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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西方文學理論界的生態批評(Ecocriticism)興起于20世紀末,哈佛大學教授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是這一領域的首倡者、開拓者,他出版的《環境想象》(1995)、《環境批評的未來》(2005),被認為是這一學科領域的奠基之作。新世紀伊始,布伊爾開始在中國受到廣泛關注。

這本《生態文藝學》初版于2000年,寫作大約開始于1996年,那時我剛到海南島不久,在海南大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成立了精神生態研究所并籌辦了內部學術交流刊物《精神生態研究通訊》。由于地處偏遠,更因為自己學識淺陋,在出版這本關于文學藝術的生態批評著述之前,我對于西方的生態批評基本上沒有什么了解。

況且,當初我并沒有計劃要寫一本生態文藝學的書。計劃中要寫的是一本《精神生態學引論》,觀察的視角是我所熟悉的文學藝術。恰恰這時,中國社會科學院科學技術和社會研究中心(STS)在籌劃出版一套“生態文化叢書”,邀我來撰寫其中的一種,而且一定要做成“學科”模樣。于是,我倉促上陣,便有了這本《生態文藝學》。

我大學畢業后一直從事文藝學的教學與研究,20世紀80年代曾經參與中國“文藝心理學”學科重建,90年代之后注意力轉向生態學與文藝學的跨學科研究,曾發表過一些文章,可以說這些便是我撰寫《生態文藝學》的前提。

如今回憶起來,我寫作這本書時缺少西方生態批評的最新信息,而我能夠憑依的學術資源是以下幾個方面:

一、懷特海(Alfred Whitehead)的過程哲學使我堅定地把世界視為一個有機整體,沒有任何已經進化的事物與其他事物毫不相干地獨立存在,所有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的,所有事物都是有機整體的組成部分。懷特海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中對工業社會的反思、對未來社會的企劃,讓我對生態時代充滿期待。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的《人的系統觀》啟發我將人的精神納入地球生態系統,他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已經征服了世界,但卻在征途的某個地方失去了靈魂”,成了我守護“精神生態”的一面旗幟。

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后期存在主義現象學特別關注地球人面臨的生態危機,他指出:當人類囿于技術的框架,只從技術的視角去看待一切自然事物時,那將意味著對自然生態的全面破壞。海德格爾不同凡響地寄重整破碎的自然與重建衰敗的人文精神的希望于文學藝術,他宣稱:只有一個上帝可以救渡我們,那就是詩。舍勒(Max Scheler)的精神現象學更善于從資產者的人格結構與資本主義的精神氣質上揭示其“貪婪”“算計”的本質。他說,正是這批人主宰了現代社會,把整個社會變成了“數量的”“商品的”“消費的”的社會。舍勒也認為詩人是“最深切地根植于自然幽深處的人、原生自然中的人”。

三、馬克思、恩格斯關于自然報復人類的精辟論述,使我恍然大悟:人類在整體意義上也是會犯錯誤的,高智商的現代人則會犯下更大的錯誤。法蘭克福學派的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等人持守的批判理論指出:啟蒙運動已經走向了它的反面,工具理性已經化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工業時代控制與統治大自然的那種力量實際上也在控制、統治著廣大人民群眾。在這樣的社會里,就連文學藝術也已經“物化”,被納入一體化的“文化工業”的生產營銷流水線,“獨特的個性”“細膩的感情”“自由的精神”如果不能被制作、包裝成時髦的商品投放市場,就會被視作“無用的東西”遭遺棄。真正的藝術精神會通過讓物化了的世界講話、唱歌,甚或起舞,來同物化作斗爭。

四、在當時的條件下我能夠搜求到的幾本生態學的專業書。其中有比利時學者迪維諾(Paul Duvigneaud)的《生態學概論》、美國學者莫蘭(Joseph M.Moran)的《環境科學導論》、德國學者薩克塞(Hans Sachsse)的《生態哲學》及我國學者馬世駿主編的《現代生態學透視》、余謀昌的《當代社會與環境科學》等。讀這些書,我等于通過自學了解到一些生態學的基本概念、基本知識,以及生態學研究的動態。

五、生態文化經典論著。比如,史懷澤(Albert Schweitzer)的《敬畏生命》、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沙鄉年鑒》、拉茲洛(Ervin László)的《決定命運的選擇》、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 Ⅲ)的《哲學走向荒野》、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的《自然之死》、戈爾(Albert Arnold Gore, Jr.)的《瀕臨失衡的地球》、格里芬(David Griffin)的《后現代精神》,還有羅馬俱樂部(Club of Rome)發布的關于人類當前與未來的處境的第一份報告《增長的極限》。還有一些中西方自然寫作的文本,如梭羅的《瓦爾登湖》、卡森(Rachel Carson)的《寂靜的春天》、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徐剛的《守望家園》等。

利奧波德寫下的一句話強烈地震撼了我:有機會看到大雁要比看電視更為重要,有機會看到一朵白頭翁花如同自由談話一樣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利。

拉茲洛再三強調:人類面臨的生死存亡不是外部物質極限,而是人的內在限度引發的惡性競爭、管理失當、盲目自大、鼠目寸光,社會生態被嚴重扭曲。拉茲洛也認定偉大的藝術與美學經驗能夠幫助人們恢復在追逐財富與權力過程中喪失的整體意識。

格里芬關于“后現代思想是徹底的生態主義”的判斷,使我開始相信后現代是生態時代,建設性的后現代或許能夠協調現代與前現代的差異,創造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更和諧的時代。

六、古代中國典籍《老子》《莊子》《列子》《淮南子》中呈現的宇宙圖景及對于理想社會的憧憬,是我關于生態文化思考的底色。我的故鄉豫東平原,是老子、列子、莊子的出生地,諸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知白守黑、抱樸懷素”“物無貴賤,萬物為一”“萬物有靈,善待萬物”“敬畏自然,順遂自然”“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明道若昧,進道若退”“柔弱勝剛強,欲速則不達”這些傳統文化精神也許早已存在于我內心深處的潛意識中。中華民族古老的生存智慧,如今看來也應該是為現代人尊重、借鑒的生態意識。

七、我在課堂上近30年講授文藝理論積攢下來一點家底,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在文藝學與心理學的跨界研究中,接觸到精神分析心理學、格式塔心理學的一些理論知識,其中榮格(Carl Gustav Jung)的集體無意識與原型理論對我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我的這本《生態文藝學》,就是在上述學術土壤中“早產”的一株稚弱的小草。雖然稚弱,但它畢竟是存活于我自己的學術生命之中的。

“生態文藝學”,并不是我自己的標新立異,原本是叢書主編的安排。既然已經做成這個樣子,我想,還是有必要正一下名。

“文藝學”這個概念,目前在我們中國高等教育界的學科設置中看就有些紊亂。顧名思義,“文藝”應該包括文學和藝術,但在當下大學文學院的教學中,竟直截了當地定位為:“文藝學”是一門以文學為對象,以揭示文學基本規律,研究文學的性質和特點及其發生、發展規律為目的的科學;文藝學的三個組成部分為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拔乃噷W”中的“藝術”沒有了,只剩下了“文學”。按照這個定義,“文藝學”應該改為“文學學”才對,然而“文學學”從字面上看顯得很別扭。況且真要讓文學院的文藝學教師同時講授音樂、繪畫、雕塑,那也太為難了,如今這些已經放到“藝術學概論”中,另設為一門學科了。由此看來,中國的“文藝學”只應叫作“文學理論”,僅相當于西方的“文學批評”。

“文藝學”的原意并不是這樣。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出版、陳望道主編的《辭海》中,“文藝學”條目為:“研究文藝的各種現象,從而闡明其基本規律及基本原理的科學,亦稱‘文藝科學’。它的主要內容包括文藝理論、文藝史、文藝批評三個方面。”其中的“文藝”是既包括文學,也包括其他藝術門類的。更早一些的先秦時代,“文”,也不單指文章,《論語·八佾》中的“郁郁乎文哉”,就包括了“禮樂典章”。古代的文化人,像白居易、蘇東坡,不但會寫詩著文,也都是通音律、善書畫的。直到民國時代,像李叔同、豐子愷也還都是詩文、音樂、繪畫的通才;魯迅對于繪畫、雕塑絕對是內行;沈從文后來轉業從事服飾研究,水平高出一般專家。只是到了現代社會,專業越分越細,教授文學的專家也就絕緣于其他藝術門類了。

這本《生態文藝學》中“文藝學”的含義,還是更接近《辭?!分械慕忉?,既包括文學,也涵蓋藝術。只是我對于文學之外的其他藝術領域也知之不多,只能勉力而為,還是以文學為主要對象。概而言之,我持守的“生態文藝學”的宗旨即:

努力以現代生態學的視野觀察、闡釋文學藝術現象。這與西方的“生態批評”專以文學為對象也是不同的。

布伊爾教授本人對生態批評的空間倒是持全方位開放的姿態。2002年他到中國來,在和我國青年學者韋清琦博士的對話中,曾談到他關于生態批評的見解:

生態批評通常是在一種環境運動實踐精神下開展的,生態批評家不贊成美學上的形式主義,不堅持學科上的自足性。生態批評特別注重從跨學科研究中吸取闡釋模型。隨著生態運動的持續開展,“生態批評”這一術語的含義也會越來越復雜,其批評的領域也將不斷擴大,它批評的對象不僅是自然寫作、環境寫作和以生態內容為題材的作品,還將包括一切“有形式的話語”。因此,不同的生態批評家之間可能呈現巨大差異。[1]

僥幸的是,我的“不專業性”反倒讓我在更開放的批評空間里的摸索少了許多限制,布伊爾教授的寬容也為我的生態批評留下一席之地。

早期生態學中的“生態”,原本指的就是“自然生態”,是大自然中的生物體與自然環境的相互關系;生態學就是一門自然科學。一旦這個“生物體”由動物、植物、微生物轉換成“人類”時,生態學就頓時變得復雜起來,它不得不同時面對人類社會發生的所有問題。雷切爾·卡森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她在1962年出版的《寂靜的春天》將原本屬于生態科學中的問題轉換成生態文化問題,為生態學的發展前景開拓出一片嶄新天地。

通過研讀上述學術資源,西方生態科學家們撰寫的《生態學概論》《環境科學導論》讓我初步領略了“自然生態”方面的常識;馬克思、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學說將我的視野由“自然生態”擴展到“社會生態”領域;舍勒、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又啟發我在自然與社會之上窺見一個“精神生態”的層面,而且這個層面與文學藝術、與審美擁有“本源”性的密切關聯。所有這些,我又可以在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傳統中找到原始的、渾淪的蹤跡,這給了我一定的自信。

也正是因為我讀書的紛雜,我的這本《生態文藝學》并沒有局限于“文學與自然環境的關系”,而是讓文學藝術面對整個開放的生態世界——從自然生態到社會生態,乃至精神生態。生態學在我這里變成一種世界觀;從自然、社會、精神的“生態三層面”分析評價文學藝術現象,成為我用來觀察古往今來的文學藝術的方法。

也許還可以有另一種寫法,對文學藝術家、文學藝術創作活動,從其自然屬性、身體屬性、生理屬性分析探究,從而對開拓、豐富現代生態學理論做出貢獻。這種研究的落腳點在生態學,可以命名為“文藝生態學”。而我所能夠做的還仍然不過是“文藝學”研究,是將文學藝術問題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加以研究的文藝學。

沒有想到,差不多就在我思考精神生態問題的同時,法國著名哲學家菲利克斯·加塔利(Felix Guattari)出版了他的《三重生態學》(1989)一書,書中論證了生態學的三重性——“精神生態學”“社會生態學”和“自然生態學”。有人猜想我或許是借鑒了加塔利的說法,實際上我在撰寫《生態文藝學》時并沒有讀到他的書,甚至也不清楚這個人。這一“巧遇”倒是能夠說明“生態無國界”,在生態問題日益全球化的語境下,東西方的生態智慧(Ecosophy)總會呈現出彼此呼應、相互生成的狀態。[2]

我自知我的學養與我的初心并不般配,2000年版的《生態文藝學》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粗疏的、青澀的,它至多不過是為構建一門學科嘗試著搭起一層腳手架。

本書原為14章,分為上下兩卷。上卷,側重揭示時代面臨的生態困境,從自然、社會、精神三個層面大致論述了生態學因應時代變化做出的拓展。我試圖將“精神”作為地球生態系統中的一個重要變量引進生態學學科;同時將“生態”作為一個美學范疇導入審美與文學藝術研究領域,期待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文學藝術參與到世界生態運動中來。下卷,努力運用生態學的知識與理論對文藝學中一些固有的基本問題,諸如創作主體、創作動力、創作題材、文學藝術鑒賞、文學藝術的價值、文學藝術的地域風格、文學藝術的歷史演替、文藝批評的尺度等做出新的闡釋。概言之,上卷帶有總論性質,下卷則重在發揮理論針對具體文藝學問題的實際應用。

說是“實際應用”,但也很少落實到具體的詩人、作家、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這固然是由于一本書的容量畢竟有限,同時也因為倉促成書,尚未能沉下心來在具體的作家、作品上下功夫。讓理論在批評實踐中得到檢驗與充實,對于一門學科的建樹是必不可少的。勞倫斯·布伊爾就曾強調把對于作家、作品的生態解讀作為生態批評建構的基礎,他欣賞的案例是利物浦大學教授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從文化與環境的視野對19世紀作家簡·奧斯?。↗ane Austen)和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的分析評論。這兩個人,一位是以細膩筆調描繪小城風情的女性作家,她的書中展現了尚未受到工業革命沖擊的英國鄉村的人際關系與田園風光;另一位是出身底層的小說家,以赤子之心與古樸的文字抵御工業文明對自然的侵襲,從而守護了心中那片天然的荒野。布伊爾稱贊他們的創作為英國文學乃至文化批評指明了“綠色方向”。

我將生態文藝學的觀念落實到具體的作家、作品的評論之中,已經是在這本書出版10年、20年之后了。我選定的是兩位中國古代詩人、小說家,一位是一千六百年前的陶淵明,一位是三百多年前的蒲松齡。其成果一是2012年出版的《陶淵明的幽靈》,一是2023年出版的《天地之中說聊齋》。

在我看來,面對當下世界性的生態危機,中國古代的陶淵明與西方現代的梭羅,其價值和意義都在于創造了一種與自然和解的生態型的生存方式,我把它稱作“低物質消耗的高品位生活”,其實也就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在《陶淵明的幽靈》中,我希望以陶淵明的心靈之光在這個天空毒霧騰騰、大地污水漫漫、人間物欲炎炎的時代,為世人點燃青燈一盞,照亮世人內心潛伏的自然。

在《天地之中說聊齋》中,我希望在生態文化的視野里,運用生態批評的方法對中華民族的文學瑰寶《聊齋志異》做出新的闡釋,由此展現偉大作家蒲松齡為女性造像、為荒野立言、守護人類天性、善待自然萬物的淳樸人格與博大情懷,從而在民眾間營造良好的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

這兩部書的成敗,對我的生態文藝學觀念顯然是一個嚴峻的驗證。我也衷心希望有機會讀到這本《生態文藝學》的朋友,也關注一下我心目中的陶淵明與蒲松齡、桃花源與聊齋。

《生態文藝學》出版后的一個意外收獲是,書中提出的“生態學三分法”,如今似乎為年輕的研究生們提供了一個似乎很是“順手”的寫作模式,這是我撰寫此書時從未想到的。日前有人在互聯網上檢索,截至2019年竟有150余篇研究生學位論文運用了“生態學三分法”的理論方法,論述的對象堪稱橫跨中西、豐富多樣??吹阶约禾岢龅睦碚摰玫街T多青年學子的采納,當然感到欣慰;但我衷心希望大家更要對作為新時代世界觀的生態學多一些深入的理解,以免把自己的文思局限在一個固定的框架里。

這本書從初版面世到如今已經22年,寫作的初衷原本是受到日漸嚴重的生態災難的逼迫,所謂“發憤著述”的激情時時流露于字里行間。22年,從時間跨度上看已經超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22年前出生的嬰兒也已經長成堂堂成年人。22年過去,地球的生態狀況是否已經有了根本性的好轉?我只能悲傷地回答:沒有。不但沒有根本的好轉,局部的好轉也不多,地球整體的生態狀況還在持續惡化。聊以為慰的是生態意識已經開始在社會的各個層面逐漸普及,在不同的社會制度之間達成少有的共識;從科技創新、社會管理等方面對環境問題進行治理已經受到重視,并且投入逐漸加大。遺憾的是,仍舊說得多做得少,實際成效不足;防污治污本末倒置,結果猶如揚湯止沸。而且,其中還不免摻雜一些口是心非、借助生態工程牟取私利的投機者,敗壞了生態運動的聲譽。

本書曾將拯救的希望寄托于人們的精神變革、倫理變革,寄托于由文學藝術導向的心靈變革。現代人內心、精神的清潔與豐盈,才是地球生態清新與平衡的根本保證。今天看來,人文學科的發展踟躕不前,“日常生活審美化”完全為資本市場掌控,能否暢銷與盈利成了衡量文藝作品優劣的尺度,精神世界的頹敗讓期許中的生態前景依然暗淡迷茫。

在《生態文藝學》出版后的一個時期內,我對生態運動及社會轉型充滿熱情和信心。我曾豪情滿懷地宣告:人類歷史已經到了該“轉彎”“改道”的時刻。工業社會之后的理想社會,不是工業社會的持續發展,而是一個超越了現狀的新社會。在這個時代,生態學將起到關鍵作用,人們將擺脫機械思維的束縛,走出經濟利益的狹窄牢籠,人們對權力和財富的貪欲將受到抑制,“人類福祉”將與“自然生態”融為一體,人類對地球的壓力將由此得到減緩。文化的、審美的、象征性的價值一旦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人在大地上的詩意棲居將同時降臨。

至今我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斷。只是隨著老之將至,自己的心情已經變得愈加沉重。我越來越感到,解救現代社會的生態困境不會是一兩代人的事,人們應該做長久的打算。

現代人的急功近利,本是啟蒙理性的固有之義。人類從使用火來烤肉到用火把水燒成蒸汽用來推磨,即將熱能轉換成動能,至少用去30萬年的時間;而從蒸汽機到核電站,將熱能轉換成核能,只用了300年。工業革命之前,人口繁衍至6億用了20萬年;工業革命后,地球人口猛增至72億,僅僅用了不到300年!現代人在“大干快上”的時候只看到當前的利益,看不到日后的結果,甚至全不顧及未來可能產生的后果。300年的成就輝煌燦爛,300年釀下的禍端也地覆天翻,而且這些災難性的后果幾乎總是不可逆的。在許多時候,人類將自己當作自然萬物的中心,并不考慮自然自身的價值與規律,一味地自作聰明。最終,人算不如天算,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次次遭到自然的報復,一步步走進自己挖下的陷阱。

20世紀中后期,同時也是生態運動的高漲期,中西學界幾乎都認為人類歷史上第二個軸心時代已經到來,也就是說一個創造新文明時代的機遇已經降臨。在上一個軸心時代,人類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新時代的文明應是與農耕時代、工業時代都不相同的文明,即生態文明。第一個軸心時代從公元前7世紀到前3世紀,綿延了500多年,而實現這一時代的理想又花費了2 000年。那么新軸心時代的到來以及“新軸心思想”的開花結果,即使不說2 500年,起碼也要500年吧。

前方的道路尚有九十九道彎,急于求成是不行的,但必須從當下就開始出發。

近20年來,盡管困難重重,中國的生態美學、生態文藝學、生態文化批評等研究領域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伴隨著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中西方之間的學術交往增多并建立起切實的聯系,人文學界的許多中青年學者跨進生態學的研究領域并取得了顯著成績,生態哲學、生態倫理學、生態心理學、生態經濟學、生態政治學都有了長足的發展。生態批評由早先較為狹窄的文學領域拓展到電影、戲劇、美術、音樂、舞蹈、電子傳媒各個方面。尤其是在建設美麗鄉村及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生態美學理論的介入發揮了良好的作用。與20多年前撰寫《生態文藝學》時相比,所有這些都為我當下的修訂提供了太多的方便。

在這樣的情況下,完全可以重新寫一部《生態文藝學》,然而我已經深感心力不足,這只能寄望于更年輕一些的同道。況且,作為一本中國生態批評發軔期的著述,我還是想讓它留下一點歷史的光影,作為一個時代的參照。

鑒此,這次修訂集中表現在以下方面:吸收國內外相關的一些新的資訊,采納學術界某些重要研究成果;更新部分過時的相關數據,補充一些生態保護運動中出現的典型事例;某些章節做了適當調整,書后增加了對于生態批評、生態文藝學、生態文化研究領域一些常用術語的界定。

從整體上看,修訂版仍然保留了原書的基本框架和主要觀點,保留了原書的書寫風格,保持了與初版的連續性。

前面我已經說過,撰寫《生態文藝學》本是承接中國社會科學院STS研究中心的一宗“訂貨”,“生態文藝學”作為一門學科至今仍然沒有被官方認可,今后也不一定會。新世紀以來,我對“學科建設”的熱誠已經消減。一門學科的建成,既是時代的需求,更是幾代學人不懈努力的結果。作為個體學者,倒是應該把精力放在對于具體問題的分析研究上。于是,在這本《生態文藝學》出版之后,我又出版過《生態批評的空間》《生態時代的文化反思》,以及由我主編的《生態文化研究資源庫》。在這里,我也衷心希望讀者能夠把這些視為《生態文藝學》一書的拓展與補充。

世界生態運動方興未艾,生態社會的到來長途漫漫,作為一個生命個體,能夠融入時代大潮中,成為洪流中的一滴水、一粒沙子,是僥幸的,也是榮幸的。

2022年清明時節,姑蘇獨墅湖暮雨樓


【注釋】

[1] 參見韋清琦: 《打開中美生態批評的對話窗口———訪勞倫斯·布伊爾》,《文藝研究》2004年第1期。

[2] 參見胡艷秋: 《三重生態學及其精神之維》,《當代文壇》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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