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狄公案(三):濮陽縣謎案(上)
- (荷蘭)高羅佩
- 4字
- 2024-08-12 15:34:32
一 銅鐘案
第一章 迷霧
為官者,須視民如子,懲惡揚善,攜老扶弱。凡罪者,須嚴懲不貸,然事前預防須重于事后懲戒。
自承繼生意昌盛的茶園祖業(yè)以來,我抽身而出后于東城門外一鄉(xiāng)下宅邸安享晚年已有六年之久。于此處,我終能得空潛心事己所好——收藏史上種種刑案之物。
如今大明王朝,國泰民安,秩序井然,作奸犯科之舉少有,我只得搜集史上種種奇案、謎案及其巧妙破解之策,做明察秋毫之人。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經(jīng)年累月,竟也積攢了許多聞名于世之刑案卷宗、謀殺利器、古董盜具、史料文物等,如此種種,真材實料,為數(shù)不少。
這收藏中一珍寶之物便是那知名神探狄公數(shù)百年前曾用的驚堂木,這驚堂木屬黑檀木質,形長且方,面上鐫刻之句即經(jīng)史引用之言。史料有載,狄公上堂審案之時常用此物,以便時刻警誡自己為官應盡之責。
而今驚堂木已不在我處,上文所寫,全憑我記憶所書。今夏,約兩月前的一次經(jīng)歷,著實令我心悸驚懼,我便決意不再研究諸類刑案,與此相關之物也被我悉數(shù)處理。如今我著手收藏青花瓷器,從中感到平靜從容,如此愛好方與我平和性情相投。
只是真要心安理得,我尚有懸而未決之事。那段詭異記憶,如今仍縈回夢中,我必要解脫出來。若要擺脫這噩夢,那段詭秘之事令人不吐不快,須得道清說明。那時,也只有那時,我才能永遠忘卻那令我驚心動魄、幾欲癲狂的經(jīng)歷。
現(xiàn)下正值秋日上午,風清氣爽,我穩(wěn)坐于花園雅亭之中,欣賞著我那兩房愛妾以其纖纖細手照料菊花的綽約風姿,一切安靜祥和,我終于敢憶起那生死攸關之日。
那是八月九日下午晚些時候,我記得那日午間便極熱難耐,下午更是悶熱不堪。我著實心頭郁悶難當,又有一股莫名焦躁之情,便決意乘轎出門逛逛。轎夫們詢問去處之時,我便隨口吩咐去劉掌柜的古玩店轉一番罷。
這古玩店名為“金龍”,高貴大氣,正對著孔廟。店主姓劉,實乃貪得無厭的小人一個,但他確為行家里手,曾為我尋得許多史上刑案相關之物。店里貨源富足,因此我往日總樂于在此處消磨光陰。
這日我進門之時只見得店內伙計,伙計告訴我劉掌柜身體有恙,正在樓上放置店內貴重之物的小室歇憩。我上樓便見那劉掌柜正因頭疼叫苦不迭,狂躁不安,室內窗欞緊閉,以防酷熱入內。昏暗朦朧之中,這方熟識小室,似有妖氣,看來怪異不善,當時我便欲轉身離去,但想起室外那股悶熱,我又決意逗留片刻,讓那劉掌柜尋些新奇之物來賞玩一番。故而我便坐于那扶椅之中,持手中羽扇頻頻給自己扇風納涼。
那劉掌柜嘀咕著并無新奇之物,茫茫然四處張望一番后,他便從角落里摸出一面黑漆鏡架,置于我面前的小幾之上。
待他撣去塵灰后,我才瞧出那是一面正冠鏡,平淡無奇,就是一面鑲于方盒之上的拋光銀面鏡,官員們常用此鏡正冠。那漆框滿是細微裂痕,由此可見,此鏡確為古物,但如此司空見慣之物,于我而言,并無賞鑒之值。
突然,那漆框邊緣銀面處所鐫刻的一行小字躍入我眼中,我俯身前去便看到“濮陽狄公府之物”幾字。
這著實令人驚喜若狂,我?guī)缀踅谐雎晛怼4绥R必是那鼎鼎大名的神探狄公之物,別無他人!我回想起來,據(jù)古史記載,那狄仁杰曾任江蘇界內一小縣官員——濮陽縣令。在此地任職期間,他憑借其絕倫手段,至少破獲三起奇案,但破案的細枝末節(jié)之處并未留存下來,實屬不幸。狄姓并不常見,這正冠鏡必定是狄公之物。此時此刻,我那倦意一掃而空,暗暗慶幸那劉掌柜的愚昧無知,他竟沒發(fā)現(xiàn)這無價之寶,此物可是我天朝帝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神探狄公之物啊!
我故意裝作毫不在意,倚靠在椅背之上,讓那劉掌柜給我上杯茶。待他一下樓,我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俯身前去,細細地端量那正冠鏡,不經(jīng)意間,鏡匣被我拉開,里面竟有一頂折好的黑紗官帽!
我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朽化的官帽,接縫之處便簌簌落下一股灰塵,這官帽除卻幾處蟲蛀之洞,整體還算完好。我哆嗦著雙手舉起這官帽,滿心虔誠,此物可是狄公上堂之時所戴官帽啊!
天知道我當時心中所思所想,我竟把這珍貴的官帽放在了自己愚蠢的頭上,對著鏡子左右端詳,看這官帽于我合適與否。春來秋去,這正冠鏡早已不再明亮,我眼前所見也不過黑影一團。驀然之間,這黑影竟顯出一張十分陌生的臉,憔悴不堪卻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一剎那間,我耳邊雷聲陣陣,震耳欲聾,天地之間,萬物黯然失色,我似乎墜入了無底深淵,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身處何時。
我墮于那厚重云霧之中,四處飄蕩,漸漸地看出些人形來,影影綽綽間,我見到一女子,赤身裸體,正被一男子虐待,男子之臉卻模糊不清。我欲上前幫忙,身子卻無法動彈;我欲大聲呼救,嘴巴卻無法出聲。自此之后,我便被卷入了一系列刑案之中,件件令人毛骨悚然。有時我是旁觀者,無能為力;有時我又是受害者,備受折磨。當我在臭氣熏天的一潭死水里慢慢下沉之際,兩個極似我姬妾的嬌娘趕來相助,我欲抓其援手之時,一股激流涌來,我又被卷入一處漩渦之中,在那渦流中心慢慢沉了下去。再次醒來之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于一處黑暗狹窄之地,一股重力如泰山壓頂般向我壓來,令我?guī)子d狂,我掙扎著欲逃出這方天地,四處摸索后卻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只有一方光滑鐵壁。當我一絲兩氣,行將窒息之時,那股重力又霍然風流云散,我慌忙狠狠地納新吸氣。我欲動彈之時,卻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四肢大開,又被鎖于那地板之上,縛住我手腕腳踝的粗重繩索在灰色的迷霧之中漫漫無邊。那繩子越拉越緊,劇痛順著我的四肢蔓延開來,我感到自己四肢百骸正慢慢地被拆分!莫名的恐懼讓我心膽俱裂,痛心徹骨的垂死掙扎之中,我開始尖叫出聲。隨后我便清醒了過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劉掌柜房間的地板上,冷汗淋淋。那劉掌柜跪在我身邊叫著我的名字,驚恐不已。那狄公冠鏡已破,那官帽業(yè)已滑落到鏡子碎片之中。
我被劉掌柜扶起來便跌入扶椅之中,他急忙把茶遞到我嘴邊。他說自己剛要下樓沏茶,便聽到電閃雷鳴,瓢潑大雨隨即而至,待他匆忙上樓要緊閉窗欞之時便發(fā)現(xiàn)我趴在地板上。
我慢慢悠悠啜飲著手中香茗,久久不言,然后我編造了自己會偶然發(fā)病的故事敷衍了劉掌柜一番,便讓他把我的轎夫叫來,冒著瓢潑大雨我乘轎而歸。盡管轎夫給轎子覆了一層油布,到家時我依然全身濕透了。
我感到精疲力盡,頭痛欲裂,便徑直上床睡覺去了。我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喚來府中大夫,待他看診時我已神志不清。
我整整病重六周。我夫人堅信我能康復全靠她念佛禱告,日日給藥師爺燒香的心誠所致,而我竊以為自己能夠康復是我那兩房小妾盡心盡力在床前輪流伺候,大夫對癥下藥之功。
當我可以起身之時,大夫便詢問起我在劉掌柜古玩店的所見所聞,我不愿再想起那段詭異經(jīng)歷,便謊稱自己突感眩暈而已。那大夫看我的眼神頗為古怪,不過他也未再多問。離開之時,他隨意提起這惡性腦熱之癥常與死于非命之人的遺物相關,這些大兇之物會危及與之親近之人。
待這精明的大夫一走,我便把管家叫來,命他把我所有關于刑案的藏品打包裝箱寄給我夫人的伯父黃先生。盡管我夫人對她這黃伯父從不吝嗇贊美之詞,但實際上這人愛搬弄是非、卑鄙無恥。隨行信中,我彬彬有禮地表示要把我所有刑案藏品贈予他,以表示我對他在民案和刑案方面淵博學識的深深敬意。在這我得說明,從黃伯父利用法律鄙劣糾纏從我這騙取過一片寶地之后,我便對他深惡痛絕,真希望他在研究我的收藏時,某天也會接觸那些駭人之物,也會像我在劉掌柜的古玩店一般有番可怕經(jīng)歷。
如今,我試圖把我自己頭戴狄公帽那短短幾刻所經(jīng)歷的故事連續(xù)地娓娓道來。讀者可以自行理解判斷一下,這是以非常手段向我展現(xiàn)出來真實的三宗罪案呢,還是我一時頭腦發(fā)熱的胡思亂想。上文已提到,我不再研究史上刑案偵探也無暇去查證史料事實,因為如今我沉迷于收藏宋代精美瓷器,對那些不祥之物已毫無興趣可言。
狄公赴任濮陽縣令第一日,夜深之時,他仍坐于公堂后私房,伏案專注于這地方文書案牘。兩支青銅大蠟燭照映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各類文書賬簿,搖曳的燭光映在他的青色錦袍和黑色紗帽之上,他偶爾輕撫長須,眼睛卻未曾從面前的文書上移開過。
對面的小幾旁,與狄公形影不離的師爺洪亮正在篩檢案件文書。這是一個清瘦老者,留著稀疏花白山羊胡,身著一件褪色長袍,頭戴一頂小小蓋帽。他意識到已將近午夜時分,時不時地偷瞥對面案后個高肩寬的狄公,他自己午后倒歇了許久,狄公整日卻未休息一刻。盡管洪師爺知道自己主子是鐵打的身子,不免仍有擔憂。
這洪亮以往是狄公府狄老太爺?shù)氖虖模夜贂r他還常抱著他,之后他隨狄公赴京讀書趕考,狄公前往各處赴任之時他也伴其左右。這濮陽縣是狄公赴任的第三處所在。這許多年,洪亮亦師亦友,狄公公事、私事皆與其商議討論,洪亮也常能有所建言。為了給洪亮謀個官職,狄公便任命他為師爺,因此人人稱他為“洪師爺”。
洪師爺瞥了眼那堆文書,想起狄公這忙忙碌碌的一天。上午,狄公與妻妾兒女和仆從一眾剛到濮陽,便立即去往縣衙公堂,其他眾人則繼續(xù)趕往縣衙北邊的縣令府邸。狄夫人在管家協(xié)助之下,分派眾人卸下箱籠行李,分配新的住處,各自安置妥當。而狄公連府邸樣子都來不及看,就從自己的前任馮縣令手中接管了官印。接任儀式結束后,他把縣衙里從師爺、侍衛(wèi)長這樣的高官到牢頭、獄卒這樣的小人物一一召集了起來集議。中午,他為前任馮縣令設了餞別宴,又依例把馮縣令送出城外,回到縣衙,他又接待了濮陽地界上對他這個新任長官到任的拜賀者。
匆忙應付了晚飯之后,狄公便在自己房內看這些刑案文書了,衙役們忙忙碌碌不斷從檔案庫里往這里搬送成箱的文書。幾個鐘頭之后,他終于解散了衙役,可他自己似乎沒打算停下。
最終,狄公還是攤開面前的賬簿,后倚在椅子上。濃眉之下,他雙眼明亮,看著洪師爺笑道:“哎,師爺,來杯熱茶吧?”
洪師爺速速起身,把邊幾上的茶壺提來。待他倒茶之時,狄公道:“濮陽是個風水寶地啊!我從文書中看,濮陽土地肥沃,無旱無澇,農戶富足。這地方又坐落于我朝南北大運河之旁,從這繁忙的來往交通之中也獲利頗豐。官船和私船都會在西城門外的良港停泊,南商北賈,客流如織,由此大商戶的生意也興隆昌盛,這運河漕運又給窮人帶來豐富的水產魚類。另外,這里還有一支地方駐軍,方便了那些小店小販,所以這地方人們按時繳稅,富足安逸。我那前任馮公顯然也是個兢兢業(yè)業(yè)、能力超群之人,這些文書記錄日期明確,順序了然。”
洪師爺面露喜色道:“老爺,這可真是可喜可賀。咱前任駐地漢源情勢復雜,我常為你身體擔憂呢!”(詳見《湖濱案》)說罷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繼續(xù)道,“我粗略翻閱了這里的刑案卷宗,發(fā)現(xiàn)這濮陽作奸犯科者甚少。以往案件皆已完美結案,但現(xiàn)有一案尚未完結,此乃一奸污殺人案,粗俗不堪,馮老爺幾天前已破案,明日老爺您再細看那卷宗時便會發(fā)現(xiàn)只有幾處尚需補充。”
狄公揚了揚眉毛道:“師爺,有時,這尚需補充之處正是問題所在,把這案子說來聽聽!”
那洪師爺便聳肩道來:“這案子實在簡單明了。有一肉鋪屠夫,姓肖,他愛女在閨房之中被人奸污殺害。原來他那女兒與一行為不軌的王姓秀才早有奸情,那肖屠夫直接狀告了這王秀才。馮老爺核實證據(jù)與證詞后,判定那王姓秀才確為兇手,不過這兇手拒不認罪,馮老爺便動了刑,怎奈那秀才認罪之前便昏死過去了。因為正趕上馮老爺與您交接在即,只得把這案子留下未結了。既然兇手已落網(wǎng),人證物證俱在,嚴刑逼供后便可結案了。”
那狄公輕撫其須,若有所思,沉默須臾后便道:“師爺,將那案件詳細道來。”
洪師爺不由垮下臉來,猶豫道:“老爺,此刻幾近午夜時分,不如回府早些休息?明日咱再細細復查這案子吧!”
狄公搖頭道:“你剛剛粗略說來我便覺有些許矛盾不妥之處,看了這許多文書,這刑案正好用來提神醒腦。師爺,喝杯茶,穩(wěn)穩(wěn)坐下,給我講述一番這案子詳情。”
洪師爺知道執(zhí)拗不過,無奈回到自己書案前,翻出幾頁文書便詳細道來:“十日前,也就是本月十七,城西南角半月街一肉鋪屠夫肖福漢,中午時分淚流滿面地到衙門報案。同行的還有三位人證,一位是南區(qū)的里正,姓高;一位是肖屠夫肉鋪對面的裁縫,姓龍;還有一位是屠宰行的行首。這肖屠夫狀告的是一個叫王先榮的秀才,那王秀才家境貧寒,也住在肉鋪旁。肖屠夫狀告聲稱那王秀才在自己女兒純玉閨房里將女兒掐死,并盜走一對金釵。他說自家女兒與那王秀才暗里來往已半年有余,直到一日純玉未能如往常一樣幫忙料理家務才發(fā)現(xiàn)這謀殺之事。”
狄公打斷道:“這肖屠夫定是個愚蠢之徒或是個貪婪之輩。他怎能允許女兒在家與人私通,自家豈不成了妓院?難怪如此惡行兇事發(fā)生在自家地盤!”
師爺卻搖頭道:“事實并非如此,老爺,那肖屠夫的解釋卻是另外一番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