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多年前，在尋找有關中國傳統生活的英語材料之時，我發現林語堂、賽珍珠和愛麗絲·蒂斯代爾·霍巴特的小說、評論和反思都非常具有啟發性。他們用充滿魅力的文筆把自己見識的中國社會慢慢向20世紀30年代的讀者介紹，包括一些港口小城的鄉紳、佃農和商賈之士。這些人也曾翻譯過一些中國的通俗文學作品，文筆細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幾年，如此高端素材實在難覓。因此，20世紀50年代的讀者對于高羅佩的偵探小說《狄仁杰》的問世備感欣慰。《狄仁杰》中，古代封建中國被描繪得生機勃勃，文化鮮活，而不是在國際上無足輕重的小卒。如今早已不見往日痕跡，這本小說卻是了解過去中國的最佳途徑之一。

高羅佩的一生富含傳奇色彩，他在學術、外交和藝術方面皆有成就。他父親是荷蘭駐印度尼西亞軍隊的一名軍醫，高羅佩于1910年出生在荷蘭格爾德蘭省的祖芬。三歲到十二歲期間，他生活在印度尼西亞殖民地。1922年高羅佩和家人才回到荷蘭，他被納梅根的古典體育館（中學）錄取。在學校里他發現自己語言天賦極高，通過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語言學家烏倫貝克的介紹，他很小就開始學習研究梵語和美國印第安人烏足族語?？臻e時間，他私下又跟著在瓦赫寧根學習農學專業的一個中國留學生那學了漢語。

1934年，高羅佩就讀于萊頓大學，萊頓大學是歐洲東亞研究的主要中心之一。在這里，他系統地學習了漢語和日語，但沒有放棄他早期對其他亞洲語言和文學的興趣。例如，1932年他翻譯出版了一部荷蘭語的由迦梨陀娑（ca. A. D.400）創作的古印度戲劇。他的博士論文是關于中國、日本、印度對馬崇拜的內容，1934年他在烏得勒支答辯，1935年他的論文由專門研究亞洲材料的萊頓大學布里爾出版社出版。與此同時，高羅佩還為荷蘭期刊撰寫了以中國、印度和印度尼西亞為主題的許多文章，這些文章慢慢體現出他對亞洲古老生活方式的熱愛以及對現狀聽天由命的態度。

高羅佩完成大學學業之后，于1935年進入荷蘭外交部。他的第一個任務工作地就在東京外交館，在東京他有機會在業余時間里繼續他的私人學術研究，他的大部分研究對象都是參照中國傳統文人而選擇的。由于他工作的局限性，他的調查范圍也很有限，研究并沒有什么深度。如同一位傳統的中國文人，他自己也收集稀有書籍、藝術作品、卷軸畫作和各種樂器。他非凡的學術素養與鑒賞眼光使其收藏品價值連城，受到很多東方收藏大家的尊崇。他還曾翻譯過一篇復刻在硯臺上的銘文——硯臺是書法家用來研墨書寫的珍貴物品，他本人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書法大家，這一點對西方人來說是很難得的。他還會演奏中國古琴，并根據中國資料寫了兩部關于古琴的專著。在這和平的開創性年代，他的大部分著作都在北京和東京出版發行了，贏得了亞洲和歐洲學者的一致好評。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高羅佩在東京的日子。1942年，他和其他盟軍外交官一起撤離東京前往重慶，擔任荷蘭駐華使團秘書。1944年，他在山城重慶發表了一本罕見的中文作品，講述的是佛教大師東高的故事，東高是一個在明朝破敗之時仍舊忠心于大明朝的和尚。高羅佩在中國一直待到了1945年歐洲戰場戰爭結束，他又回到海牙待到了1947年。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他擔任荷蘭駐華盛頓大使館的議員，1949年，他又回到了日本，開始了為期四年的任職。

1940年，高羅佩偶然發現了一本匿名的18世紀的中國偵探小說，令他著迷。此后，變幻莫測的戰爭及其慘烈的后果讓他搜尋不到多少資料，他也沒有那么多閑暇時間，但他仍然設法利用零碎時間來研究中國通俗文學，尤其是刑案故事。他寫了一個傳統偵探小說的英文本《狄公案》，并于1949年在東京限量出版發行。這本小說分為三集，是西方世界了解中國古代神探狄公的第一本書。

狄公是朝廷官員和儒家學者的典范，范·古里克對此非常著迷，他對中國刑法探案又做了進一步的調查研究。1956年，他出版了一本關于13世紀刑案的英文書籍，名為《唐寅皮氏》。

范·古里克對偵探文學的癡迷很快就引起了他對中國文學和藝術的興趣，尤其是明朝期間（1368—1644年）的內容。在中國古代，擁有三妻四妾是中國名門望族生活的常態。高羅佩在許多作品里寫道，盡管古代中國的一些名門望族口頭上經常高風亮節、德高望重，實際上他們在個人生活中處處蠅營狗茍，體現出了人性道德的弱點。

高羅佩對中國偵探小說的大量翻譯和改編使狄仁杰這一人物在西方名聲顯赫，在20世紀50年代尤為盛行。高羅佩無論是在新德里、海牙還是吉隆坡，他一直繼續寫著狄公的故事，至少寫了17篇。他最后一次外交任務是1965年的東京之行，受命擔任荷蘭駐日本大使，這是他夢寐以求的職位。兩年后，在離職回家之后，高羅佩就停筆辭世了。

在高羅佩相對短暫的一生中，他在繁忙的外交生涯中抽出時間研究了各種各樣的深奧主題，并予以出版發行。他沒有關注中國的政治、社會或經濟等大問題，但在極具爭議的熱點政治事件中，他也意識到了這些問題的重要性。他不專門研究某一特定時期，甚至不專攻文學，而是關注了中國古代。他的興趣局限于中國古代而不是20世紀各種革命斗爭中的中國。他尋找的“小話題”通常是受業余的藝術和文學愛好者喜愛。為了調查這些先前從未被研究過的邊邊角角，他充分利用自身所長，語言學家、歷史學家和鑒賞家的身份和所具備的多項才能對他幫助很大。雖然他的學術作品讀者不多，但他對小說、法理學、偵查學的研究，讓西方讀者了解到了中國版的福爾摩斯——狄公。

直到本世紀，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中國通俗小說都沒有受到學者的重視，正是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針對中國通俗文學的研究才慢慢密集起來。辛亥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中國的新文人推行白話文來幫助中國革新。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胡適、魯迅和蔡元培開始復興過去的民間文學，希望證明白話文曾經是，將來也更可能是文學表達的堅實載體。他們渴望為大眾提供新的讀物，于是搜尋以往引人入勝的故事、錯綜復雜的情節和道德層面的模范榜樣，將這些故事再次發行或改寫給民眾。1975年，中國考古學家在湖北省發現了一批秦朝（公元前207年）的竹簡，據報道其中就包括關于犯罪和偵查的相關材料，以及關于地方長官破案的描述，因此中國犯罪小說的起源仍在繼續探索之中。

日本文人不像中國古人那樣對通俗文學抱有偏見，他們長期以來一直在搜集中國通俗戲劇和故事，有時在出新版之前還會根據日本人的口味改編一番。在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意識到中國傳說和故事作為政治指導和宣傳媒介的重要性之前，西方學者，尤其是以保羅·佩里奧特為例的法國漢語言學派，就已經研究過中國傳說和故事了。

高羅佩是由伯希和主導的歐洲漢學學派的產物，他和那個學派一樣熱衷于比較研究和異域主題。對于這一類學者來說，通過研究者對奇異的語言、文學和藝術的分析理解，最小、最深奧的主題也會變得廣泛而有意義。簡而言之，研究者的想象力和才能賦予了這個主題重要性、實質性和相關性。當高羅佩1935年第一次來到日本時，他很快就發現日本的藝術收藏和圖書館中包含豐富的中國通俗文化資料。作為一個想象力豐富、時間有限的學者，高羅佩立即就意識到，通過深入研究那些享有特權的人收集的物品和他們所觀察到的習俗，他可以對中國名門望族的文化進行大量研究。

中國的犯罪小說是口語敘事傳統的主要流派之一——偵探小說的后期形式。在宋朝（960—1279年）年間，或許可能更早，百姓都喜歡聽集市或街上的說書。狄仁杰（630—700）是說書人最喜歡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位歷史人物，唐朝的政治家，他與包拯（999—1062），都是說書人、戲劇創作者和文人最熱衷于傳頌的人物。在傳頌過程中，狄公的歷史事跡在偵查破案和洞察秋毫方面有著傳奇色彩，神探官員的形象便深入人心，也滲透到了各種形式的通俗文學之中。

中國傳統偵探小說的主人公通常是地方官員，故事通常是從地方縣令的角度娓娓道來。他身兼數職：破案的偵探、驗尸的仵作、判決的官員，還是心向大眾的復仇之人。故事中通常會涉及多項罪行，因為縣令很少有閑暇或機會一次只處理一宗案子。罪案通常發生在故事的早期，并且經常相互關聯，通常戲劇或故事不是說教性的，只涉及針對個人的罪行，而不是針對社會的不端。罪案通?？梢砸婪ㄅ袥Q，謀殺案或強奸案或兩者兼而有之。狄公作為朝廷官員、皇上臣子，需判定案情，擒獲兇犯，并依法論處，狄公不可依個人所愿自由量權、寬宏施仁或偏袒有私。狄公是勇氣、睿智、誠實、公正和嚴肅的典范，他天賦莫測，有時會洞察秋毫，有時甚至會看到陰間鬼魂。狄公極少表現出幽默自在的情緒，但他的隨從有時會顯得滑稽可笑。

狄公永遠都是文人出身的中年男性的樣子，保護弱者，替人申冤，不奢侈浪費，不貪污受賄，不屑諂媚。兇犯，尤其是殺人犯，通常都是冷血無情、不可救藥的惡徒，需要幾次大刑伺候才肯招供，應該依法處以極刑。兇犯不拘年齡、不限階層、不論性別。受害者通常屬于社會底層成員，圍觀群眾大多數也是這類人。

社會正義貫穿于故事始終。在古代封建中國，司法公平是為了報仇和糾正錯誤，地方縣令應盡職盡責，維持好人間事務與天意一致。所有罪案都是公堂明審，百姓可以旁觀；狄公必須公開審訊，不得私下審訊。雖然狄公本人可以立即判斷出兇犯有罪與否，但他需要公開自己的審案證據，而且不能嚴刑逼供。所有審案判決過程都須仔細記錄在案，兇犯須簽字畫押來核實筆錄準確無誤。兇犯通常很是狡猾奸詐，狄公有時也會短暫地感到迷惑不解，雖然大部分調查都是由狄公的隨從進行，但狄公為了效率或公正，有時也會親自調查。公堂之上，市井之間都會有百姓對狄公的安排或是決定進行批評或贊賞。如果人們懷疑狄公腐敗、偏袒或出錯，百姓們還會抗議，引發騷亂；如果上級官員對他的行為不認可，他有可能還會被罷黜并受到懲罰；如果百姓抗議引發騷亂出事，煽動性強，整個州府都會受到懲罰。

1949年，高羅佩出版了狄公小說的第一個譯本。他曾建議現代偵探小說作家可以嘗試為當時的讀者寫一本中式小說，因為無人嘗試，即使他毫無經驗，高羅佩也決定自己寫一本。當時在東京和上海，西方譯文小說出售火爆。最初，高羅佩打算向日本和中國的讀者展示中國傳統故事要比那些西方故事好得多，他的前兩部小說原本都是用英文撰寫，只是一個初稿，他便打算用日文和中文出版。但他的西方朋友對這種新型偵探小說也很感興趣，他便決定用自己相當熟練的英文繼續寫作。

從學術研究到翻譯再到富有想象力的寫作，高羅佩果斷而成功地邁出了一大步。這在他以前涉足的學術研究領域并不多見，但這些研究為他跨入中國偵探小說的寫作生涯做了極好的準備?，F在，他沒有必要拘泥于確切的歷史事實和文獻背景，對傳統中國生活的寫實刻畫變得至關重要。高羅佩以狄公為人物原型，可以自由地汲取中國文學中的情節、故事和內容。除此之外，他還可以很容易地從自己的學術研究和閱讀中找到靈感，為小說添加一些引人入勝和令人興奮的描述。他還用自己虛構的地圖和根據16世紀的壁畫繪制的中國場景插圖讓小說更為生動。

高羅佩在1950年至1958年間創作的狄公早期系列小說，比他后來所寫的版本更接近中國原創作品。這些早期小說共有五部，包括《銅鐘案》和《鐵釘案》等，現在以新版本付印。高羅佩于1950年在東京寫了《銅鐘案》，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1956年他在貝魯特又寫了《鐵釘案》。他通常是在公務閑暇之時選擇情節和人物，在想象中的地圖上布置初步的地形，在《銅鐘案》中，三個故事都直接取材自中國。在其他系列小說中，高羅佩是自己設計了大部分主題和情節，一旦真正開始寫作，他大約用六周的時間就能完成一部小說。

從一開始，高羅佩就意識到中國傳統散文小說的局限性。謀殺、通奸、神秘和暴力的故事肯定會吸引西方觀眾，他們似乎永遠不會滿足于此。但是中國口語小說的其他特征不太可能受到如此廣泛的歡迎。兇犯身份通常在中國故事的開頭就被揭露出來，出于對西方習俗的尊重，高羅佩把破案結局放在了最后。中國故事素材中往往有一些對于西方讀者陌生的習俗和信仰，中國作家往往滿足于通過呼吁超自然的知識或干預來解決令人困惑的謎題。在西方人期望解釋說明作案動機之處，中國作者很少把這些問題說得很清楚，中國小說中的人物刻畫還往往局限于對社會類型的刻畫，實際上沒有人去分析或培養個人性格，評估環境或背景對其的影響。

正如中國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樣，狄仁杰本人對西方人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角色。為了讓他更能令讀者信服，高羅佩試圖讓他更具有人情味，偶爾他會微笑一下，在美女面前會變得興奮，或者對自己和自己的決定感到不確定。雖然高羅佩不能完全忽視某些傳統特性，但他更喜歡軟化狄公的態度，提升他的人性，使他成為一個忠于家庭之人，一個藝術、文學鑒賞家。通常情況下，狄公也試圖在關鍵時刻理性地、不受鬼神干預地去破獲案情。

在有意識地根據西方觀眾改編故事的同時，高羅佩很好地保留了中國古代帝國的生活方式。當狄公責備當父親的沒有注重自己女兒的德行修養時，讀者會喜歡聯想自己在當時社會中扮演的家庭角色。讀者會理解秀才的角色，以及他在整個社會的特權與責任以及教育與道德的關系中的位置。讀者還會從狄公那了解到，南方人在語言和習俗上與北方人有很大不同。另外，一些小物件，如硯臺、韃靼鞋上的釘子、道士的木魚、門把手等，都被巧妙地引入故事情節，讓高羅佩有機會向西方讀者介紹這些物品及其功能。外國讀者會意識到書面語言、書面記錄和文書在中國的重要性。西方人不熟悉的社會團體，如丐幫的盛行，販賣女童為奴和賣淫盛行的現象也暴露了生活的陰暗面。對外貿易、官鹽壟斷、“壓榨”或小額賄賂這些都增加了故事的現實主義色彩，而女性僅被賦予操持家務、滿足性生活需求、手工藝制作和撫育孩子的角色。

當然，狄公的故事不應該被視為中國古代帝國生活完全準確的描述。首先，故事中的時代不對。歷史上真實的狄仁杰生活在7世紀，但大多數關于他的中國故事都是在16至19世紀寫下來的，并反映了當時的行為準則。高羅佩根據這些社會背景改編了他的作品，盡管這位荷蘭學者對明朝和清朝的研究非常努力，但他在中國的生活經歷僅限于幾次短暫的到訪參觀以及二戰期間那幾年的停留。他理想化的中國是被西方帝國和日本破壞之前的古代封建帝國。他常從儒家君子角度來看待古代封建中國，他對這些名門望族的生活方式十分尊重和熱愛。

這些故事雖有其局限性和偏見，但還是相對準確地描繪了古代封建中國日常生活的一些方面。高羅佩的觀察是發現當時村里鎮上的人仍遵循著老舊的生活方式，地方長官仍然掌管著本地事務。高羅佩對日常生活中的物件高度敏感，他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中國社會觀察者。他與政府高層打交道的經歷研究，讓他有機會了解傳統中國，而這些已經不再是專家學者的專屬領域。再多的古典文獻、地名辭典、朝代歷史或外交文件本身都無法讓一個人對日常的傳統中國生活有深入的理解。對西方人來說，中國通俗故事若直接翻譯往往太過異化，涉及的常見問題往往得不到充分解釋，這便導致讀者對故事無法完全理解。高羅佩以其獨到的見解和闡釋，輕松愉快地為西方人介紹了古代中國，并讓他們了解到中國和西方民族社會的不同之處與相似之處。此外，這些故事本身也很有趣，享受故事本身也是閱讀樂趣所在。

唐納德·F.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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