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群眾: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書寫與想象
- 肖鐵
- 5076字
- 2024-07-30 11:19:17
“可不懼哉!”:舶來的群眾心理學
把群眾描述為一種個體意識喪失、無理性暗示相互鼓動的危險狀態,這不是章錫琛的發明;他大部分的文字都是對一篇發在《東亞之光》(東亜の光)的日文文章的翻譯,而日文文章里的觀點則基本是對當時西方群眾心理學的總結。(10)這樣的理論最先出現在19世紀后期的歐洲,然后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流布全球。“暗示傳染”“個性消失”“幻覺”等充斥于章氏譯述的概念,在當時流行的心理學論著里非常常見。整個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們,無論位于政治譜系的哪一位置,都迫切地要為群眾命名,賦予其聲音、喚醒其身心。同時,他們也覺得,有必要先破解謎一樣的群眾。為此,他們首先把注意力投向了各種西方的群眾理論。以“群眾”為中心的話語在中國的出現和流行,與當時全球語境下foule/folla/crowd(群眾)理論的跨國流布密不可分。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這些理論既是分析“群眾現象”的闡釋性工具,也是批判的對象。需要注意的是,群眾心理學中的概念、范疇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并非按照單向、線性的軌道發展,仿佛心理學的知識都是從某個單一的種子發芽、結果,從而進一步證明了中心與邊緣的固有結構。相反,理解這一過程需要我們重新回到歷史進行時中,分析知識與它出現的歷史情境之間具體而復雜的關系。(11)
群體在現代政治和文化舞臺上的閃亮登場,激發了對群眾心理狀況和行為的“科學”研究興趣。在1885年至1895年間,群眾心理學首先在意大利與法國興盛,代表性的著作有西皮奧·西蓋勒(Scipio Sighele,1868—1913)的《犯罪之群》(La folla delinquente,1891)、加布里埃爾·塔爾德(Gabriel Tarde,1843—1904)的《社會學論文及其他》(Essais et mélanges sociologiques, 1895)和勒龐的《群眾心理》(Psychologie des foules,1895;今多譯為《烏合之眾》)等書和大量論文。這些早期研究大多受當時關于催眠性暗示和模仿的醫學研究影響,把群眾的形成視為集體幻覺所導致的瘋狂行為。(12)而20世紀初的歐洲和美國社會學家與心理學家進一步研究了群眾所謂的不穩定性對當代政治體制的重要性。(13)正如瑪麗·埃斯特韋(Mary Esteve)指出的,從勒龐、塔爾德等19世紀前輩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埃利亞斯·卡內蒂(Elias Canetti,1905—1994)等現代思想家的筆下,“群眾在當時正在形成的政治與美學訴求中被想象為一種無處不在的、具有文化飽和性的現象”。(14)
從20世紀最初十年到20世紀30年代,歐洲、美國和日本學者的群眾理論和社會心理學論著被廣泛介紹到中國。(15)C. A. 埃爾伍德(C. A. Ellwood,1873—1946)、格雷厄姆·沃拉斯(Graham Wallas,1858—1932)、弗洛伊德、桑田芳藏(1882—1967)以及前面導論中提及的社會學家麥獨孤和奧爾波特等人的群眾理論都在短期內被譯成中文。(16)而其他研究集體行為的學者,比如西蓋勒、塔爾德、鮑里斯·西季斯(Boris Sidis,1867—1923)、愛德華·羅斯、埃弗里特·迪恩·馬爾丁、瓦爾特·默德(Walther Moede,1888—1958)等,也都陸續被中國學者介紹給了國人。(17)這些五花八門的群眾理論中,對中國評論者影響最深的無疑是勒龐的《群眾心理》。整個民國時期,中國學者、作家論及群眾行為時,大多會涉及他的理論,或者是作為經典而引述、發揚,或者是作為修正、挑戰甚至顛覆的對象——后者在1920年代中期行為主義心理學和精神分析進入中國知識界以后變得格外常見。
古斯塔夫·勒龐并非群眾心理學的唯一發明者——他的很多核心概念來自意大利犯罪學家西蓋勒、法國歷史學家塔爾德和法國醫生亨利·富爾尼亞(Henry Fournial)——但勒龐卻是群眾心理學最成功的普及者。(18)1860年,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的勒龐來到巴黎學習醫學,他目睹了1869至1871年間的大罷工以及之后對巴黎公社的殘酷鎮壓。集體行動對中產階級權力的嚴重威脅為勒龐敲響了警鐘,他相信為了讓政治家們能更好地領導和控制群眾,發展一門研究集體心智的科學迫在眉睫。(19)巴黎公社被鎮壓后不久,勒龐撰寫了一系列作品,逐步發展出一套“群眾心理”理論,最終完成了《群眾心理》一書。這本書出版的半個世紀以后,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戈登·奧爾波特(Gordon Allport)宣稱,該書“可能是社會心理學領域最有影響力的一本書”。(20)
在勒龐對群眾的描述分析中,“去個體化”(deindividualization)是他最為核心的觀念。在勒龐看來,一旦成為群眾中的一員,個人的感情、思想和行為方式將完全不同于他孤身一人之時:“無論一群之組織其分子為何等之人,其人之職業生活性格智識之齊等與否,皆可不問。惟既由個人結為成群,則自后即別成一種集合之心意,靜則為感想,動則為行為,其態度與方法,結果必與其孤立時之個人大異。”(21)一旦變成群眾之一員,個體的自我意識就會喪失:“至此,其人之本來面目已不復存在。其所作為,全乎不為意識所支配,是直一機械之動作而已。”(22)群眾中的個人變得肆意妄為、不可理喻、毫無理性和判斷力、喜歡夸張地宣泄情感,亦即勒龐所謂的群眾之普遍通性:“沖動性、易激性、缺于推理、役于感情,以及短于決斷、闇于辨別。”(23)勒龐的理論一經發表,就引起各方爭論。很多歷史學家、政治理論家、心理學家都批評過勒龐對群眾行為特征非歷史的、絕對化的論述,但一些新近的神經科學研究質疑理性個體的自我控制能力,為勒龐關于群集中情感的傳染會引發互相模仿行為之類的理論增添了新的科學依據。(24)不過,不管參與論爭的學者有怎樣的分歧,大部分人都會同意社會學家莫斯科維奇(S. Moscovici,1925—2014)的觀察:《群眾心理》絕非僅僅是“歷史的產物”,勒龐強有力的論述說服了大量的讀者,本身“已經創造了歷史”。(25)
“我們將要進入的時代本質上是群眾的時代!”勒龐這句預言激發了后世的持續回響——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和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都分別宣稱自己活在“群眾世紀”和“群眾的時代”。(26)而最近的一本研究著作更是進而認定“‘群眾的時代’便是現代性的定義”。(27)雖然已經有很多研究詳盡記錄并分析過勒龐對歐美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影響,但他的理論在歐洲和北美之外的傳播和接受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28)最近學者們才開始關注勒龐的種族、革命、群眾理論在東亞知識界的流布。20世紀初的幾十年里,在殖民主義擴張的影響下,民族主義在東亞各國風起云涌,勒龐的《民族進化的心理學規律》(Les lois psychologiques de l’évolution des peuples,1894)和《群眾心理》(1895)在現代東亞知識分子和政治家中非常流行,影響了包括著名作家李光洙(1892—1950)這樣的朝鮮知識分子和本野一郎(1862—1918,曾任駐俄大使和寺內內閣的外務大臣)等日本政治家。(29)在很多大正時期的日本知識分子眼中,1905年反對日俄戰爭講和條約的日比谷燒打事件和1918年席卷日本的“米騷動”(因抗議大米漲價起,以內閣總理大臣寺內正毅[1852—1919]下臺終)標志了城市群眾在日本崛起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30)在這一時期,教育家、政治家們,比如谷本富(1867—1946,號梨庵,京都帝國大學教授)、大久保留次郎(1887—1966,二戰期間曾任東京市長),開始著書討論群眾心理的問題。(31)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勒龐的《群眾心理》被最先翻譯成了日文(20世紀初有大山郁夫1910年和葛西又次郎1914年的兩個譯本(32)),然后在中國和朝鮮的知識界廣泛流傳。
勒龐關于群眾聳人聽聞的判斷通過前文提及的章錫琛1913年的譯文傳入中國。雖然這篇文章沒有點出任何西方群眾理論家的名字,但內容基本上是對勒龐群眾心理學的總結。兩年后,曾留學日本的陳承澤(1885—1922)在“旨在研究法律政治現象參證學理以促進群治”的《法政雜志》上,發表了對勒龐群眾理論更詳盡的分析。陳早年參加過同盟會,參與了推翻清政府的辛亥革命,曾任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參議院的議員,但在1913年4月8日第一屆國會開幕前就退出了政壇。在1915年這篇題為《群眾心理論》的文章中,陳承澤比較了秦的覆滅和清的滅亡:當秦之時,“權威之盛,過于三代,然而陳涉發難,群豪并起,數年之間,而帝業敗壞,宗社傾覆,是何以故”?而清季當局“思欲厚集威權,以馭國人,其理由非大謬也,權勢非小弱也,然川漢變起,不數月而蔓延者十余省,比其警悟,大事已不可復救,是何以故”?陳的答案是:皆因“違反群眾心理之故”。陳更援引了從十字軍東征到法國大革命等西洋變革,感嘆“群眾心理之力大者,可以傾踣數千年之遺物,小之亦可以壓倒一時之權勢,其偉大可驚殆為數學所不能計算者也”。(33)
1918年,尚志學會的兩位成員杜師業和吳旭初根據英譯本和日譯本翻譯了勒龐的《革命心理》,其中包含了討論“革命之群眾心理”的章節。(34)同年,鐘建閎根據勒龐經典著作《群眾心理》1913年的英譯本,翻譯了原著上卷的四章和中卷的第一章,以《原群》為題發表在《戊午雜志》上。鐘對勒龐著述的評語,不可謂不準確:“今觀其書,以群為經,而緯以心理,本人心以立言,镕政教于一冶。戛然獨造,亦可謂卓然自成一家言者矣。”在接下來的二三十年代,“以群為經,而緯以心理,本人心以立言,镕政教于一冶”也正是很多中國群眾理論家的追求。鐘希冀以民鐸自居的中國知識分子能夠虛心向勒龐求教:“本為法蘭西人而發耳,乃針砭所下,在吾國幾無一不成為對癥之藥,斯亦奇亦……泰西之所長,在凡事皆詢于學,而有以知事理之原委,變化之涂轍,用能踔厲奮發,月異日新。今魯氏(勒龐)之為此學,可謂潛心孤往,探賾研幾者矣。吾人亦將咨詢之而以為他山之助耶,此吾所馨香以禱之者也。”他甚至認為,勒龐《群眾心理》的中譯本能否出版,是中國人是否想要盡快解決自己社會問題的試金石:“吾民果欲其病之速愈乎?則且以是書之出版覘之。”(35)鐘建閎應該不會失望,因為中文版的《群眾心理》很快就出版了,不僅一下子就有了兩個譯本,而且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一版再版。很多中國的讀者都和鐘一樣,視勒龐的研究為解決中國問題的良方,至少是一塊不容忽視的他山之石。1920年,泰東圖書局出版了鐘建閎的全譯本,題為《群眾》。同年,吳旭初和杜師業推出了另一個勒龐《群眾心理》的中文全譯本,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并收入尚志學會叢書。(36)1919年,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在寫給勒龐的信中說,“您的仰慕者和朋友比您想象的要多”,這話沒錯。(37)1918年,哲學家張東蓀在寫給《革命心理》中譯本的序言里就宣稱:“法儒黎朋(勒龐),國人當已習聞其名矣。”而張東蓀自己則“自歸國以后,即以其著之群眾心理為枕中秘本”。(38)至1928年,杜師業和吳旭初的譯本《群眾心理》已經重印了六次。1932年上海商務印書館被日軍炸毀,但過后不久,這一譯本就在1933年初重新出版,之后持續再版。而泰東和大興書局也多次重印了鐘建閎的譯本。20年代至30年代期間,張東蓀“枕中秘本”的兩個中文版本至少重印了十次,而介紹和批判勒龐群眾理論的文章則更廣泛地發表在各類報紙和雜志上,比如非常有影響力的《晨報副刊》就在1926年刊登過陳劍翛翻譯的弗洛伊德對勒龐群眾理論的總結(這其實是弗洛伊德的《群眾心理及自我的分析》[Massenpsychologie und Ich-Analyse,1921]的第二章,1929年上海的開明書店出版了夏斧心的全譯本)。(39)1941年,勒龐逝世十周年,創刊于1915年的《科學》雜志特意刊文紀念這位“著名之心理學家、人種學家及自然哲學家”,并舉《群眾心理》為其代表著作。(40)勒龐的群眾理論不斷引起中國社科專家學者的關注,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民國后期。比如曾在法國留學并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的胡鑒民(1896—1966),于1947年還發表過《黎朋著群眾心理學的新批判》。(41)
對于章錫琛、陳承澤這些早期勒龐的譯介者來說,對群眾理論的興趣根植于他們自身的歷史經驗。密集人群中身體的接觸會產生與離群獨立時迥異的心理,這種在當時非常新鮮的理論,為他們理解清末民初動蕩不安的時局(或借用另一本勒龐著作的中文譯名——“世界之紛亂”)提供了一種可以“衡”之而渙然冰釋的學理。(42)比如,對清季排滿革命的口號(“攘夷”“破壞”“推翻政府”等)在民眾中的流行,陳承澤沒有提及民族主義的覺醒,而是援引群眾的易欺性和口號的反復造成心理“傳染”來解釋。(43)群眾心理學為這些評論者提供了一套新的語言和詞匯來解讀歷史。但回顧式的分析很快被更急迫的當下問題所取代:組成群眾的人到底是不是自覺的、理性的,因而也是負責任的社會政治行動者?集體身份的出現究竟導致了個體意識的喪失,還是向個體許諾了一條超越自身界限、臻于更偉大境界的道路?對這類問題的重視貫穿了整個20世紀,但它們最先是在1919年五四運動群眾上街游行后開始被熱烈討論的。五四學生運動領袖之一的羅家倫(1897—1969)就直白地表達過知識分子富于政治熱情卻不懂群眾心理的焦慮。總結五四運動的成功和教訓時,羅家倫先揚后抑:“五四以前的中國是氣息奄奄的靜的中國;五四以后的中國是天機活潑的動的中國。‘五四運動’的功勞就在使中國‘動’!”但五四運動的失敗之處就在于“我們只知道做‘群眾運動’……做群眾運動必定要知道群眾心理;在中國做群眾運動尤不能不知道中國群眾的心理。若是不明群眾心理而冒冒昧昧的發動,沒有不失敗的”。(44)