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譯雖然腹誹宿澤腦子有病,故意折騰他,但又著實擔(dān)心是貨有問題,才沒能讓宿澤看上。想到宿澤身邊有專業(yè)搞藝術(shù)的朋友,他一個外行就心虛,怕是又被文玩市場的人給耍了,于是,帶著畫去找賣家要說法。
文玩市場在古城景區(qū)里面,除了周末、節(jié)假日,景區(qū)里游客不多,如今天冷,流動擺地攤的來得晚、收得早,廣場空了,愈發(fā)沒有人氣,慶魚古玩的高老板閑得打瞌睡,吱吱嘎嘎的推門聲攪了他的美夢,高大海把眼睛一睜,看到宿譯陰晴不定的一張苦臉。
宿譯搶在高大海說場面話之前,把卷軸拋在柜面上,氣勢洶洶地喊:“你耍我是吧?!”
高大海是個胖子,面皮光溜溜的,不長一根胡子,他閱人無數(shù),遇事不急不躁,什么時候都是笑瞇瞇的,他一面叫店員給宿譯泡茶,一面小心翼翼地將畫卷一一展開,掛起來,然后像鑒寶專家那樣拿著精巧的金柄放大鏡賞畫。
見了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宿澤的氣焰收斂不少,但仍然咄咄逼人地說:“這畫我朋友不滿意,什么清末真跡?騙人的吧!”
高大海在最末的一幅畫前站定,叫他過來仔細(xì)看。
“看什么?”宿譯不知道高大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高大海指著落款處,說:“你瞅瞅,這幅畫出自‘愛琴軒主人’,看到了吧?知道我為什么讓你看這個嗎?”
“不知道。”宿譯一邊說,一邊朝前湊了湊。
“‘主人愛琴仍愛客,層軒白月秋夜清’,元代詩人黃玠的詩,小宿,我跟你說實話,這套畫具體年代確實沒明確考據(jù),但是,回頭一鑒定,萬一是黃玠親筆,乖乖,那可就了不得嘍,兩萬八賣給你,吃虧的是我。”
宿譯的眼睛叫高大海說得圓溜溜的,他確實有一瞬的上頭,心潮澎湃,眼睛發(fā)直,不過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是踩到深水里了,這高大海嘴里就沒一句實話,還在忽悠他,從清代都忽悠到元代了!
“這么好的畫,還是你留著吧。原價回收走,我不賺你的。”宿譯說。
“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我們這行不按你那套來,”高大海滿臉堆笑,說,“你要是還信任我,就把畫放在我這里,我?guī)湍阏蚁录摇!?
高大海的腦袋后面的墻上掛了個書法牌匾,上面寫著八個大字,“買定離手概不負(fù)責(zé)”,這就是他所謂的行規(guī)。
“真是上了賊船了,”宿譯郁悶地嘟囔,說,“在你們眼里,像我這樣的冤大頭是不是特別多?”
“小伙子你不要這么講,藝術(shù)品本來就是無價的,它們的價值都是人賦予的,你心急不愿意等,那就等其他有緣人,好不好?”高大海仍然笑瞇瞇的。
宿譯對高大海不再信任,可是,高大海卻是有可能幫他止損的人。他心里窩火,臉色難看,勉勉強強同意了。臨走時,宿譯掏出手機,給并排掛起來的四幅畫拍照,發(fā)給童昕,讓她找宿澤搞藝術(shù)的朋友看看,能不能幫忙評估價值,他想聽實話,算算自己交了多少學(xué)費。
晚上閉店時,宿澤發(fā)現(xiàn)宿譯把錢給他退回來了,他問宿譯怎么回事?宿譯自尊心強,不愿承認(rèn)被騙,雙手插在兜里,好半天才說:“你都看出來畫有問題了,干嘛還要給我錢?”
“畫有什么問題?”宿澤反問他。
宿譯縮著脖子,抵抗夜風(fēng),他不滿地瞥視宿澤,說:“肯定不是古董,古玩這行水太深,上當(dāng)了。”
“我又沒讓你買古董,”宿澤說,“畫沒錯,確實是八破,沒問題。”
宿譯哼了一聲,說:“是啊,那我就搞不懂你了,既然畫沒錯,你為什么要那樣?”
兩個人穿過馬路,一起往家走,宿譯掏出門禁卡,在小區(qū)入口處刷了一下,人行道上的鐵門緩緩移開。
“不關(guān)你的事,”宿澤說,“是我沒想好,害你白忙了,不好意思。”
“你沒想好什么?”宿譯扭過頭去問,他放緩步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宿澤,想要探聽他的心事。
宿澤笑起來,沒有喜色,很悲涼,路過中心花園的時候,他抬起頭,看著被地面光照亮的夜空。
“你記得嗎?當(dāng)年,二叔把我們從學(xué)校接走的那個晚上,夜空也是這個顏色。”宿澤說。
“不記得,漁村的事,”宿譯頓了頓,說,“我都不記得了。你干嗎老想過去的事?”
“這幾天想得特別多,因為……”宿澤提起一口氣,說,“你問的那些問題讓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并沒有想好為什么要來海市,我來到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宿譯挑起眉毛,狐疑地看向宿澤,想了想,問:“你是想告訴我,這里是你隨機挑選的一個地方?”
宿澤表情凝重,眉頭猛地一皺,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搖擺的東西錯亂了節(jié)奏,他好像想明白了,沒有什么是隨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感到留給自己搖擺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第二天下午,宿澤去了一趟快樂ABC幼兒園,作為幼兒園的食材供應(yīng)商之一,他出席了幼兒園第三屆“家園共育”美食分享會活動,他是跑著回來的,氣息紊亂,進店后放下空的保鮮盒,匆忙喝幾口水,站到玉蘭樹下喂鸚鵡。
一刻鐘后,那個女人牽著孩子出現(xiàn)了,宿澤好似無意一般恰好扭過頭去,跟她們打招呼。
宿譯把一切看在眼里,在電影《楚門的世界》里,男主人公發(fā)現(xiàn)某個特定的時間點總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女人會經(jīng)過他家門口,類似的事情正發(fā)生在海港海鮮店的門前,宿譯因為摸出了這樣的規(guī)律興奮不已。
女人結(jié)賬時,宿譯故意秀了秀柜臺上用來裝糖果的八破粉彩碟子,果然,女人被吸引了,她根本挪不開眼睛,夸贊盤子很特別。
宿譯笑著拉開抽屜,把八破畫的內(nèi)畫鼻煙壺從抽屜摸出來,遞出去,說:“這個給你玩吧。”
“不不不,那怎么行,古董吧?我怎么能拿?”
女人雖然推辭,目光卻追著他的手跑,很想接住,不過,關(guān)鍵時刻,宿澤沖出來截斷遞送。堂哥鮮少有這么強勢的時候,目睹女人的尷尬,宿譯愈發(fā)迷惑,他篤定他們之間有事,只是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您好,請問麥言秋在嗎?……不在啊,她還沒回來?……哦,我是她女兒,對,她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我找她好幾天了……出境了?這樣啊……那她什么時候能回來?”
甜歌一個人吃晚餐,因為孤單而沒有胃口,她跳下餐椅,去扯麥禾的衣服,要求媽媽的陪伴。
“等一下,媽媽打完電話。”
麥禾捂住電話安撫女兒,耳朵仔細(xì)聆聽電話對面的動靜,她找不到母親,于是只能打電話到母親的工作坊,等了好一會,電話對面的人告訴她,不確定麥言秋的歸期,但最近有人過境去取石頭,可以幫她帶個話。
“那麻煩給她帶話,我有急事找她……對,是關(guān)于我的病,”麥禾特意在“病”字上加重了語調(diào),對面?zhèn)鱽砝Щ蟮拇_認(rèn)和關(guān)心的問候,她說,“對,是的……謝謝關(guān)心,我沒事,你就這么說,她會明白,請她務(wù)必盡快聯(lián)系我,謝謝。”
麥禾打完電話走回餐廳,女兒面前擺著多格餐盤,一格蔬菜、一格炒飯、一格水果,一格蝦仁,甜歌吃東西的樣子像仇然,一心一意的,但她聽到媽媽說起“病”,停下咀嚼動作,仰頭問媽媽是不是生病了?
“媽媽有點胃痛,寶寶一個人吃飯,好不好?”
“那媽媽能坐到我旁邊嗎?”
“可以,媽媽陪你,你快吃,蝦不是都給你剝好了嗎?”
麥禾坐回餐桌邊,甜歌開始奶聲奶氣地敘述今天幼兒園里舉行的有趣的活動,她說美寶的媽媽是陜西人,會做很漂亮的花饃,還教他們做了許多條綠色的毛毛蟲。
“毛毛蟲的眼睛是用紅豆做的,特別可愛,我吃了五條毛毛蟲,媽媽。”
“哦,那很好啊。”
“不過,還是海魚叔叔的蝦餅最好吃。”
“嗯,好吃你就多吃一點。”
麥禾隨口應(yīng)付著,女兒說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腦子里盤旋的都是近期她觀察到的自身的異常。
又是八破畫。
最初的直覺是對的,她就是對八破畫格外有感覺。
到底是什么感覺呢?
麥禾深思這個問題,像母親說的那樣,是被藝術(shù)突然敲了腦門?女兒的書桌的抽屜里,現(xiàn)在存了一堆她制作的手賬卡。
從前,她不做那樣的東西,如今,卻一發(fā)不可收拾。
可是,麥禾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心緒并非好奇、向往,而是緊張,迷走神經(jīng)的紊亂讓她時不時想吐。
八破畫對她的影響這么大,她懷疑是空缺的記憶在攻擊她。
而且,八破畫不是小眾得不能再小眾的藝術(shù)嗎?為什么連賣海鮮的門店里都會出現(xiàn)八破畫相關(guān)的物件?麥禾惶恐不安,她總覺得是時候到了,老天爺要跟她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