隨意地挑了一塊田,遲緩地坐在田埂上,水田里已經涸了,有稻草,沒有稻谷。但這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這里沒有一片田還屬于他,沒有一段河還喂養他,他把爸爸的衣服包得更緊一些。零落地飄下了幾朵花,落在濱生的手臂上。

是雪。

濱河村下雪了。

濱生坐足了,又站起身來向屋子走去。雪垂直落下,他向前走著。他迎著雪,雪飄向他,仰起頭,雪花里藏著幾張笑臉。媽媽,爸爸,姑嫂,全都幸福地朝他笑著,對他招手。

濱河村全部的幸福,撲著面向濱生趕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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