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浸潤寸枝寸葉，柳條招展著，預備同茶館里的茶客傾訴衷腸，直到祖父將那斗口面下，幾十載的手勁磕下竹木斗中昨日的塵煙舊屑。

“砰！”

而后幽幽的火，星點似的，托起靡靡的煙，這茶館一朝的活計才算是開始。

館里一切都是老的，老木桌，舊木凳，橡木樟木的有，梨木的也有。木縫中的陳香侵染進斑駁的墻里，連同茶里，同樣沾染在那位老伙計身上。店里從不算擁擠，伙計便只有一位，是個聾子，聾得寂默，好在眉目清明，二三點凌晨坐在那廊里，遙遙便能瞧出來的是哪位茶客。他也好似在等，祖父身影現了，他便起身，祖父清理煙斗殘灰了，他便燒水。

祖父抿起空氣中甜滋的余煙，同我講：二十余年來，他總是第一個到茶館，廊前的河不停，祖父不歇。來到館內，定要高高抬手，卯足勁將煙斗磕下，將斗中的老灰震出。煙是葉，茶也是葉，震得響才能別了昨日的葉，今日的煙茶也才能有味道，像是那山上的樹葉兒年復一年離舊換新一般，這叫闔山震。

一斗新煙末了，伙計雙手遞來祖父的杯子，祖父兩手迎去。伙計又轉頭望望我，祖父擺擺手，“孩子口生，喝不得老茶?！泵棵勘氵@么說，老伙計聾，卻也會意，不多眼看，轉身去尋祖父的水壺。凈是些塑料殼子的，玻璃內膽的俗氣水壺，伙計心里卻個個分明著，常來的老茶客各有專門的壺，從不混用，從也不許混著用。倒沒人如此講究，也沒人要求他這么做，老伙計不嫌麻煩，樂此不疲。

祖父的壺提上桌，第一杯茶迷迷離地升起清香時，其他客人便開始陸陸續續來了。有的脫下帽子向祖父致意，祖父也頷首回應，有的不打招呼，祖父便續煙續茶，朝著燈影那樣坐著。

一般約莫是三五點間，老熟客都已到齊，盡是滿頭斑白的老爺子。方木桌前三五扎堆，興談起來，茶館迎來一日里最熱鬧的時間。水氣火氣全都霧騰騰一股腦涌起，時不時沉默半晌，就有老師傅站起來一輪輪發煙，熟的不熟的盡發，問他一人一只紅塔山可不算虧？他便說人吃他的煙，他也吃人的，經手流轉流轉，自己也吃得不少。

老人們的聲音歇下去一會兒，又隆重起來，起伏的嘈雜莫名中也有了旋律，好不熱鬧。他們討論的內容，往往何處都有，何方面都包含，家子家女的成就，到世界的政治。一人說得起興時，旁人多是附和稱同，偶有反駁的，也駁得畢恭畢敬，老人們的性子早叫年歲磨平，即便講得再不對，依舊是一道的茶友。今日不壞和氣，明日照舊喝茶，聚攏在一張桌子前，并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除開日日暢談的老友，館里也有不愛促膝的，他們便默默獨倚在窗口，雨天聽雨，晴天聽風。其他老客也尊敬這些孤客，同問候，同發煙。祖父便是幾個孤客之一，煙臨面門時，他總放下煙斗，輕聲謝過遞煙者，目送他前往下一位茶客，直到返回自己的桌子落座，爾后向另兩窗口的獨客眼神交會，才回過頭琢磨自己的事。那兩位獨客也是日日不缺席，十幾里路，寒冬里摩挲著手掌，盛夏里半敞著胸襟，不為交談，或奔著一口茶，或念著一扇窗，一兩個鐘頭，便這么走來了。

祖父的煙換了三趟，壺里的水也見了底，交談的聲音沒落著。六點，天初亮，茶客們三兩個地離去，像是人擁進來那段時間的倒流，平寂了。他們多是奔赴著早市含露新鮮的一批菜，耳上插著紅塔山、大前門和商販交談，說定了一個兩個價錢，將菜拾進早間帶來的竹籃，起身離了幾小時的享受，趕赴著家里那一方灶臺去了。

祖父同兩位孤客走得最晚，這才啟聲說一兩句話來著，言語里哀沉著，似說著一位老友。八十多歲，前不久沒再來，也再不會來了。三兩語句里清散屋里的煙氣，悼念這間茶館又失去的一恍身影。

祖父目光里送走了最后兩位茶客，續起最后一斗煙，這斗量最少，星火最稀，煙最薄，祖父卻抽得最精神。他默默注視著聾伙計端整館面，盯著黯然熄下的煤餅。

祖父的祖父曾帶著他來到這家茶館，其時尚有不少些孩子，而今茶館同他們一道老去，茶煙日日煥新，卻不再有新客。祖父不知道明天還能見到哪些人，不知道哪些人明日還能見到他，他本是店里的老四，而今成為老三了。終一天他也會成為“老大”，可茶館不知還能有幾個“老大”。

祖父終于起身了，伙計放下手中的活，雙手在圍裙上摩擦幾下，見祖父又揚起了手。

“砰！”

煙灰留了一半，為明日的闔山震做準備，另一半將飄散在茶館，為墻壁、木縫和聾了的老伙計作補充。

轉頭向柜上的籮筐看去時，已是滿滿的茶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